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歌要听披头士·
一、
京沪对大酱告白的下午，顶着莫西干头。男孩扯掉大酱的耳机：哦，你听披头士？你喜欢摇滚？
不。
不喜欢你还听，太奇怪了吧。我喜欢你，和我交往吧。
不。
不管男孩说什么，大酱只有一个字。
这个男孩的一切都令大酱厌恶，包括他黄毛火鸡般的发型，再加上死缠烂打，原本三四分的厌恶，就堆积到了十分，然后大酱拒绝了他。男孩的自尊心被伤到了，他很生气，满脑子都是你凭什么拒绝我呀？你不就是比一般女孩好看点吗？我身高一米八三，功课不错，脸也不错，我踢球时女粉丝们的尖叫都可以吓晕捡矿泉水瓶子的老太太，你竟然不肯当我女朋友？
直到大酱回宿舍晚了，半路上男孩突然跳出来，塞给她一部手机，态度嚣张地说：看，才出的水果四，现在你该满意了吧？
对的，男孩家境也不错，挺有钱。
大酱呵呵笑了，接过市面上的一只肾，想了一下，问同行的女孩子：转送给你了，喜欢不？
即便是土豪，脸色也白了。男孩很想拦住大酱，但他的面子先拦住了他。他只好说：那你答应了，跟我去吃夜宵吧。大酱说：一起吧！然后抱着边上的女孩亲了一口。于是男孩明白了：大酱是个变态。
十七岁的大酱是个变态，很快全校皆知。
二、
那天之所以回去得晚，是因为大酱去学校外面的烤芝士红薯店看电视。
被她拉着作陪的艾莉丝吃掉了她一个星期的零花钱。看店的年轻帅哥围着深绿色的围裙，跟艾莉丝眉来眼去。大酱心知肚明，就当是顺便也成全了他们。
看完转播两人一同回去，路上艾莉丝取笑大酱：电视上大学生运动会的帅哥再多，远在天边，干吗不找近在眼前的？大酱抬头看天，闷闷地来了一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屁！看得到吃不到，你不饿呀？离开了年轻帅哥的店子，艾莉丝不用再装了，吐出了浓浓的台湾腔。
大酱没回答这个问题，她换了话题，用随意淡定的口吻说着：艾莉丝，你造吗？有兽，为直在想，神兽……我会像间酱紫古琼气……对饮说……其实……为直都宣你。
艾莉丝咯咯大笑，弯腰叫嚷肚子痛。她抓住大酱的肩膀抱怨：你太坏啦，干吗学我们？
学学又不会死人。艾莉丝本来是个台湾妹子，从海岛上来这里读书。大酱主动和她这个交换生说话，她就和大酱建立了良好的友谊。大酱把手机递给她的时候，飞了一个眼神。艾莉丝精明又小家子气，很会算账，吃人嘴短，当然要配合演戏。
回想起来，京沪其实是可爱的。那天是大酱的生日，没人记得，他竟然知道。这说明多多少少花了心思。他送的东西算是贵重物品，在搞清楚大酱是变态之后，又要回去了。那玩意足够搞定别的女孩，可他当着大酱的面，愤怒地摔在马路上，摔了个稀巴烂。
大酱还那么年轻，年轻得不需要比一头牛还贵的手机。几句诗，手写的信，或者一盒子葡萄干，对她来说也许比手机来得更靠谱。也许大多数男孩本来就很可爱，只不过大酱没打算爱他们任何一个。
当时，恼羞成怒的男孩到处扩散，学校论坛，三角地海报，教学楼课桌，以及毗邻的大学，一个都不放过。
事情弄得全校皆知，艾莉丝也开始躲大酱。重色轻友的人，最担心烤红薯店的年轻帅哥会误会。只有大酱孤独一人，去图书馆翻开一本纳博科夫的小说。这个作家写的东西被评价为纸上的邪恶，文学的妄想，跟现实不怎么搭界。
大酱不以为然。
三、
小时候生日，大酱爹送给大酱一个金发碧眼的洋娃娃。她接了一桶开水，给洋娃娃洗澡。玩得物我两忘，洗着洗着，头发就掉了；再洗，眼珠也褪色了，四肢开始泡得变形。大酱妈回家，用力看了一眼大酱，再看一眼奇形怪状的洋娃娃，满屋子狼藉，还有一地水，她夺下洋娃娃，开窗直接丢出去。大酱妈恶狠狠地打了大酱一耳光，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大酱傻眼，张大嘴巴待了半天。大酱妈后来不哭了，向大酱道歉，带她去吃了一顿昂贵的麦当劳，还去看了一场儿童话剧。但是那天大酱完全没法开心起来，她吓坏了。
