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开到办公室的门前,未及停稳,就从一间房子里跑出来几个人。那位人事干部率先下了车,跟在最后过来的一个满头白发的老男人握了一下手,待高玉铭下车后,即对他们两人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省里下来支教的高老师,这位是芳草地中学的汪校长。”
“好、好……”汪校长看着高玉铭说,同时向他伸过手来。
“您好!”高玉铭一边说话一边握住了汪校长的手,汪校长的手特别瘦,握在手里就像握了一把干柴。
他的人跟他的手一样,也是那么瘦,几乎瘦骨嶙峋,透过身上的衣服——他穿着一件廉价的灰色西装——甚至看得见肩胛骨。本来个子就不高,再加上瘦,简直就像一个刚刚长大的少年。但是,他给人的感觉却非常好,尤其是他的眼睛,看上去那么清澈,似乎像个少年,然而又那么安静,安静中透着沧桑。说不上为什么,几乎一见面,高玉铭就对他产生了一种特别亲近的感觉,仿佛见到了亲人,心里忽地一热。
过了一瞬,汪校长把脸转向人事干部,询问地看了他一眼。人事干部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那好,教职工们都在吧?再找些学生……你召集召集,开个短会,我代表局领导宣布一下局里的决定。”说着停了一下,“还有高老师的住处,你们安排好了吧?”
“啊,安排好了,就在办公室旁边,那儿……”汪校长伸手朝一边指了指说,“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待会儿再看。你先叫人把高老师的行李拿过去,就在车上。”
教职工和学生们很快就召集起来了,大家齐刷刷地站在台子前边的操场上(高玉铭等人则站在台上),听人事干部宣布了县教育局的决定,主要就是一点:任命高玉铭为芳草地中学的副校长,协助校长负责教学工作。
教职工和学生们随即噼里啪啦地鼓了一阵掌,听上去蛮热烈,有点儿虚张声势,一听就知道是出于礼貌,或者是出于习惯。
尽管如此,听着这片掌声,高玉铭还是激动了一下,以至于险些流出眼泪。
短会结束后,人事干部就乘车回县里去了。走前还没忘记到高玉铭的新宿舍看了一眼,并且询问了一下诸如吃饭等问题,还特别嘱咐汪校长一定要好好照顾他的生活。
把人事干部送走后,汪校长笑着对高玉铭说:“下午就没什么事了——有事明天再说——你先安顿一下,休息休息。晚饭也别上食堂了,就上我家去吃,咱们喝点儿酒,唠唠嗑儿,另外也认识认识我家里的人,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高玉铭点着头,连声说着好好,之后便回到了宿舍。宿舍位于办公室和教室之间的拐角处,原是一间贵宾室,此前专供上级领导临时在这里休息之用,因此很宽敞,且分里外间,里间有一铺火炕,外间有沙发和茶几,还有一张写字桌和一把大头椅子,此外,衣柜啊,水壶啊,台灯啊,也都一应俱全,应该说,条件蛮不错。
他先打开了行李,在炕上铺好,接着又把旅行包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衣服,牙具,拖鞋,鞋油,还有一些书,该放哪里放哪里,该挂的挂起来……开始的时候,他的心情还很平静,可是不知不觉间,这种平静便被打破了,突然就被打破了!
