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众神繁多庞杂。问清楚中国人怎样面对这些神，这一点很重要。这个问题会有两种答案：一是他们崇拜这些神，也忽视这些神。经常能碰到有人估算中国人每年在香烛等方面的花费。自然，这些估计是根据某个地方“真实数目”的花费，再乘以这个帝国此类地方的数目得来的。这种所谓的“统计”是最为无效的，好比一个人去统计一群蚊子的数量，“数累了，就毛毛估一下”。
把中华帝国当做一个整体来下结论，我们是很难有把握的。中国寺庙里的崇拜，就最能说明这个问题。一位从广州上岸的旅行者，看到那里的寺庙香烟缭绕，就断言中国人是世上最崇拜偶像的，那么请他访问一下这个帝国的另一端，再下结论为时未晚，他会发现许多庙宇都无人问津，除了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之外，根本没人去。在许多情况下连初一和十五也没人去，或者甚至在新年伊始，中国人本能地要敬神的时候，也都无人造访。他会发现，有成千上万个处在偏远地方的寺庙，完全被遗忘在古老的岁月里，偶尔也会修缮一下，但人们对此既不解释，也不关心。他会发现，人口聚合的方圆几百英里之内，差不多很少看见一个出家人，没有道士，也没有和尚。在这些地方，他通常在寺庙里看不到女人，孩子们也是听任其长大，而从不教导他去求神赐福。在中国另外一些地区，情况完全不同，表面的崇拜仪式，已渗透进了每天的生活细节之中。
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中国社会的宗教力量与形成夏威夷群岛的火山的力量。在夏威夷群岛北部和西部的大多数岛屿上，火山已沉寂多年，只能从长满草木的火山坑，才能隐约看到当年火山爆发的地方。而东南部的岛屿，火山仍很活跃，隔段时间就会爆发，震撼四方。在中国的一些最古老地区，差不多没人注意到要去寺庙祭拜，而另一些省份，它们在中国黄金时代还是蛮荒之地，如今偶像崇拜却非常红火。不过，人们很容易被类似的这种表面现象误导，很可能高估它们的实际意义。我们需要对此再作更全面的调查，然后才能得出证据充足的结论。
“敬鬼神而远之”，这是孔子的教导。不奇怪，在对待中国万神殿里互不相容的众神上，当今儒教信徒，仍然把“敬而远之”作为最妥当的办法。要是与蒙古人或者日本人相比，中国人相对而言，没什么宗教偏见。在寺庙门上，人们常常可以看到写着这样一句老话：“祭神如神在。”常人依直觉就已领悟到“如”这个词的模糊性。以下的流行说法包含了许多“如”，精准地表达了很多人的心境：“祭神如神在，如不敬，也无碍。”“祭神如神在，如不敬，神不怪。”
“敬而远之”进化一步，就是表面上要敬神，按特定的形式举行特定的仪式。这只是为了保佑一些仪式之外的结果。
中国人对庄严感特别隔膜。不讲一下什么叫得体，我们就不知道该怎样说起庄严感。我们知道，所有中国人的祭神，不是按平常日子做点仪式，就是一种交易——祭供多少，就得到多少好处。各地都把“老天爷”当做一个人来崇拜，并排斥其他的神，本质上表明了崇拜的真义。一个中国人被问到为何按时祭拜此“人”时，他回答：“因为我们的吃穿都靠他。”即便这个中国人对是否真有“老天爷”半信半疑，也不妨碍他随大流。祖先那样做，他也那样做。“天晓得”管不管用？
中国人通常只从表面看宗教仪式。有一副对联，写得很妙，带有一点嘲弄的味道，贴在空荡荡的寺庙柱子上：
庙内无僧风扫地，
寺中少灯月照明。
祭拜神灵，如同西方的保险制度。不过是一种更为安全的办法。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是说，要是神灵不存在，那也就不会“搞怪”了；而要是神灵真有，却不理睬，他们可能就会发怒报复。据称，驱动着人类的动机，也同样地驱动着神灵。有句谚语是，贡献羊头（给寺庙上供品）的人，万事如意。而那些不能赐予人们某种特别福泽的神灵，比如“三皇”，总是少人“光顾”，但观音和“武圣”却受到人们的敬奉。
对神灵的崇拜，中国人不仅完全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之上，“有益无害”，而且又向前“进化”了西方人完全无法苟同的程度。他们常说，而且好像也这样认为：“信之则有，不信则无！”这种口气（几乎不能称作思维方式），就像一个中国人在说：“相信皇帝，则有皇帝；不信皇帝，则无皇帝。”这样的推论，他们也完全可认可，但他们自己好像不会通过必要的途径去认识到这一点。
