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程广进担任党支部代理书记之后，甄广雄和郎占山前往程家道贺。随后，他俩把程广进请到山城，直到晚上才送回家。
打开街门，程广进不让他俩再往里送，踉踉跄跄地道：“回、回去吧。说好的事，没、没有改悔！”
程广进反身碰上大门，站在门洞里摇摇晃晃，却回不了家。他小肚子憋得难受，倚着墙便拉开了拉链。妻子听得大门有响声，等了半天不见有人进来。披衣起床，出门拉亮院里的电灯，却见门洞里，程广进斜着身子，握着一条水柱。程妻便嗔怪道：
“呀！看你喝的，茅房也寻不着了？”
程广进拍拍肚子，醉眼迷离地说：“上什么茅房，快拿个家伙接住！老子尿的，那是30年陈酿！”
程妻拧他一把，等他淋漓尽致，才扶他回家。
这一夜，程广进睡得好舒服。
之后，程广进把解决煤矿问题当成了首要任务。他找支、村委委员谈话，基本能沟通思想，达成一致。唯独杨明不肯。杨明道：“你也是老马扶持的人，怎么能背叛老马呢？大丈夫做事，心胸坦荡，光明磊落。哪能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想让我签字，得老马同意。”
程广进又去找马谷羊，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你觉得你是支书，是王庄村的一把手了吧？三张纸糊了个驴头，好大的面子！我告诉你：不管谁干，煤矿必须夺回来！我得对人民负责，对全村百姓负责。什么‘增加利润，完善合同’，简直是屁话！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从来没有任何可以调和的余地。你别想在我这儿耍手段。你走的路，还没有我过的桥多。我可以直明地告诉你：我能扶你上去，就能拉你下来。听话呢，你就干两天；要不听话，你就试试看！”
程广进无奈，只得求助乡政府。
张乡长专门对煤矿问题，在村委大会议室，主持召开了党员和村民代表会议。
说是党员和村民代表会，其实旁听的普通村民并不少。荣改凤、黄生、常随风等人，都坐在后排凳子上。室外还有很多人趴着门窗。主席台上，张乡长坐在中央，程广进和杨明分坐两边。张乡长神态自若，款款地说：“王庄村的村情，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状态。解决煤矿问题，迫在眉睫。这次会议，是在党支部和部分村民的多次要求下召开的。乡党委和政府也认为，煤矿问题到了该解决的时候。但是，我首先表明态度：这次会议，乡党委和政府没有任何倾向，不带任何框架，我们就是要沉下来，倾听党员的意见，倾听群众代表的意见。群众才是主人嘛。在此，我作为乡长，要求党员和群众代表，放下思想包袱，畅所欲言，发表真知灼见。
我相信大家有好的意见和建议，也相信大家能够站在大局的高度，提出能够有利于煤矿经营、有利于企业长久发展、有利于王庄村经济腾飞的解决问题的方案。
请大家发言。”
稀里哗啦的掌声过后，程广进道：“煤矿问题，是困扰咱村稳定和发展的一个大问题。我走访了很多党员和群众代表，多数人认为应当立足现实，妥善处理。‘抹了桌子另下菜’，不一定是最好的办法。”
杨明说：“王庄煤矿，是王庄村全体村民的煤矿，不是哪一个人的，也不是哪一家的。只有村委收回来，人民煤矿人民办，才能经营好，才能让村民们得到好处。”
台下顿时闹哄哄地议论起来。冯雪花、高嘉、吴仁、刘建亮、荣改凤等人聚在一堆，冯雪花低声说：“老马说了：不管谁来主持会，都不能妥协。必须让他知道，村委收回煤矿，才是唯一的选择。”
其他人点点头。
另一堆，面颊瘦长的关长柱低声道：“真要收回来，恐怕得好处的就不是‘人民’了。”
刘超笑道：“你大声说吧怕甚哩。”
关长柱反诘道：“你是日戳死鬼上吊哩。你不说？”
桂家旺便低声道：“他是‘被告’，能说？你是老村长，还只敢说悄悄话哩。”
程广进见台下闹哄哄的，没人正面表态，便瞄着桂家旺道：“家旺，有话大声说。不要叽叽咕咕的。你什么意见？”
桂家旺低头捏了半晌衣角，嗫嚅道：“我……我怎么都行。反正退、退股了，我也是‘人民’。当然，要是能……，还是看大家吧。”
大家哄然大笑。
程广进便道：“跟没说一样。——宝刚、景垣，说说你们的意见。”
成宝刚道：“我没有意见。谁干也得出钱哩，都一样。”
景垣慈眉善目，白净的面孔腾地红了起来，道：“村委收回来要是再承包，还是包给本村人比较好。咱发不了财，不能跟人家借点光？”
背后的常随风道：“你就没有领会村长的意思。‘人民煤矿人民办’，还能再承包？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
