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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托养所手记(1)

塞壬

手机响了,我一接,是一个怯怯的、迟疑的女声:老师,我好挂住你咯——(广东话:我好想念你)是残疾人托养所智障部的孩子打来的,电话里就感觉到粗重的呼吸。我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晚上八点多,这个时候她们应该刚刚吃了药,我在电话里对她说,乖不乖啊,吃药没有啊。那边连连说,食左啦,食左啦,老师几时返啊。(吃过药了,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那边的嘈杂声传过来,啊,都争着抢着要跟我说话呢,闹了一会,不知谁把电话挂断了。

我从残疾人托养所回来已有一个星期了,有好几个晚上,孩子们给我打电话,都会问到我几时回去。我似乎很难搪塞这个问题,我无法确定会再次回到那里。对智障的孩子们说谎,太残忍。我只能沉默着。一个问题始终纠缠着我,我是否真的有必要把这段经历写出来,不,我应该把它保持在秘密里。我深信。它们一旦付诸文字,就会有令人可疑的动机,这样的动机是那样具有某种明显的公共性,它的遮蔽性太大了,甚至是,它根本偏离了我所想要表达的。看吧,它有多愚蠢:为了唤起人们对残疾人足够的关注,献出更多的爱……在过去的很多次关于写作的思考中,我认为文字不是为了解释世界,而是一个人通向世界的秘密进程,并在这个进程中去呈现真实的自己。这段经历尤其如此。悲悯,爱,在此时都是极富优越感的词,它来自于强者的言说姿态,我耻于提及。然而,某种内心的期许又不时地撞击我,我知道它是什么,但无法准确地说出它。面对电话里孩子们的提问,毫无疑问地,我已不愿意再回到那里,从那一刻起……

电梯突然断电,它急促地停止降落,卡在三层,灯灭了,一片漆黑,我带着孩子们准备下一楼的操场去活动。我吓得一身冷汗,手足无措,按铃,它发出可怕的巨响,一个人慌作一团,脑子一片空白,我怕得要死,只得紧紧地拥着孩子们,把他们紧紧地抱着,低着头,我能感觉到两腿在发抖。保安从外面强行扒开门,光亮照进来,我这才看清周遭:孩子们安静地站在我身边,羊群一般温顺,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澄澈的眼睛看着我,没有一丝恐惧。危险是什么,死亡又是什么,在那样的干净的眼睛里,你找不到答案。他们很乖地站在那里,天使般地,被我拥成一团,默默地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一切。威胁是无效的,他们不害怕这世间的任何东西,包括死亡。我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自身的弱,猥琐,还有难以启齿的羞愧。这样的羞愧不断地发生在以后的日子中。在我离开残疾人托养所的这段时光里,我总是试图摆脱关于这羞愧情绪的困扰,我想出一堆自我辩解的理由。啊,上天更应该怜悯我。我是那么不堪,那么可笑。

我真不愿意说出,我是以作家的身份被安排在这里体验生活。这个感觉太糟糕了,近乎可耻。我太像是一个猎人,潜伏在孩子们之中,来捕获他们的一切,最隐秘的一切。包括满足好奇心,猎奇,想尽办法引诱他们说出或者做出。享受这种另类体验,拿着相机在他们宿舍一阵猛拍,然后想象着这些图片发到网上将引起的的震憾。孩子们毫不知情,在我面前,他们清澈如水,包括皮肤,毛发,脏器以及他们裸呈的命运。在最初的意愿里,我居然恶毒地希望看到,工作人员是如何虐待这些残疾人的,托养所是如何克扣了孩子们的口食,他们的父母及亲人是如何地冷血,对他们的生死不闻不问……似乎是,越是残酷,各种关系越是激烈和尖锐,就越利于我写出好的文章来。我以揭发、曝光的心态来到这里,满怀着恶意。应该说,我最终的感受并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样简单,以至于,在后来的事件中,在表述上,我都难以实现一语中的的效果。

