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门,在他还有些犹豫的时候,她已经主动抱住了他。他不免手忙脚乱。她的手有些粗糙,个别地方简直称得上锐利,而她的身体又柔若无骨,像一只小鸟完全贴着他。他一时热泪涔涔,像抱着逝去的青春和欢乐时光。这在他是没有想到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感。租房里比较零乱,有一股潮湿的气味,似乎很久没见过阳光。桌上的泡沫饭盒里还剩着饭菜。床头架上挂着一只拎包和两件衣服。地下是没洗的袜子。而且有好几双。一个明显的独居女人的房间,和她的外表有着强烈的反差。是谁让一个鲜亮活泼的女人变得这么懒惰和无所事事?他不禁怜悯起来。她倒在床上,拉过他,他把头埋在她怀里,深深地嗅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把自己的左手和她的右手放在一起,挨着,就像当年在电影院里那样。他们先是屏声静气一动不动,然后他左手的小拇指爬上了她右手的小拇指。
他还想多表达一会儿他的怀旧和伤感,可她翻了个身,迅速拉开了他的皮带。
他闻到了一股香菜的气息。她唇间的热浪喷到了他脸上。奇怪,他和老婆在一起的时候,是一定要刷牙的,可现在,他完全忽略了这一点。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婚外女人的嘴唇,不在梦里而是现实。他悲欣交集。仿佛她是一湖清水,他在那里顾影自怜起来。
他也开始解她的衣服。他简直不明白,她丰满而白皙的身子,是怎么藏进那裹得紧紧的衣服里去的。那衣服窄小得出奇,每解开一粒扣子,他都担心扣子会被蹦断线,掉到什么地方去。她的身体终于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有的地方拱起,有的地方坍塌了。这就是她身体的真相。她有些难为情地拉过被单,可他把被单拿开,更加深情地吻她。他爱她身体上的沧海桑田。他的手像一只熨斗,企图把上面的皱褶熨平。
他的手在悬崖上坠落。他飞进了她的身体。她叫了起来。
在她声情并茂的叫声里,他再次发现和找到了自己的身体。他体验到了在家庭里完全没有的感觉。在家里,他总是越变越小,以催生对方的母性,而在魏月莲这里,他越变越大。
他说,十多年前,我就在梦里跟你这样了,你知不知道?
魏月莲在有节奏地嗯,嗯。关键时刻,她叫起了他的名字。她每叫一声,都要在后面加一个“啊”字。好像她的身体是“啊”的容器。那些“啊”字正像陈年美酒的香气一样不断冒出来。
他附在她耳边说,你就叫我南瓜子吧,你不是喜欢吃瓜子吗,你把我吃掉好了。
她叫得更欢了,说,对,把你吃掉。
他说,我这粒瓜子,是不用吐皮的,你直接吞下去好了。
事后,她余波未息,仍起伏不止,说,你太厉害了!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其实这段时间,我在家里一点也不行。
她咯咯笑起来。她说,我知道,你想吃野食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又说,你怎么要我叫你南瓜子?
他说,这跟一部电影有关。
她说,你说给我听听。
他说,那部电影很怪,一开始是在一家餐馆里,一个男人正在和女友商量怎么抢顾客的钱包。他们先讨论了一番银行抢劫的事情,分析那些职员为什么不会拼死保护那些钱,接着他们说抢银行已经没什么新意了,不管什么人,只要一抢劫,首先打的就是银行的主意,而他们抢劫饭馆,目前还是一种创新的行为,虽然和抢劫银行相比,会降低些英雄感。也就是说,这件事的新意,会把他们损失的英雄感弥补过来。他们居然会考虑到他们将要做的事情的英雄感,这一点让我心动。抢劫开始了,女人说,南瓜子,我爱你!男人说,小白兔,我也爱你!他们互相吻了吻对方,拔出枪来。这时,电影打出字幕。此后他们便杳无踪迹,直到影片快结束时才重新出现。由于是初次作案,他们显得惊惶失措又歇斯底里。他们并不是电影的主人公,但他们那种小人物的浪漫感染了我。看完电影,我就像一条鱼那样游到已经熟睡的老婆身边,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喊道:小白兔。过了一会儿,我又在她耳边说:你叫我南瓜子吧,叫我南瓜子。
他说,在黑暗中,我流了眼泪。
她说,你这人,好玩,那我也叫你南瓜子。
她说,你也叫我小白兔吧。
她叫他:南瓜子,南瓜子。
她说,你怎么不叫,你叫我小白兔啊。
他忽然沉默下来,怎么也不肯叫她小白兔。
他说,我不叫你小白兔,我叫你魏月莲。
10
到家时,老婆和女儿已经睡了。他蹑手蹑脚进了屋。刷了牙。又把衣服仔细检查了一遍。做这些事情也是无师自通的。魏月莲染了头发,如果有几根掉在他衣服上被老婆发现,就解释不清了。
他毫不犹豫地钻进了她的被窝。他的身体灼热无比。她被惊醒了,推他,他当然没让她推开。他的样子有些无耻。可不无耻,他又怎么打破目前的僵局?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她的下半身已经变得冰凉。不管她怎么反对,他还是开始给她的身体加热。
她哭了。哭得让他心酸。他又一次觉得人是无比可怜的。他把她抱在怀里,像以前许多次许多年那样。如果这时忽然发地震,他们就会以这样的姿势进入地壳深处。若干万年后他们就会变成琥珀里的两只甲虫。
事后,她看着他,轻声说,你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好,啊?