你们离婚吧，何必冲小孩子发脾气？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洋娃娃丢在外面，沾了污泥水，捡回来已经惨不忍睹。还好，汤叔叔买了一个新的给她。
汤叔叔是大酱爹一个工厂的同事，他中学就辍学了，顶替自己的爹，进了国营单位，上了五年班也才刚刚二十岁。
1997年的大酱，不确定管他叫叔叔还是哥哥。大酱妈说：就叫叔叔。
一个年轻人总在工厂里搬运豆子和米糠，是会苦闷的。苦闷中诞生的是后悔。
他发觉念书才是最幸福的。他只是不喜欢学习，热爱逃课，和小伙伴溜达玩耍看录像，但他并不是笨蛋。二十岁的汤浩两腿发达，耐力不凡，默默地考上了体育学院，二十六岁的汤浩终于当上了体育老师。
三十岁后，他教的学生，参加大学生运动比赛，他们一起出现在电视上。
当年的国有工厂早就倒闭了，大酱离婚的爹妈，各有各的伴侣，大酱跟着妈妈，一直过着吃得起麦当劳、零花钱充裕的生活。
关于大叔汤的所有，大酱常年保持关注。
四、
高考前，她写了一封信，诉说压力紧张，也回忆了小时候。
不出大酱所料，他回信里说，十多年了，不大记得有送洋娃娃这回事了。不过，他祝大酱旗开得胜，金榜题名。他用着特别老土的词，说着极为俗套的话，引用了他学生时期相当流行的诗——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她附上了近照，他却回复以励志。印刷着学校名字的信纸，被大酱的胸口焐热，收好带到了大学。
那是汪国真的诗，特别吻合他的时代印记，像贝类动物壳上的条纹年轮，一条一年，不容抵赖。
五岁和二十岁相差四倍。十七岁和三十二岁，只相差一倍不到，彼此距离已是无尽光年。
她在大叔所在的城市念大学，大学扎堆在武昌。吃火锅的时候，其实也会遇到大叔一家人。大叔身材保持得挺好，这得感谢他的职业。他和家人有说有笑，在白色雾气中，筷子夹来夹去，分享鱼丸和嫩牛肉。
大酱故意从他一侧的走道晃过去，他还是没有认出大酱，或者他根本就没认真记住大酱照片上的样子，出于客套，他才给一个丫头片子回信。
事到如今，他把对大酱最善良温柔的时刻，忘光了。
他对着服务员喊：麻烦再上一盘香菇，两瓶可乐，四两三鲜饺子。
失望是怎么变成绝望的？那个年轻人变成真正的大叔了。他吃得很高兴，额上都是汗。他的家人小孩也一样。
为什么要爱一个大叔？因为大叔先爱过你。可是大叔永远不会和你在一起，不管是五年，还是十年，还是十五年。因为那不是一种爱。
她忽然觉得自己老了，比活了几百年的巫婆还老。有些传说里巫婆曾经是可爱的女孩，熬着鲜美好汤等人来，一直等不到，汤就煳了，变成一锅酱黑的水。
哀莫大于心死，大酱情愿京沪说她是个变态。
五、
京沪的积极报复令传闻愈演愈烈，学校里的女生看见大酱都避之唯恐不及，大酱只想翻白眼。也好，再也没人来“骚扰”她了，男的女的一个都没了。
不过事情总要有个收尾，每个学校都不喜欢太张扬惹事的学生，哪怕学生是无辜的，以至于大酱的辅导员，都忧心忡忡地联系了她的母亲，希望能好好解决这件事。
去机场的路上，感冒的艾莉丝戴着口罩送大酱。
在跟车相送的烤红薯帅哥去洗手间空隙，艾莉丝半信半疑地追问：大酱，你该不会真的玩蕾丝吧？你干吗读到一半，又跑到国外去留学？
大酱说：是啊，我喜欢你，我会想你的。
咱们是好闺密、好姐妹。艾莉丝耸肩。
你恨不恨王京沪？你弄成这样都是他害的。他真是个浑球儿。艾莉丝咬字发音大有长进，她在内地一年，腔调可以活学活用了。
大酱摇头。
如果要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京沪差远了。京沪不过是爱之深，恨之切。