托养所行政办的林小姐给我安排好了宿舍,我跟三个女孩子住在一个大的套间里,大概她们被告知有个作家要住进来,所以在相处的二十几天时间里,我得到了她们有着距离感的尊敬和礼遇。跟她们聊天,她们说的尽是一些关于托养所相关荣誉、相关职能方面的信息。不用说,她们被叮嘱过了,口径惊人地统一。我反而从她们那里得知,托养所的领导希望我能写一篇溢美之词的报告文学。算计和反算计,最初就开始了。托养所是残联的下属单位,配套的硬件设施都非常好,学员宿舍、餐厅、健身房、阅览室、电脑室都很齐备,操场上铺着环形橡胶跑道,围起来的院墙里,栽满了四季桂和玉兰,此时它们正开着,浓郁的香气蒸发在空气里,散都散不掉……墙上的宣传栏上,有中国残联主席张海迪跟学员们的合影。在短短的二十几天里,我看到几拨来自省里、市里的参观团莅临这里指导工作,这些人免不了要亲切握手,合影,语重心长地问东问西,然后满意地离去。

一、智障部

那孩子十九岁了,然而看上去才十四五的样子,她长着一张处女的圆脸,惊恐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打动了我,她的瞳孔异常地黑,仿佛吸收了射进去的光亮。靠近她,她很重的鼻息,濡湿的唇,嘟着,上面长着清晰的黑绒须,她就那样惊恐地看着我,像个不出声的小动物。我把手伸向她,她的身体往后缩紧了一下,垂下眼睑,我看到一弧漂亮的黑睫毛。

“她非常害羞,怕生人。”智障部的教导员小姐告诉我,然后她鼓励那孩子,叫她跟我这个新来的老师问好,我看着她,她的头一直没抬起来。随后,教导员小姐把我领到走廊,看着智障部,三个班,五十几个孩子,年龄从十四岁到二十二岁,走廊两端的门锁死,一整天孩子们就在教室里,或者游走在走廊间。我翻着花名册,男孩子,他们叫着振轩、嘉豪、伟康这类阳刚而响亮的名字,女孩们的名字则一律地琼瑶化,文艺得很,可仪、紫菡、洁如,看着这样的名字,我就想着他们的父母对他们那最初的期盼,多么美好,男孩,大概希望他们长大了去干一番男人的事业,博取功名利禄;女孩子们,则都要长成知书达理的淑女,美丽,温婉。然而……他们最后却把孩子们送到了这里。因为绝望。

课程类似于学前班,唱儿歌,辨认画册上的小动物,玩拼图,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虽然他们基本成年,但智商依然停留在五六岁的孩子阶段,要靠哄。他们很快就跟我熟悉了,我被获准可以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单独聊天,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接触过智障的孩子,他们之中,仅有四五个,一望便知是异常,体型痴肥,或口歪,或眼斜,流着口水,大部分的孩子看上去干净,体面,与常人无异。那个害羞的女孩叫洁如,读过小学,能认很多字。第三天,她就粘着我了,像一滩泥那样搂着我,用她的下巴尖抵在我的肩膀上,我唯一觉得她不对劲的是,她有时会满脸凶相,一个人暴着广东粗口:扑街!(意为混蛋)。这让我疑惑了很久。年轻的教导员李小姐笑着对我说,塞老师,你跟洁如太亲密了,孩子们会吃醋的。

我疑心自己对他们的热情仅来自于一种新鲜感和好奇,一时间,我甚至忘了来到这里的目的。在跟教导员们的交往中,我发现她们的耐性、关切只是出于工作职责方面的范畴,却不见来自于私心,她们给出的,是那样精确,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且人人平等。我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只是短暂地待在这里。而她们,是要待在这里几十年的。她们从来不跟孩子们进行内心的交流,不,她们认为这些孩子根本没有心,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只要一下课,在饭堂,在宿舍,她们的话题从来就没有提及工作,提及某个学员,仿佛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啊,我是不是太矫情了,在工作时间内,恪尽职守,不就足够了吗?