泪水仍挂在她脸上,是那么动人。
他说,我吃了灵丹妙药。
她要追问到底:说啊?
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它自己好了,说不定它哪天又不好了。
他又说,人的身体大概跟那个破收音机差不多,它会忽然不响,也会忽然响起来。
她说,那是电线接触不良。
他说,我也接触不良。
她伸出手,掐他。她的两指慢慢用力。在痛感中,他仿佛回到了当年。那时,她也总是这样掐他,咬他的耳垂。
天快亮时,他又亢奋起来。她吃惊地望着他,转而娇嗔万分。
两天后,魏月莲发来短信,说:魏月莲向你报告,你要的野食已准备好,请速速来取。
他笑了笑。他愿意见到她。大概是几次离婚给她带来了不少的经济收入,她现在过得倒是悠闲,嗑瓜子成了她的日常功课。第一次婚姻所生的儿子,已经读中学了,偶尔会过来看她。其他几次婚姻,她当的是后娘,和孩子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感情。除了吃瓜子,她就是逛街,逛商场。他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反正不会再当后娘了。
她又说,难道你想让我当后娘吗?
他说,岂敢。
她说,我也不当,你放心。
他说,奇怪,你怎么一点也没变呢?
她说,怎么没变,连儿子都说我变老了。
他说,可在我看来,你还是一点没变。
他说,你还跟那时一样迷人。
他被自己的话感动了。他还像读书时一样喜欢她。他忽然想,如果他真的爱上了她,会怎么样呢?他会不会跟老婆离婚呢?如果老婆知道了他和魏月莲的事,要跟他离婚怎么办呢?她可是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人,骨子里是很刚烈的。
有一段时间,他就成了这三角关系中的主角,忙得不亦乐乎。他刚向老婆撒一个谎,但马上过期了,又必须撒新的谎。他变成了一个爱撒谎的人。这让他很难受。虽然他用“善意的欺骗”来说服自己,可并没能完全说服自己。他的眼睛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她。
至于他和魏月莲的关系,刚开始,他担心自己和魏月莲会因为用钱产生矛盾。因为他们的经济条件是完全不一样的。而她,又是一个爱花钱的女人,出手比他老婆宽绰多了,她买的最差的衣服,也比他老婆最好的衣服贵。他老婆的衣服,都是在巷子口的小店里买的,而这些店铺里的东西,魏月莲是从来也不会瞧的。她的衣服和化妆品都来自于高档商场。她包里有让他眼花缭乱的各种银行卡和会员卡。而且,她经常拽着他到外面去吃饭。她喜欢吃花椒,芥末。他不禁暗暗着急,心想等他付钱的时候他拿不出钱来,那就太丢人了。好在魏月莲从没让这难堪的局面出现。有一次,他想打肿脸充一回胖子,她也没让。他们倒像是一对家庭的财经大权被握在女方手里的夫妻。
他们每星期见两次面。那两天,他就摆不成摊了。从上午到晚上,他们都呆在床上,饿了就吃火腿,吃饼干。当然,她会很大方地弥补他没摆摊的损失。她带他去见识了许多他没见识过的东西。给他买皮带,衣服。她说,男人的皮带比脸还重要。回到家里,他只好跟老婆撒谎,说碰到了降价的衣服,忍不住买了两件,还是名牌呢。老婆还满有把握地说,肯定是假名牌。下次,他去魏月莲那里,魏月莲说,我买的那套衣服,你怎么不穿呢?你回去把它们穿上再来。她喜欢他穿着她买的衣服跟她在一起。她要他认同她对某个人或某件事的看法。有一次,她居然给了他两百块钱。他很生气地扔还给了她。
其实,他一直没弄清楚到底是他勾引了魏月莲,还是魏月莲勾引了他。或者说,不像是他勾引了魏月莲,更像是魏月莲勾引了他。他们在一起,只有动作没有其他,在越来越激烈的动作中,他越来越孤独了。在动作中,他离她越来越远。看上去,他们是那么激烈,他像是在和谁搏斗。他换了一个姿势,又换了一个姿势,似乎在用动作遮掩什么。高密度的动作不给他喘息和出神的机会。莫名的水流把他淹没,他感到了绝望。他不敢让自己停下来。犹如飞虫被关在玻璃瓶里,翅膀和坚硬的瓶壁在单调而绝望地摩擦。他像是孤军奋战,又像是小船开到了江心,四周没有岸。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抽象,越来越不像是人。就像他盯着一个笔划很简单的字细看,结果越看越陌生,越看越不像。他想他到底是什么呢?