安检入口，她们拥抱道别，大酱闪电般扯掉了艾莉丝的口罩，亲了她的脸颊。两人忍不住笑出来。
眼眶泛泪的艾莉丝和大酱再度拥抱，陪同艾莉丝的帅哥，茫然旁观，不明所以。
2012年的大酱二十岁，正是大叔给她唱摇篮曲的年纪。当年是大叔的声音，使得她乖乖入睡，不做噩梦。
年轻的大叔说：来，亲叔叔一下。
大酱就糊了他一脸口水。
六、
英国是披头士的故乡，这支乐队有很多经典的歌。人人都知道列侬，大酱却只在意麦卡特尼。
1968年，因为矮个子日本女人大野洋子介入，处于事业巅峰的列侬和他的妻子离婚了。他们五岁的儿子朱利安，难过地坐在麦卡特尼的阿斯顿？马丁车里。
麦卡特尼为了安慰小朱利安，不厌其烦地对他唱着：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嘿！裘德，别沮丧）……
别沮丧，事情还能坏到哪里去？
作为披头士一员的麦卡特尼写了一首歌，给这个可怜的五岁孩子。但把朱利安改成了更顺口的裘德，听起来也响亮。这歌先是霸占了各大排行榜，很快蔓延传遍了全世界，被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人疯子一样热爱，进入历史，进入殿堂。
大酱喜欢这个故事，既温暖又哀伤，然后她才喜欢那首歌。
七、
老女孩大酱在陌生的澳大利亚和一群陌生的年轻人度过了一段时间。2012年7月28日这天，奥运会在英国伦敦开幕。而七月的墨尔本天气寒冷，还是阴霾的冬季，大酱穿了好几层厚实的毛衣。邻居小男孩养了一只猫，父母上班。闲来无事，大酱兼职喂小男孩吃饭，顺便聊天解闷。
你的猫爱吃什么？
小男孩茫然摇头。那猫跳上桌子，吃他碗里的牛奶蒸南瓜。小男孩啪一下，打了猫头，粘一手的毛，食物泼了一地。大酱庆幸终于有事可干，收拾残局打扫卫生。
手机在这时忽然响了，大酱去接电话。还会有谁知道大酱的手机号码，一定是艾莉丝。来了这边以后，她只对艾莉丝讲过她喜欢的故事，和她像软体爬虫一样难以启齿的软弱。
人在寂寥时，有人给你打电话，已经要感恩跪谢了。她把手机按在自己的耳朵上，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乐声，第一个音“嘿”。
台下八万观众齐声附和。
Hey Jude， don"t make it bad（嘿！裘德，别沮丧）……
这首歌大酱听了很多遍，她忽然彻底听懂歌词了，从字面到骨子里的意思。电话那边夏天盛大、欢腾热闹，环球炎凉不同。
喂喂，大酱你听见了吗？我是京沪。
京沪在开幕式现场，拿手机给大酱直播麦卡特尼的领衔主唱。京沪和大酱一个在南半球一个在北半球，他干出的事太恶俗了，简直像微博段子。京沪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艾莉丝这个大嘴巴。
我听见了，别叫我大酱，我现在叫珊丽。新环境当然要用新名字来般配，但看眼前，莫问过去。
好吧，朱莉莉，你听见了吗？
什么朱莉莉，莉莉你个大头鬼。估计信号不大好，京沪听不清，搞错了大酱的新名字，但这根本就不重要。
麦卡特尼苍老年迈，但声音却越发动人：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找首悲伤的歌把它唱成欢快）……
京沪就在现场那八万人中间，大酱隔空加入他们，一起唱起来。
·人不勇敢枉少年·
【不是做得不好】
女朋友跟志协说分手的时候，他正在裁纸。年纪轻轻却胸无大志、超级内向的志协把打印了大批通讯地址的A4纸，一条一条裁成工整的字条。
每张小字条都通往一个陌生人。
世界上的陌生人何其多啊，一个人一辈子最多认识一点人。相熟相好相亲相爱的，就跟在电玩娱乐城抓玩具一样，纯粹属于小概率事件。
等一等，重点不是感叹人海浩瀚，重点也不是裁纸，重点是在接到女朋友亲口说分手的电话后，他还坐回椅子上，是不是太镇定了？
