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画报两个小时后，良桨坐在南方航空公司的日航线上，凝视明暗变换的机舱小窗口，无数云朵流过她的双眸。云生云灭，心念刹那，她终于筹划了一件别人看来觉得可笑，对自己却具备意义，绝对值得去做的傻事。
尖锐的锋刃刻画在植物的叶子上，栏杆上，旅馆角落，最后还刻在日光岩的百年大树上，既不文明，也很可耻，更加幼稚。良桨用力挥刀，手指甚至被小刀扎到，些微流血，但升腾起如晕船、如大醉、如烈焰、如暴风、如海啸的满足感。
1999年9月4日，孙俊和良桨到此看海，永远相爱。
纯属虚构，够用一生。
·当时奋不顾身伸出手·
十九岁生日后的第七天，小吉构思好了她短短小半生中最后的行程。
她会在清晨出校门，趁太阳未出上公交车，公交车开出二十多公里，属于她人生的故事就走到了顶峰。算上堵车时间，最迟在十点半以前到长江大桥下车，十一点走到桥中央。
十一点十八分，她要做一件事：翻过栏杆将身倾倒，跳下去。
之后江水覆盖她的头顶，载她流向死神的怀抱，永远不再体会失恋分手的痛苦。
年轻的女孩为了喜欢的男生去死，这是世界上特别普通的事，在有长江的城市跳长江，这死法也特别普通——平均每年都会发生好几起。
她按时抵达了大桥，但她没下车。于是计划全盘落空，沦为瞎扯。
小吉回到宿舍，周末睡懒觉到中午才起床的同学，才刚刚“参观”了她的遗书，惊慌失措准备跟校方报告。
原本想死的人又不想死了，总得有一点理由。
当时小吉是这样解释的，嗯，在车上她遇到了一个男孩，男孩一直打量她，问她怎么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大姨妈来了。然后这个男孩把自己手里的永和豆浆递给小吉，看着她一口一口喝完才罢休。
豆浆喝尽，公交车抵达终点站，那条长江已经远远抛在身后。
小吉就不打算死了。
【贴秋膘】
因为没死成的那一天是夏季的最末一天，第二天立秋，所以小吉跟千锡在秋天开始约会。
千锡就是那个豆浆男孩，他捏了捏小吉瘦骨嶙峋的肩膀，用怜惜的语气说：天寒人气虚，我们一起贴秋膘去。
谈恋爱历来就是吃吃喝喝，小吉心安理得地跟着男孩去贴秋膘，而且还专门挑那种团购网上打折的自助餐。
渐渐地，小吉变得珠圆玉润，笑容重返面孔，男孩也因为吃太多了，变得憨态可掬。有一天照镜子，小吉哀叹：男的胖点没事，女的不一样，你会不会嫌弃我？
千锡告诉小吉不会，说很划算，跟她交往，相当于有个瘦女友，还有过一个胖女友，性价比很高。小吉被逗乐了，这理由又牵强又冷，不过她喜欢。
整个秋天，充满了各种很棒的滋味，走遍全城寻觅美食，爱和食欲形影不离。
但是千锡没留意到，小吉有时候会发呆，嚷嚷不能再吃下去了，再吃就没有人样了。有一天，小吉不再嚷嚷了，真的开始行动起来，千锡仍然没警惕。
行动需要动力，动力是唯一的——她准备复合了，跟几乎令她变成长江浮尸的前男友。
至于为什么会复合，简单如小学计算题，小吉一直爱着的，都是前男友。但是水鬼需要替身，减肥需要代糖，失恋的小吉需要新男友。她找上了千锡。
前男友打了个电话给小吉，说他要从外地回来了，还是想跟小吉在一起。小吉用三秒钟想了想这个超级犯贱的请求，答应了。
上帝造世界不过用了七天，小吉从胖女友变回瘦女孩，也只用了七天。
她成功复原了，状态良好地回到了前男友身边。
小吉对千锡很愧疚，但她问自己，你能违背自己的心，勉强跟千锡在一起吗？代糖与砂糖等于山寨和正品，替身与真身好比积雪与日出。
千锡在得知小吉要跟前男友复合时，窗外正飘着雪，他贴了一秋的膘，本来足够度过寒冷的冬天。
然而他在房里裹了三床被子开了暖气，还是发自骨子里觉得冷。
【疗伤方式】
千锡知道小吉为前任闹自杀的事，这种事情诞生了就抹不掉，问问周遭爱八卦的，就知道了；千锡也知道小吉给同学们编造的解释。不过，都是在他们交往以后知晓的。
当时他没有在车上给她递豆浆，也没主动跟她搭讪问她是不是大姨妈来了不舒服。
那天他抱着书看得正投入，一个女孩突然找他要了电话，请求跟他展开交往。他没能拒绝看起来有些哀伤，又清秀瘦弱的女孩。假如知道了前因后果，千锡第二天就不会去赴约了。
遗憾的是，宇宙之内没有假如，人动情了，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千锡发现自己被当成代替品时，已经太迟了。他的胸内，裂了一道大伤口。他花光薪水陪她快活吃喝，教她预备过冬的脂肪，她为了前男友，不吃不喝挥霍一空。
有人类的千百年，爱向来是不公平的高级游戏。他恨小吉，既爱且恨，满心分裂。出于爱，他不会拆穿她；出于恨，他只想远离任何与“吉”有关的事物。
千锡在绝望和瑟缩中宅了一个冬天，他看了很多的电视节目，最爱看的是央视科教频道。哦，你知道动物界的十大美食家吗？
比如，枫糖浆是红松鼠发明的。鳄鱼只会张嘴咬不会啃噬，所以必须翻滚撕扯下斑马的肉，这种翻滚因此定名为“死亡翻滚”。还有，人们以为横行霸道的大闸蟹，居然打不赢小龙虾，世界真奇妙。
这也是不错的疗伤方式，起码还多学了一点知识。