“早上阿豪对我笑了,他这应该是在问候我,”我兴奋地对教导员李小姐说,“他现在很有礼貌,有进步呢。”

“不,塞老师您不久就会发现,他的笑只是肌肉的痉挛而已,纯物理性的,他没有意识。”听到她这样冷酷的纠正,我心里生出莫名的反感。潜意识里,也许她们是在指责我:你是在表现,短短几天里,你就让孩子们都喜欢上你了吗?或者是认为我太可笑了,难道你还指望谁谁可以彻底康复吗?

但是,我如何能相信,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睛是没有心的?坐在色彩鲜艳的卡通木凳上,我教他们叠纸鹤,他们围着我,那么多话,叽叽喳喳个不停,都吵着要我看他们叠得对不对。他们怎么可能是没有心的呢?洁如忽然在休息间里跟我说,再过五年,她就要从这里毕业,然后去香港工作。我认真地点点头,她又跟我说,我现在很想恋爱。

这根本不像一个智障者能说的话,她的话总会让我产生幻觉,我从未觉得她跟我们有什么不同。我轻声地问她,你想恋爱吗?她沉默不语。我看着她,生怕错过她的每一个表情。那边教室里的音乐响起来,她跟我说,我要去跳舞了。

智障部有十几个孩子对音乐有着天然的敏感,只要音乐声起,他们就会各自起舞,节奏感很好,拍子也压得准,因为父母早就发现了她们这一点,在她们年纪小的时候,都进行过舞蹈训练。我看着跳着舞的洁如,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胸不大,但明显地隆起,腰腹有柔软的弧度,手臂像摆动的枝条,俯仰间,舞态有仙姿。她踩着细碎的步子,在快速地旋转,我怎么能相信,这样的一具充满灵性的身体是没有心的呢?这样的身体,只要触碰它,它都会有隐秘的回应。我想起教导员小姐跟我说过,切不可在洁如面前提起她的父亲。具体的情况,她让我去找洁如的心理辅导老师梁生。

这位梁生不到三十岁,理着精干的平头,说话慢条斯理,很重的鼻音,有点傲慢,他摊开手,一副随便你问的样子,仿佛这里所有的孩子他都了如指掌。我看着他的办公室,三面靠墙都摆放着资料柜,隔着玻璃,我看见排得整齐的黑色文件匣,一层层地竖在那里,白色的标签纸上写着孩子们的名字,赫然醒目,一个孩子装一个匣子,那里面封着他们的资料——他们的灵魂。我怎么看,都觉得有一股阴森森的气味来,申洁如,找到了,他迅速地抽出它,把它递到我面前。

我一下子幻灭了。如果说,我是满怀着曝光这样的恶意来到此地,不,这种说法只是表面上的一种潇洒的自我嘲解。骨子里,我是那样热切地期盼他们正一步一步走向康复,或者正朝着这个方向努力。而且,我将见证着,我将陪着他们走过一段走向康复的时光。我从未怀疑过这一点,正如我不断质疑的,这些孩子怎么可能会没有心呢?申洁如,一级智障,二级精神分裂,伴有自闭、癫痫……明白了,教导员们是真正地在嘲笑我,我徒劳的热情,我种种无效的试探、引导,我带来的,开发他们兴趣的各种有意思的小课件,所有的这一切,都将是无效的。我根本就没有理由去指责谁没有对他们倾注足够的——我说不出来。

“她是不是跟你说,她想恋爱啊?”梁生的话忽然从我头顶飘下来,我猛一抬头,他继而用全知全能的口气说道,她这种症状叫做“钟情妄想”,现在是五月,三四月份春天的时候比现在严重多了,她陷入这样的幻觉中,总是认为某个男子喜欢她。她发作的时候,看到帅一点的男生,就跑过去,要人家跟她谈恋爱……不知道为什么,我很不喜欢这个梁生,不喜欢他跟我说的这一切。还有他的表情,有一种自以为掌握了真相,然后享受独家发布权的得意。有点奸奸的。我知道,我的情绪让我偏离了客观判断,但忍着没有对他发火,我这是怎么啦?