渐渐地,他不再那么急着来她这里了。他故意来迟。如果她为此追问不休,他便冷冷地说,他刚才有事。说完他大吃一惊,他居然在撒谎,就像在家里向老婆撒谎一样!
他向魏月莲提出了分手。
魏月莲简直懵了头。她说,我对你不好吗?
他摇了摇头。
她说,你对我厌倦了?
他摇了摇头。
她说,那是因为什么?
他不做声。
魏月莲抓起一只枕头扔向他,说,你滚吧。
11
他睡不着。
她也没睡着。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自己想的是:以后的生活该怎么继续呢?他觉得他们的生活就好像黄河,已经到了经常断流的地步。
他推了推她,说,我们来聊聊天吧。
她说,我明天还要做事。
他说,不,这个问题不解决,明天你做不做事都没意义。
她说,不是已经解决好了么?
他说,没有,还远远没有。
他继续说,本来,我也以为解决了,可现在才发现,并没有,或者说,那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她说,你这个人,就是怪。
他说,我们来做个游戏吧,你知道,我以前是很喜欢做游戏的。
她说,是啊,好久没看见你做游戏了。
他说,老实告诉我,你想不想和别的男人偷情?
她说,你胡扯啊。
他说,人要有勇气正视自己嘛。有个外国人说过,不管是什么女人,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都有偷情的可能。听说那个人还是个女人呢。
她说,我不会,我不是那种女人。
他说,就算你没有,但你的潜意识里也一定有。
她似乎怒极而笑,说,好,就算我有,你又有什么好办法来帮我解决呢?
他说,别急,听我说嘛。
她说,你说。
他说,怎么样,我说你有吧,别不承认,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看人太深刻了。
她说,别绕弯子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说,好,不跟你绕弯子了,一竿子捅到底吧。说穿了,我想和你(而不是和别人)玩一次偷情的游戏,不,不是我和你,而是我们。这样,既满足了我们的需要,又没有损害家庭利益,就好像抓起一把硬币往地板上一扔,不管它们怎么滚,也还是在家里,对吧?你知道,我是很喜欢看电影的,今天晚上,我们就粉墨登场,也演一把。男主角是我,女主角是你。我勾引你,然后和你上床。当然,这时候你不是你,你是演员,是另外的女人。我也不是我,是另外的男人。你别紧张(我已经感到了你的紧张,当然也许还有兴奋)。尤其是到了关键时刻,比如我半引诱半强迫时,你可以拿花瓶砸我的头。砸了就砸了,你不要心疼。不要心疼花瓶,也不要心疼我的头。总之要记住一点,千万不要露出马脚来。你没听彭东风说的那个乡下木匠偷情的故事么?木匠偷人上了瘾,他老婆说,你看我,论长相,论心窍,哪点不如别人呢,你干吗要那么起早贪黑、担惊受怕地去跟别的女人好呢?有一次从人家窗子里跳下来,差点跌断了脚。木匠说,老婆你不知道,这件事的乐趣就在于起早贪黑和担惊受怕上。他老婆说,那还不容易,我就装成别的女人,让你来偷好了。木匠说,那我们就试试吧。晚上,木匠先在别人家看打牌,时间差不多了才动身。他蹑手蹑脚,无比温柔地向他的想象靠近。他的视觉、听觉、嗅觉、触觉像显微镜那样放大。他偷偷推开门,向设想中的女人摸去。他进入了角色,十分激动,没想到,忽然绊着了一只凳子,发出惊人的一响。他老婆忙拉开灯,问:小杆子,摔着了没有?灯光使家和女人得到了还原,他不禁泄了气,仿佛一下子从天上摔到了人间。他抱怨道,谁叫你开灯?开灯倒也罢了,你还叫出我的小名来!
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他继续说,那木匠其实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不甘平庸,热衷于虚构和冒险,他一定是个很不错的木匠,也是一个了不起的演员。他非常重视表演的氛围和细节,对戏剧的要求十分苛刻精益求精。他简直是一个天才……
她说,好了好了,你就别转着弯表扬自己了。
他说,你答应了?
她说,难道我就不能当一回演员?跟你说,我也梦想过当演员。
她又说,谁没曾梦想当演员呢?
那天晚上,他兴奋异常,为了表达他的兴奋,他的身体也提前激动起来了。现在,他已经把心里和身体上残留的魏月莲的余影赶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