不用说,这些都是他平常使用的东西,他对它们早已十分熟悉,现在,东西还是这些东西,仅仅换了一个地方,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正所谓物是人非。
一丝伤感涌上了他的心头,无依无靠的。
这种感觉就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心里隐隐地痛……
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个脆弱的人,是个容易感伤的人,还是个忧郁的人,可是这些都无法改变了——当然,他也不想改变。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逐渐缓过来,心里疼痛的感觉有一些淡了。
接着,他想起了单位里的一些人,想起了马伟强,想起了同一间办公室里的其他几个人,还想起了那位小心眼儿的领导。他想,他们这会儿正在干什么呢?马伟强又在看报纸吧?那几个女同胞大概又到菜市场买菜去了,如果没去,就一定凑在一起说自己的丈夫,要不就说服装。
他又想起了几个同学,他们也许正在打电话商量晚上去哪儿喝酒。以前,同学们喝酒喝得很凶,动不动就会有人喝醉,喝酒之后,还要唱卡拉0K,还要打牌,还要醉眼蒙眬地说话,说苦闷,说人生,说单位的领导,说家庭,说女人……一说到女人,大家立刻兴奋起来。有时候会一直说到很晚,甚而直至深夜,这才摇摇晃晃地来到酒店门口,随便钻进一辆“的士”,扬长而去。
不用说,那段生活是难忘的,可也令人厌倦。
他还想起了吴小燕。连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怎么会想起她。她还没有达到令他牵挂的程度。他对她印象不坏,这是事实。作为女人,她也可以让他产生强烈的欲望(有好几次,他都忍不住想亲吻她,尤其是她又白又软的颈窝)。可是欲望归欲望,在他这个年纪,又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还有许多别的因素要考虑,而且不得不考虑。不过,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他发现,她倒是很少有城市女人的那些毛病,没有她们那种令人讨厌的精明,也没有大多数人都有的肤浅。重要的是,她对他很好,这一点,他当然可以,或者说已经感觉到了……
高玉铭正自想着,腰间的手机突然响了,正是吴小燕的。她问了问他的情况,语气显得很客气。他如实回答了她。她告诉他注意身体,说你一个人在外边,又是乡下,生活条件一定很艰苦,要处处当心。接着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去,他说他刚刚过来,要视情况而定,现在还不好说。听见这话她沉吟了一下,然后让他把通信地址和邮政编码告诉她,她要开一些常用药给他寄过来。他说邮政编码还不知道,等我问清楚发短信告诉你吧。由于说到了发短信,她给他提了个建议,说你最好换一个当地的手机卡,这样会少花不少钱……
高玉铭刚跟吴小燕说完话,汪校长就来了,笑着说:“高校长,收拾东西呀?没休息一会儿?”
“没有,不觉得怎么累……”高玉铭说。
“还是年轻呀,就是不一样啊。”汪校长说,“那咱们去我家吧。”
“行,走吧。”高玉铭说完,两个人便离开学校,到汪校长家里去了。
七
汪校长家在芳草地的前街,是一幢三间砖房,有一个独立的院落,不很大,院子里种满了花儿,有的种在花盆里,有的直接种在地上,除了一条过道,其余的地方几乎都被花儿占了。花的品种很多,凡是本地可以生长的,这里差不多都有,芍药、月季、牡丹、仙人掌,有的过了季,已经凋落了,有的正逢其时,开得一片茂盛。一进院子,立刻就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同时瞧见满眼的鲜红、嫩黄、幽蓝、素白。
一进院子,高玉铭就吃了一惊,并且发出一声轻微的惊叫:“啊!”
汪校长见状一笑,道:“都是我老伴儿和我女儿弄的,没事儿的时候我也插把手,我家的人都喜欢花儿……”然后他便对花儿们点着头,似乎不经意地说:“我回来了……”就像打招呼一般。
高玉铭看在眼里,心中已对汪校长滋生了一种敬羡之意。
两个人进来不久,就从屋门走出来两个满面笑容的女人,其中一个年长的,头发已花白了,身穿一件浅蓝色上衣和一条灰色裤子,腰间扎着一条花布围裙,目光柔柔的,满脸的慈祥。另一个年轻许多,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一身深灰色套装,留着齐耳短发,脸色白白净净的,略有一点儿羞怯之意,看上去干净清爽。
不必说,这一定是老伴儿和女儿了。
“这就是高校长。”汪校长紧走一步,对老伴儿和女儿说。
“啊,高校长!快进屋,快进屋……”老伴儿说。
“大婶,给您添麻烦了……”高玉铭说,同时红了一下脸(他还不习惯校长这个称呼),一边说话一边朝女儿点了点头。女儿笑了一下,算是回答了。
“哪里话。以后熟悉了你就知道了,我们家就喜欢热闹……”老伴儿说。
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屋。屋里和院子一样,也有好多花儿,不同的是,这些花儿都种在花盆里,花盆放在窗台上。
饭菜早已做好了,且已经摆到了桌子上,摆得满满的。还有一瓶酒,也放在桌子上。
“老汪,现在就吃吗?还是先说会儿话?”进了屋,老伴儿问汪校长,声音蔼蔼的。
“嗨,早饿得前腔贴后腔了,马上吃,有话边吃边说嘛!”汪校长说,语气豪气得很,又问高玉铭:“高校长,你是不是也饿了?”