以梁生的话说,这里的孩子都是重度残疾,除了智障,都伴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分裂症。他们全都坏掉了,而且坏得万劫不复。我慢慢走到篮球场,此时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隔着距离,我开始打量这座八层的大楼,此时,我看着它,它多么像一座——这里关着的近两百多个活着的死人。他们吃得很好,住得也很好,他们只是活着。家属资源部的工作人员曾告诉我,申请来托养所的家庭排着长长的队,还有太多的孩子源源不断地要送到这里。他们,全都是回不去的。他们的父母亲把他们送到这里就意味着……放弃。

洁如依然是一如既往地粘着我,说她跟妈咪通过电话了,药物控制着她,她看上去没有异常,我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像不认识她那样,我寻思着,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当她痴痴地跟一个男子说,她想要跟他恋爱,谁能抗拒呢,她这么反复地说着,梦幻般地痴痴絮语,凑近那个男人的脸,喃喃不休地把她的少女气息喷到那个人的身上,这不正是她贞洁品格的裸露吗?人们太笃信科学的那一套了,那么冷酷,说她失心,说她处在妄想症中,说她又发病了。在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女孩子,人们说她们是疯子,她们披散着头发,像个野姑娘那样在村庄里游走,正值妙龄,衣衫破得难以蔽体,她们露出雪花一样的皮肉,忽然地就大起肚子来,是狼一般的歹人对这样纯洁的姑娘下了手。即便是这样的姑娘,最后都嫁了,老鳏夫,瘸子,聋子,瞎子,这些人娶了疯姑娘,为了什么呢,毫无疑问的,性,男女间最本质的关系。我不知道,相比洁如,那样的人生是幸还是不幸,我时常有一种荒谬的想法,觉得再不幸的人生,但起码有过,洁如,她将什么也没有。托养所的生活每天都是一样的,明天和后天一模一样,没有变数。时间死了。

每个周五,托养所门口停满了车,很多家长都过来接孩子回家去过周末,周五下午的气氛很活跃,孩子们双手抓着窗子,焦急地望着窗外,刚刚爸妈通了电话的,说是在路上,在路上。然而,总有那么几个,他们的父母亲没能来接他们回家,说是忙。看着同伴被接走,这些孩子就闹别扭,哭着,不肯吃晚饭,拿东西砸老师,有个男孩子一着急,就尿裤子了,他哭着喊,妈咪爹地不爱我啦,不要我啦……大家手忙脚乱地把他哄到宿舍。洁如的母亲每周都过来接她,开着宝马,我看到这位阔太熟门熟路地走进门来,跟工作人员打着招呼,在登记簿上潇洒签名,然后领走孩子,洁如扭过脸来跟我说再见,她是迫不急待地等着这一刻,整个下午,她的心都飞了,不停地看墙上的挂钟。他们全都没有忘记星期五,智障也没让他们忘记这一天,这唯一的念想——回家。他们并不知道,亲爱的妈咪爹地是真的不要他们了。

楼下精残部和重残部的学员都是成年人,他们的父母基本上都不会来这里探望。智障部毕竟都是些孩子,父母还难以割舍。但是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也将不再来这里接孩子,因为厌倦,因为受够了他们带给他们的折磨——这小恶魔。生出这样的孩子是不幸的,医治了那么多年,花了那么多钱,这其中的滋味……我想起来接孩子的那些父母亲,他们,他们都不是狠心的人,都不是。我看见有好几个,一见面,就迎接着孩子们扑过来的拥抱,轻言款语地跟孩子说着话。但是,过不了几年,他们将不再来这里了。智障的孩子最终会走向精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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