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文
回首已是旧时月，回首已是百年身。
一提起回首这个词，大多想到的还是“墙头马上遥相顾，一望知君即断肠”的凄凉和感伤。并不是所有的苦苦追寻都可以换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圆满。仿佛只是一个倏忽而过的瞬间的，那对面走来的人褪去了少女那如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般的娇羞。那昔日苦苦思念的白月光成了衣襟上粘着的饭米粒，那昔日每每动心的朱砂痔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没有什么比回首更让人认清现实的了。它粉碎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幻想，将你多少年来聊以自慰的幻象打破了给你看。纵使故人依旧，可从前的青梅竹马也是再也回不来了。
人不可能同时两次跨入同一条河流。再伟大的爱恋也终究抵不过时间。除了“暮去朝来颜色故”，最主要的是我们的心灵已经疲惫不堪，年少的激情已经消退，在平淡而安逸的岁月里，我们静静地听着暮鼓晨钟，原本发下的誓言，原本立志改变的命运，早已交给了时间，即使重逢的机遇在前，我们也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了。说到底，在当初决然分别时，我们已经永远地彼此错过，成了彼此生命中一个匆匆的过客。
有些回首，是为了纪念。
就像《镜》中的白璎和苏摩。在最初的最初是他吻上她的眉心，在最后的最后也是他吻上了她的眉心。这两次亲吻中间隔了百年的时间。整整一百年，六合八荒，天地苍茫，又有多少是非曲折，命运轮转，沧海桑田？多少年来，他一直是冷漠而桀骜的，她一直是温柔而坚强的。他们不会不知道，无论怎样强大的咒术，都不可以让时间倒流，他们在壁立千仞的白塔顶端，携着手放一只纸鸢的时光，再也不可能重来了。身为海皇的他和司掌着“护”之力量的她，早已经过了那个纵身一跃别古今的年龄，身担着家国天下的他们注定将为芸芸苍生舍弃自己的爱情。
为什么，为什么在决定离开后还要回来，仅仅是为了在拼尽生命保护她后偷偷地回首看上她一眼，仅仅是为了补上一句百年前亏欠下的“对不起”？身为海皇，他并不是不知道孤单和寂寞才是他的宿命，即使是星魂血誓也抵不过造化和轮回。之所以心甘情愿地献出一切，其实就是为了纪念。在许许多多没有她的日夜里，生活是那样苍白，生命是那样单调，他日复一日地追求力量的极限，甚至不怕最后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即使他的法术已经登峰造极，可是他的灵魂是那么空虚。从出生起就受到歧视，最后四海为家漂泊流浪，他一生最美好温暖的时光就是她带给他的。她娇怯的眼神，温暖的小手，那些记忆是他以后一切生活的慰藉。疯狂的思念如高草一般在心底招摇，终于他决定回去，并不是为了得到她的爱，而是为了纪念那段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他要证明那些并不是幻象，他单薄的生命中也出现过那样的温暖。
这样的回首，是纪念。是为了纪念那些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你的生命中又从手指的罅隙中悄然溜走的人的。证明他们真的来过，真的带着你去看了从未出现的美丽风景，教会你勇敢，教会你爱，为你苍白的生命涂上斑斓的色彩。因为，只有永远保持着这些珍贵的回忆，我们才有可能在艰难的现实中克服内心的恐惧，踽踽地走下去。
有些回首，是为了告别。
记得《东京爱情故事》的结局，喧闹的地铁站，赤名莉香和永尾完治在一个回首间看见了彼此。眼波流转之后，悠扬的背景音乐翩然响起，清澈动人的钢琴声中，一班地铁到站，汹涌而来的人潮立刻将两人淹没，“全剧终”的字幕里，两人的回首就是永远的告别。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修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可是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我们没有输给缘分，而是输给了时间。我们不愿意再守着毫无实体的希望，而是仅仅需要一个可以给予现实的拥抱的伴侣。此时回首的我们，大多已经身心疲倦，双眸中也失去了往昔的激情。我们甚至都不愿再多看几眼，以求得来世的擦肩而过。
泰戈尔说：“我在梦里发现我们是陌生人，醒来才发现原来我们本是亲密无间。”长久的相守尚且会产生厌倦，我们又如何指望“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柏拉图式恋爱。往往爱情长跑还没有过半，选手们就纷纷退出，大家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即使曾经有过伤痛，也在时间这最伟大的治愈师的妙手下愈合如初。最后的回首只是为了告别，为曾经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画上一个并不算圆满的句号。然后，心无旁骛地开始新的生活。
有些回首，是为了祭奠。
还记得暑假里看《红楼梦》，最喜欢的不是大观园的亭台水榭，琉璃红墙，也不是各位绝色女子，袅袅婷婷，步履生辉。而是凄凉的结局。宝玉最后几度回首，作别红销香断的林妹妹，作别被狱卒拖曳着的熙凤的遗体，作别口口声声唤着二哥哥的湘云，作别那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这种回首，与其是一种悲哀，毋宁是一种祭奠。
他是心其实早就随着一个女子而死去，那些回首，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上的告别而已。对于这个给予了他所有童年的快乐和幸福，最后又无情地将一切夺走的大观园，以至与更为深刻的社会现实，他的感情其实是极其复杂的，而作为女娲补天遗落的一块灵石，他的感情实际上又超脱了他所处的现实，他的回首，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祭奠，是敬上一炷香，烧上一挂纸钱，是将他的过去永远的埋葬。而祭奠之后，尘愿已结，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离开这个肮脏功利的俗世。
有时候，我们念念不忘的，其实只是心中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只是擦肩而过的一个朦胧背影。它们不是愈久愈醇的美酒，而是凋零于时间海中一个褪色的记忆，我们所放不下的不是她本身的价值，而是那个丁香般结着愁怨的惊鸿一瞥。多年之后的回首，物是人非，而我们其实也没有过多明知不切实际的痴心妄想，只是需要一些不免残酷的现实来祭奠我们刻在青春中的美好过往。祭奠之后，一切归零，回忆之门关上，现实之路在脚下铺开。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回首都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也不是所有的回首都需要挥剑斩断千古事的决绝。记得曾经看过一个希腊神话，大意是天神将要毁灭一个村庄，事先告诉了村中惟一善良的人家，嘱咐他们逃脱，并且在逃亡途中绝不可以回头看。结果妻子忍不住回首，成了一座石像。有时候是不能回首的，不能再沉溺于往日的缠绵悱恻，积毁销骨，因为，说到底，无论回首是为了纪念，为了告别，还是为了祭奠，不同的过往不同的情感铸就不同的回首，却都只是为了更好地在现实生活中走下去。
殊途同归。
所有的爱恋，都化作朔风中的一声轻叹，所有的错过，都长久地凝聚在指间。无论当初有怎样的柔肠百结，肝肠寸断，都已经是岁月划过的轨迹。我们已经错过了太阳，就不能再错过群星，我们已经失去了过去，就不能再挥霍现在。当初做过的事，爱过的人，许下的誓言，尘封的流年，如果有幸可以回首，便将那一眼当成诀别吧。所有的过往都抵不过时间，亲爱的人啊，请原谅我们的狠心。因为分别是早已确定的宿名，而在回首之后的日子了，我们还要不动声色地继续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