“饿了,是饿了。”高玉铭附和地说。
几个人便在桌子前边坐下来,桌子是圆形的,汪校长坐在主人的位置上,高玉铭坐在他的左边,老伴儿坐在他右边,女儿坐在对面。
汪校长哈哈一笑,指着酒瓶子说:“来,咱爷俩儿喝两杯……”说着停了一下,问:“这么叫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不介意,就应该这么叫……”高玉铭说。
“我喜欢喝酒,天天晚上喝一点儿,不过喝不多,不知道你酒量怎么样?”汪校长说着看了看女儿:“卉儿,倒酒。”
“爸!”女儿看了汪校长一眼,无疑是怪他叫了自己的小名。随即她站起来,一边给高玉铭倒酒,一边说:“我叫汪卉,也在芳草地中学工作。”
“差点儿忘了跟你介绍,汪卉是芳草地中学的英语老师。”汪校长在一边说。
听见这话,高玉铭的心突然“噗”地一跳。自从见到汪卉,他就觉得她像一个他认识的什么人,现在他想起来了,她像极了他中学时的外语老师——只不过她不教英语,而教俄语。
“高校长,”汪校长举起酒杯说,“来,我们喝酒。你看,也没啥好菜。酒还可以,这是当地的小烧,味道很纯,地道的粮食酒。我喝了几十年,别的什么酒都喝不惯了。你们城里人,好酒喝多了,就当换换口味……来,第一杯干了吧?”
两个人把酒杯往一起凑了一下,一口把酒喝光了。
“咋样?”汪校长看着高玉铭问。
“好!这味道……嗨,这才是好酒。”高玉铭说道。想想又说:“老实说,我算不上一个城里人,我家也在一个镇子上,考大学考出来的。尽管在城里住了这么多年,总觉得自己像个过客。”
酒又倒上了。这次高玉铭率先端起了酒杯,客客气气地说:“汪校长,这杯酒我敬您。谢谢您这么纯的酒,谢谢您家的这些花儿,它们让我对您另眼相看……今后,在工作上和生活上,都离不开您的帮助,您是长辈,特别是工作上,还希望您多多地指教我……”
“你说花儿?没办法,我这人平生就这么个嗜好,喜欢花儿,打小就这样。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没你想得那么高深……”汪校长笑着说,“要说帮助,这是应当的。你大老远来到这儿,怎么说也不容易。你要是瞧得起我,还有我们家,今后就常过来。至于工作嘛,有的是时间说,这会儿就不说了,要说就说点儿家常话儿……”说完把酒一口干了。
高玉铭也干了。
两人用的都是那种瓷酒杯,一杯能盛五钱酒。这以后,他们便一杯接一杯地喝,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儿,按照汪校长的“要求”,说的都是家常话儿。这其间,汪校长说了一些芳草地的情况,包括人情世故啊,婚姻嫁娶啊,人口啊,经济状况啊,人们的营生啊,听得高玉铭兴趣盎然。
高玉铭也说了一些自己的情况,包括他的家世,诸如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等等。有一些是他们——主要是汪校长——问到的,比方何时上的大学,所学什么专业等等,高玉铭都如实做了回答。当然也说到了婚姻。说到这点时,高玉铭曾经犹豫了片刻,不过最后还是说了实话。大概这个问题过于敏感了,几个人当时都愣了一下。
这样,一杯又一杯,不知不觉,两人居然把一瓶酒喝光了。
残存的理智告诉高玉铭,他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完蛋了!