镇定是二十二岁的志协最大的优点，于是镇定的志协拿起裁纸刀，拿着尺，拿着固体胶，继续把地址条贴在信封上。那些堆积如小山的内刊，是这家有名的房地产公司做的最后一期。
不是做得不好，是因为电子时代要改做电子版了。谈恋爱跟他的工作可真像，不是做得不好，而是时代变了，人跟着变了，有些东西没撑下去就只好被淘汰了。
所以最后揉揉眼睛，叹一口气，志协认真贴完最后一张后跟同事打了个招呼说：我出去透透气。然后他再也没回来。
【打嗝】
大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透着一股子芹菜的碧绿可爱。只不过她有些高大，高大的女孩子最好不要穿高跟鞋，高大的女孩子要跟交往的男生搞好关系，高大的女孩子还要尽量才华普通学历一般。
但是很遗憾，大芹的智商表现在读书上。她太有天分了，所以她很容易就拿到了全额奖学金，所以她很容易去了美国。
快快乐乐读完了几年书，再回来的时候，大芹发现，男孩子们怎么不来找她？
大芹在一家外企待着，并不为之高傲。如今的外企早不是当年让名校学生们趋之若鹜的黄金宝地。世界五百强又怎么样？金融危机来了该裁的就裁掉，绝不会留情。大芹没有被裁，她还年轻，又不是那些薪水一比八的中高层。
其实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大芹在喝可乐。性格非常洋鬼子的大芹大口大口喝着可乐，然后豪放地打了个嗝。打嗝是一件超级舒畅的事，但会吓到一起聚会的其他男孩子。那些男孩子跟那些乖巧的，小心翼翼地维持形象的女孩们搭讪、扯淡。
大芹一个人继续喝着可乐，越喝越没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大芹总觉得喝完了可乐，牙齿有一种奇异的感觉，牙齿就像瓷器加木头做的，上下磕一磕，咯嘣又干脆。
还剩下最后一个独自吃着菜的男生。这个男生低着头，一副没有热情挫败自弃的架势。所以大芹走过去用胳膊撞了他一下问他：你是做什么的？你不想参加聚会干吗来呢？
男孩闷了三秒钟说：我不是做什么的，他们拉我来的。
什么叫不是做什么的？
我无业。男孩回答，浑身散发着玩自闭发霉许久的气息。
哦，无业，怎么不去找工作？
再说吧！男孩仍然没抬头。
拜托，有点精神好吧，不然干吗出来玩？大芹认认真真劝告他。然后男孩就跟她说：当我女朋友吧！
【倒数第一】
后来大芹跟告白男交往了。后来大芹知道了告白男的名字叫志协。后来大芹跟志协住到一起了，也是在后来大芹才知道，当时的志协失恋了，一声不吭离职，连最后一份薪水也没拿。
这样的男孩谁敢爱？
大芹敢。
你要待在家里吗？好。
你要吃什么？盒饭还是快餐？大芹在电话里大大咧咧地问志协。然后志协被她逗笑了，盒饭跟快餐有什么区别？现在的快餐难道不用一次性盒子装吗？
是啊！有什么区别呢？没有就没有呗！大芹吃什么，志协吃什么。
大芹的收入不高不低，两个人吃饭住房没问题，大芹本来就住在家里多的一套老房子里。从头到尾从上到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吃软饭的遇到了一个愿意做软饭的。
如果有人这样提醒大芹，大芹会笑嘻嘻地说：是吗？真的是吗？那就是的吧，没关系啊！
世界上的人有千百种活法，又不是人人要活得一样，反正她对生活非常满意。
当大芹每天去上班，去开会，去面谈客户，去领薪水，志协开始在家里做清洁，开始整理衣服，开始种菜。真的是种菜，香料和蔬菜们纷纷换季闪亮登场，超市和菜贩都没有自己种的这么新鲜。
日子慢慢过下去，大芹有天在吃饭的时候，志协忽然跟她说：喂，我跟你讲一个笑话吧。
笑话是这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