唐雪嫣
大年三十，我终于回到了阔别八年的家乡。我拉着儿子淘淘跳下车，姐姐、姐夫快步迎上来。姐姐抱起淘淘，使劲地亲了他一下，说：“我侄子都长这么大了，快回家，咱爹急着看他孙子呢。”
回家路上，我问老爷子的身体怎么样。姐夫说老爷子结实着呢，今天早晨还吃了三大碗饭，精神百倍地等着我呢。说话间到了家，老爷子站在门口，八年没见，他脸上的皱纹明显增多，腰杆也不像以前那么直了。我的眼睛突然湿润。我妈死得早，是爸把我和姐姐拉扯大的，他不容易啊。我抢步上前，饱含深情地喊了一声：“爹——”
我的感情还没发挥完，就觉得脸上一阵热辣辣的疼痛，耳边还传来比鞭炮声还清脆的“啪啪”两声。我的妈呀，八年不见，这老爷子的脾气咋还这么大？大过年的，我好不容易回趟家，他居然揍我。早晨吃三大碗饭，是为了打我有力气呀？我条件反射地撒腿就跑：“爹，我错了，你就饶了我吧……”
就在这时，淘淘像愤怒的炮弹一样射向老爷子，脑袋狠狠地顶在他的肚子上。老爷子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我吓坏了，赶紧跑上前把老爷子扶起来。老爷子瞪了我一眼，又瞪淘淘：“这小兔崽子是谁？我孙子？”
我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对对，是你孙子，他敢撞您，回头我修理他。”
“修理个屁。”老爷子一把推开我，“小孩子又不懂事，要修理也是我修理你。”
我赶紧跟淘淘说这是爷爷，让他赶紧道歉。我儿子聪明，立刻从怒目圆睁变得天真可爱，甜甜地喊了声爷爷。老爷子乐得嘴都合不上了。我心里暗暗得意，幸亏我聪明，带了儿子这顶保护伞回来。正美着呢，老爷子把脸一拉，冲我说：“以前我就跟你说过，等你回来我饶不了你，现在……”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一拨人马大呼小叫地闯进来：“展召回来了，可有八年没见你了……”
原来是家里的亲戚们，正好帮我解了围。老爷子犹豫了一下，气鼓鼓地冷眼旁观。我一边跟亲戚们寒暄，一边转动脑筋：我自己的亲爹我了解，从小我就是被他打大的，他对谁留情都不会对我留情，我八年没回来看他，他心里的火能把我烧死，淘淘这支灭火器只能救急，我还得想个办法。
我抽了个空子，小声跟淘淘说：“一会儿你爷爷再教训我，你就装作生气，张罗回家。”
果然不出我所料，进屋后，老爷子大模大样往椅子上一坐，大声说：“小混蛋你给我过来，让你爹跟你算算账，这八年你忙什么呢！不说清楚，你看我如何教训你。”
淘淘大喊：“爷爷，你又拿我爸爸出气？我不在这待了，我要回家。”说完，转身就往外跑。
老爷子吃了一惊，急忙叫姐姐追出去，姐夫小心翼翼地说：“爹，展召八年才回来一次，您就别发火了，这大过年的，咱应该高兴才对呀。”
老爷子跺了跺脚，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说：“看在我孙子的面子上，我先放过你，等他不在的时候，看我咋收拾你。”
眼前的难关算是渡过了，我偷偷擦了把冷汗，把儿子叫了回来。儿子得意地问我：“危险解除了？”
我点点头，说暂时解除了。儿子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又怜悯又生气地盯着我说：“老爸，我觉得爷爷没错，谁让你这么多年都不回来看他？我要是你爸我也揍你。”
我张口结舌，真想给他一巴掌，这是儿子该说的话吗？不过这个时候不能得罪救星，我小声说：“你爷爷肯定还得揍我，我想了个办法，你得配合我。”我对儿子一通耳语，这小子对我竖起大拇指：“老爸，这么绝的招数你都能想出来，高，真高。”
不高不行，不高我怕被老爷子揍趴下。我领着儿子回了屋，老爷子正指挥着往桌上摆酒上菜。本来我今天是衣锦还乡，我发财了，我有钱了，在家乡人面前更应该有身份了，但被老爷子打击之后，我不敢装大，跑前跑后地忙活张罗，争取让老爷子看我顺眼点，或许他就忘了我这八年的不孝。
坐下之后，我一会儿给老爷子夹菜，一会儿给老爷子敬酒。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生气，没喝多少酒就有了醉意。我暗叫不妙，老爷子喝多的时候，谁的账都不买，估计又要发难了。果然，老爷子大着舌头旧话重提：“臭小子，你……”
“爹，您就别跟我生气了。”我毅然地打断他说，“您以为我不惦记您啊？您以为我不想回来看您啊？罢罢罢，事到如今，我不说实话是不行了。”
我先发制人果然见效，老爷子惊讶地看着我。我露出悲壮之色：“其实，我是进了监狱啊，我在狱里呆了七年。爹，这七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都想死我了，这不，一出来，我就赶紧来了。呜呜……”
老爷子愣了，阴沉着脸问我：“为啥进去了？腐败了？”
“没没没。”我赶紧说，“咱老百姓哪有机会腐败？因为有一个人骗我钱，于是我就揍了他一顿，没想到把他打伤了，所以我被判了七年。爹，当时我给您的电话都是在狱里打的，我怕您跟着我担心，只好骗您啊，我这一片苦心您咋不理解呢？”
老爷子转头问淘淘：“你爸这几年没在家吗？”
“从我记事起，我妈就经常带我到监狱去看他。”淘淘面不改色地说。
老爷子突然老泪纵横，抱着我就哭：“儿呀，你咋不早说呢？这些年受了不少苦吧？难为你一片苦心了，爹还怪你打你……你不怪爹吧？”
“不怪不怪，只要您能理解儿子的一片苦心就行了。”
老爷子擦擦眼泪，大声对亲戚们说：“以前我以为我儿子光顾赚钱，连爹都不要了，所以跟谁都说这小子是个混蛋。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他不是不顾家，是有苦衷，以后谁也不许拿这事议论我儿子。我就说嘛，都是爹养妈生的，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谁能那么没心没肺，七八年也不回家看看？那不成畜生了吗？”
老爷子义正词严地为我辩护，淘淘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爸，爷爷骂的还是你，他还以为你真坐了牢呢。嘻嘻。”
这谎撒得，躲过了皮肉之苦，却把自己从混蛋升级成畜生。我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哭笑不得地暗骂自己：“该，谁让你八年不回家？是个人你就不应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