在中国，有时可以看到不少的朝圣者一步一跪拜，花大量时间进行这种乏味而又艰苦的旅行。问他们为何愿意这样吃苦，他们会告诉我们，拜神的人，不诚心的太多，所以有必要用这种苦行来表明自己的虔诚。不管我们怎样来评论这种例外，我们都会立即说，我们曾谈到中国人欠缺信任，在他们的祭拜中，更为明显。有一张照片，显示的是北京近郊一座寺庙里的一群和尚。这张照片绝妙地反映了他们蛇一般狡猾的性格。这些人的生活，与他们的脸所暗示的，相差不远。
中国人，同其他异教民族一样，把他们的神灵想象成他们自己的样子，这倒也不无道理，因为有许多神就是其崇拜者的同胞。笔者曾经看到一张布告，是以观音菩萨的名义告知世人：天庭收到一份陈情表，说世道堕落，“玉皇大帝”听了之后大怒，把各路神仙斥责了一通，因为他们懒得劝诫世人！据称，人类被一群魔力无边的妖怪所包围，这些妖怪可以被收买、奉承、引诱，也容易哄骗。中国人做买卖时热衷讨价还价，对于所祈求的神灵，他们也同样想多捞点好处。他可能会通过捐款修庙买来好运，但很可能捐二百五十文，却写上一千文。写上多少，神就收多少。到了修庙时，每位神的眼睛上都会贴张红纸，这样就看不见眼下的混乱和不敬了。要是宗祠位于一个村庄的边缘，而盗贼又常在那里分赃，那么，人们也许会把大门完全封起来，神灵可以在大门里面与天地宇宙尽情交流。
每当岁末，灶神都要回到天上去，报告每户的情况，但人们都先在他嘴上抹点黏稠的稀糖，阻止他告状，这是人搞定鬼神的典范。同样，为一个男孩取个女孩名，让那些昏头昏脑的妖怪以为他真是个女孩，这样，他就可安全一生了。贝德禄曾谈到：四川杀害女婴，事后就烧些冥币，贿赂那里的神灵，可以说是特意烧给他们花费的。送子观音庙与其他庙宇不同，通常是妇女上门。有些送子观音庙里有许多小泥人，做成小男孩的样子，送子娘娘的手臂上放一些，架子上像货物一样摆放一些。中国妇女的做法是，进庙后，把标志这些小男娃的性器官掰下来吃下去，以确保生男。正如刚提到的，庙里有许多小泥娃，人们认为这是经常拜菩萨的妇女带来的，她们人人带走一个小泥娃，但一定要偷偷藏起来，偷偷带回家。假如真的如愿以偿地生了个男孩，这个妇女就得来还愿，在偷走小泥娃的地方放上两个。中国的渔民觉得，中国海上的风暴都是由恶魔引起的，他们专门捕捉驶入危险海域的船只。据称面对狂风巨浪，渔民就习惯于做一艘自己的船的纸船模。最危急时放入海中，去蒙骗愤怒的海神，让他们觉得这就是他们要的那艘船，这样才能让真船逃生。
中国很多地方有这样的一个风俗：每当发生类似霍乱这样的致命传染病，就在六七月份庆祝新年。这样做，是蒙骗瘟神，使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算错了年历，于是打道回府，瘟疫也就止息了。这种风俗大家都知道，所谓“二月的新春佳节已流逝过去了”，成了“事情永不再回来”的意思。蒙骗神的另一个办法是，让一个人钻在供桌下，把头从桌子中间挖好的洞里伸出来。神会以为真有人头作供品，于是便赐福人间。过一会儿，这人就把头缩回去，回家享受这很划算的福气。
笔者刚好了解这样一件事：有个村庄决定把神像从庙里移出来，把庙改为学堂，他们满心希望从神像的心中找出“银子”，来支付建学堂的花费。这些头脑简单的乡下人，并不知道中国神像的特点，也不知道塑像师傅“造心”的细节，他们搜寻到神像的心时，只找到一些不值钱的锡块！无疑，事实上也真有一些和尚或道士在神像里藏宝，结果有不少寺庙被盗，神像不是被整个儿盗走，就是当场捣毁。那些信神的人对神像却这样粗野，这真不可思议。我们听闻到，有位知县审理过一桩案子，这牵扯到一个和尚，还牵涉到庙中的如来佛。佛祖神像被人搬到知县面前，知县命他下跪，但神像没这样做，知县大怒，命打五百大板。结果佛爷爷被打成一堆土块，并对他作出了缺席判决。
每当土地龟裂无法耕种时，人们都要祈求雨神显灵。而当祷告一直无效时，村民们经常会稍作改良，转而把武圣关公从庙里“请”出来，放在最热的地方，让他自己获知真实的第一手天气情况，不再耳听为虚。人们赤裸裸地不满神的作为，这个做法用一句俗语而言，就是：“三四月不修房顶，五六月就骂龙王。”
我们还听说，中国一个大城市的居民，因为一种严重的传染病流行不断，便认为这是当地一个神灵在作怪。他们便一致赞同处理他，好像他是一个活着的大坏蛋，用棍棒痛殴他，把他打回原形，成了一堆泥巴。这事情真实与否，我们没有证据，只是知道它广为流传。但这也足够了。整个过程，符合中国人对神灵的看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