尽管这样,在告辞离开的时候,他仍然觉得身体有一点儿轻飘。接着,他又轻飘飘地走过了芳草地既陌生又熟悉的街道——汪校长要送他,怕他找不到回去的路,被他拒绝了——回到了住处。奇怪的是,这时候他倒觉得沉重起来,不光身体沉重,脑袋也沉重。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便赶紧上了床。
躺在床上,他迅速回想了一下这一天所经历的事儿,想了一下人事干部,想了一下汪校长,又想了一下俄语老师和汪卉,在心里说,哦,她们确实很像啊!然后便睡着了……
八
从这天开始,高玉铭便在芳草地住下来,在担任芳草地中学副校长的同时,还担负初三年级的语文课。这些年一直在机关里混,好多在大学学到的东西都生疏了,尤其是那些基础的东西,不得不重新温习。他为此买了许多语文基础知识的书,每天认真地读,还大量记笔记。除了工作以外,余下的所有的时间他都在做这件事,包括夜间。
一到夜间,整个校园,甚至整个芳草地,都十分安静。因为没有灯,偌大的操场漆黑一片。星光则特别明亮,星星密密麻麻的,就像粘贴在黝黑的天幕上一般,看上去是那么近(几乎近在眼前)。每当这时,坐在桌前的高玉铭,都觉得心里一片安宁,安宁如一潭清水,同时又那么愉快,愉快而又踏实,使他仿佛觉得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回到了高考前的那种状态。
而他最觉愉快的,还是在上课的时候。每一次上课,他都十分认真,可说是全心全意,就是说,其他的事情一律不想。一节课下来,常常会累得满头是汗,觉得舌头都变硬了,好像嘴里含了一块死肉,需用很大的劲儿才能翻动一下。学生们听课也是认真的,几十个人把几十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他,每一双眼睛都黑亮黑亮的,让他心里平生一种感动,感动就如一片温水,浸润着他的心,让他禁不住想起自己上学时候的情景。
他的课受到了学生们的欢迎。这是他没有想到的,起码最初没想到。其中最受学生欢迎的是作文课。大概因为自己也喜欢写文章,他讲起作文特别得心应手,谋篇呀,布局呀,如何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思想呀,都讲得头头是道。最让同学们感兴趣的,是他可以举出大量的例子,有时候还把自己发表的文章拿出来,现身说法,从如何产生写这篇文章的想法说起,一直讲到文章写完,包括修改了几遍,为什么要改,为了说明问题,他还把文章的初稿和定稿复印了发给学生,让他们自己进行比较。每次讲完自己的文章,他都会认真地说:“这篇文章写得不好,本来可以写得好些,可我就这个水平了。”显得特别不好意思。
学生们立刻报以会心的轻声的哄笑。
在写作文这方面,学生们普遍面临的问题是没什么可写的,写出来的文章常常让人觉得空洞,明显看出来为了凑字数而在那儿硬挤。他很快发现了这一点,想了好几天,后来想出了一个题目,叫《我家那条街》,还告诉学生,这篇文章没什么主题思想,可以随便写,可以写住在街上的那些人,也可以写发生在街上的事儿,只要你觉得有意思就行。后来他们写出来了,收上来一看,连平时最头痛写作文的人都写了好几页。
因为受到学生的好评,他的课很快就引起了学校的重视,不久,汪校长便组织全校老师来听他的公开课。公开课很成功。课后,汪校长作了讲评,评价特别高。高玉铭谦虚了一番,红着脸说了一些继续努力之类的话,可是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也颇觉得意(所幸没有忘形)。
说来,他还当着副校长。然而,这方面却没什么好说的。一来,主要的事情都由汪校长来定,汪校长当了这么多年的校长,经验丰富自不必说,特别熟悉本校的情况,而且做人正派,又兢兢业业的,什么事情都考虑得十分周到。二来,他并无这方面的工作经验,又初来乍到,一点儿也不了解情况,根本就没资格说三道四。还有一点特别重要,就是他对这个没什么兴趣,况且他特别清醒,知道自己是干啥吃的,知道他这个副校长不过是教育局对上级作出的一种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