间或千锡也听到小吉跟男友的事，他们复合了，但他们还是吵架，他们吵架，但还是住在一起。
秋膘耗尽，春风又吹回人间。千锡心上的伤口痊愈得差不多了。
又到冬天时，他最后还是听到了关于小吉的消息，她和男友又分手了。
可是，这又关我什么事呢？千锡心想。
【云已消失不见】
被同一个人甩掉两次好玩吗？很好玩。好玩得不得了。
她很想打个电话给千锡说我们去吃大餐吧，但她不能。她舍弃了千锡，他也只好迁徙到别人身边。二十岁的小吉想不通，人生中的爱情，怎么就这么痛苦，总也逃不掉，反复折腾。
又坐上了那辆公交车，在同样的时间段。车开到之时，小吉这次下车了。她靠在很旧的大桥栏杆上，附近的游客们在合影，警卫站得笔直，俯瞰下去，江水滚滚逝去，不再回头。照理说，她应该有点紧张，有些哆嗦，但是都没有。
她双手插袋，仰头望去，冬日难得有这样的晴空，有少数的白色云朵飘浮其中，再望一眼，云已消失不见，一派澄澈碧蓝。
曾经她拥有他，他也拥有她，但这不是恒久不变的宇宙定律。运行变幻才是正常的世界，虽然她的小半生很简单，但是她还是顿悟到某种东西。人与人的关系，也在这定律中，你不变，对方变了，关系也就改变了。懂得这个，是很悲哀的成长，可是，这懂得要来临，谁也不能阻挡。
她忽然有一种预感，此时此刻，生命中注定要发生一点事情。
这事情真的就发生了。
【世上傻瓜何其多】
她第二次抱着相同念头乘车出发，车厢人满为患，拥挤不堪。她发现车上有个空位，却没人去坐那个座位。因为空位旁边有个活得不耐烦的老太太。
老太太手持一把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削桃子。桃子在她手里旋转，果皮连绵婉转脱衣服一样脱下。谁坐她旁边，要是公交车颠簸一下，也许刀就刺穿脖子上的大动脉，或者直接插在胸口上。没人敢冒险。老太太吃着桃子，细细咀嚼，一脸欢愉。
这神经病一般的存在，让其他乘客充满神一般的敬畏。
吃桃子没错，在车上吃桃子也没错。在车上为了吃桃子而削桃子，为了桃子的清甜芬芳，冒着赔上一条命的危险，肯定不划算。但当事人对旁人的看法，恐怕毫无觉察。一路琢磨这个问题的小吉，越琢磨越觉得世界真奇妙，人们很滑稽，自己很荒唐，到最后她觉得，自己貌似跟那个老太太比较像。这在本质上，太荒谬了。
犯两次傻，足够了。
她叹了一口气，步行十几分钟，走到最近的车站。上了车，原路返回。
有点巧，但也不算太巧，千锡跟他的新女友过江而去，他看见了小吉。如果考虑到小吉在大桥中央，至少站了一个多小时，这也比较符合概率学。她把过去、现在和未来统统想了一遍，认真放弃了再度跳下去的想法。她发现复合恐怕不是因为还喜欢那个男生，只是因为不甘心失去吧！千锡那么好，她却没珍惜，再多一点时间累积，或许结果就不一样了，也许自己跟千锡还少了一点缘分。
【预感】
那一刻千锡目睹到她消瘦的背影时，面如死灰。
他跟身边的女孩道歉，他狂奔，他焦急地拦的士，他拼命拨打她的电话和发短信，他返回桥上，桥上已经没有人。他问路人，问警卫，先前站那个位置的女孩有没有做傻事。
他们说没有，那个女孩傻傻站了很久，又独自离开。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哭了。
世上傻瓜何其多，搞懂自己的心其实也很难，只能说，你千万别用常理来衡量。
人越长大，受伤了恢复起来也就越快。
黄昏时，她去了学校举办的圣诞节大派对，单身的男生女生们双眼放光，寻找匹配自己的那一位。
跳舞的人最快乐，脚步不停歇。奔波一天，累到站不住，人群中一只手拉住程吉。
这是最好的结局。
但在结局发生之前，还有一点事情发生。
在她沿路返回，叹气之前，发生在桥上的事情，是个很合适的象征。是的，就这样，她预感到要发生一点什么事情。
【就这样说再见】
当时她握着自己的手机，没有收到千锡的短信。因为她不小心，让手机飞出了掌心，坠入江中。
但是，她摸到了口袋里的一团纸。
准确说，这是一张告别信。
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一句话：我们只是不适合在一起，不能再见到你，就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因为相爱而走到一起，但能够长久在一起，是另外一回事情。痛苦大过于快乐时，我们只好说再见。
如果不甘心，也许会重复一次。
可是，这不意味着白白重复。拥有结束的爱情是完整的，这意味着你可以好好地重新开始。
在程吉笑出来的时候，其实也哭了。笑是因为，那话是模仿美国喜剧巨星的电影台词，哭是因为，她当然不会再去死了，好好的正常人，哪来那么多要死要活。
与其说对这个世界无限眷念，不如说，在这个奇妙无常的世界上，爱与恋人都很重要，她要成为永不犯傻的人。
所以黄昏来临，陌生的男孩奋不顾身伸出的手，程吉紧紧地抓住，手很暖，很久她都没放开。
至于那字条，她没有丢掉，那么有用，何必浪费。她重新包好，挂号邮寄给千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