马盛昌不请自讲，大声道：“搞煤矿得扎扎实实地来，不能空喊口号。‘人民煤矿人民办’，听着漂亮，实际上不可行。什么是‘人民煤矿’？人民应该怎样办矿？喊了好几年，也没个具体方案。甄广雄已经承诺，每年上缴集体利润400万，村委应当见好就收。广雄的条件，比朱老板还强，该给村民解决的问题都解决了，为甚不让人家干？谁干煤矿，老百姓还不是图个实惠！”
他刚说完，背后的冯雪花早骂起来：“你倒是放屁！人民的煤矿，人民就不会办？非他广雄不可？一副奴才相，什么东西！”
旁边的吴仁也骂道：“你是茅墙上的草。广雄给你多少好处，你替他说话哩！”
高嘉站起来道：“咱这个煤矿呀，法院已经作了这个判决，煤矿是咱这个村委的。乡政府来开这个会，征求这个意见干甚哩？是这个判决不算数了？还是你们另有所图？”
马盛昌辩道：“村委收回来是谁干哩，还不是老朱干哩？不要拿‘人民’当幌子日哄人民。‘人民’是谁？上至白头老人，下至吃奶的孩子，都是‘人民’。‘人民’都能轮班当矿长？”
坐在后排的荣改凤立刻骂道：“你个狗日的，真是卖国贼！死心塌地地给广雄当狗腿子哩！”
马盛昌回身反骂道：“你才是狗日的哩！开党员群众代表会，你算屌哩？”
骂声刚过，荣改凤、刘建亮、崔峰已经扑来。荣改凤在马盛昌的脸上一抓，抓了几道血印；刘建亮、崔峰挥拳便打：
“你个叛徒！”
“揍他！”
“揍他狗日的……”
杨明见状，不动声色。张乡长站起来喝止：“不许打人，不许打人！冷静！请大家冷静！”
程广进也阻止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
但根本没人听。“人民”的铁拳已经落在了“叛徒”的头上、背上。马盛昌招架不了，拔腿就逃。荣改凤便与刘建亮、崔峰和吴仁追了出去。
台上台下的人顿时都呆了，看着他们跑远，半天回不过神来。
短暂的沉静过后，冯雪花骂道：“一干王八蛋，还开什么会哩！张乡长吃上人家的了吧，你都也吃了？”
高嘉也道：“谁要出卖这个人民的利益，谁就是这个人民的罪人！”
杨明站起身，向台下宣布：“散会！”对张乡长连看都不看一眼，只身离去。
张乡长和程广进被晾在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半数党员和群众代表离席而去。
张乡长气得脸色青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见半场空旷，人清气冷，愤然离去。
程广进急忙追出来，边追边说：“张乡长，张乡长，咱到商贸街，吃点饭呀！”
张乡长也不理他，钻进停在大门外的轿车里，呼啸而去。
程广进呆在那里，傻了。身后，参加会议的党员和群众代表，陆续退了出来。
不一会儿，就听得西街传来哭声。瞬时，马盛昌的妻子涕泪横流，号啕而来。
见村委大门口站着一群人，直奔程广进，哭道：“你、你都开的什么会呀！他们都把人打得血淋淋的，还、还撵到厨房，把锅碗摔成了稀巴烂。我一家人没法活了呀！……”
（九十一）
会议不能开，程广进把乡政府的通知发送到各党小组：
王庄村党支部及各党小组：
鉴于王庄村的村情，对你村煤矿的经营问题，由各党小组召开会议讨论。然后将会议结果报送乡政府。
三天后，各党小组把会议结果报程广进。程广进统计的结果是：参会62名党员，40名认为应当终止诉讼，完善合同；19名认为应当由村委收回，重新承包；3名弃权。其后，程广进逐个征求村民代表的意见，多数人有同感，认为终止诉讼，完善合同比较可行。统计结果报乡政府后，张乡长问程广进：“你们支村委呢，意见一致吗？”
程广进道：“窦贤退出以后，支村委只有七个人。对终止诉讼，完善合同，六人同意，一人反对。杨明是反对派。”
张乡长瞅他一眼道：“不要分这个派，那个帮。你是支书，要把党员和群众都团结在支部周围。再做做杨明的工作，他毕竟是村长。随后你和广雄立个协议，让我看看。”
程广进苦着脸道：“明白。”
过了三天，程广进呈给张乡长一份协议：
1．买断小股东的180余万元退股资金由甄广雄等人负担；2．甄广雄交回“四证”，主权归村委；3．每年上缴村委利润400万元，合同期满，全部财产无条件交给村委；4．煤矿每年向每位村民无偿供应煤、炭各半吨。
张乡长坐在办公桌后面，问：“这份协议，和你们说的杨明与朱老板草签的合同有甚区别？”
程广进竖起两根指头：“一是实际收益不同。甄广雄每年上缴村委利润款400万元，不打折扣；朱先生每年上缴村委的400万元中，包括一次性付给甄广雄买断原始股东的188.1万元股金，和每年另付甄广雄等后续股东的100万元收益。
村委实际所得收益，第一年是100万元，以后逐年为300万元。二是财产回收不同。
合同期满，甄广雄将煤矿投资的所有财产无条件转让给村委；朱先生移交财产需折价，当村委无钱支付时，约定用两年的承包款抵消。”
张乡长点点头，说：“这应该比朱先生的合同对王庄村更有利。既然这样，杨明为甚不同意？”
程广进道：“他们已经接受了朱老板的定金。给上访人发工资、买饭、租车，都是花的朱老板的钱。我估计，已经花了十几万。”
张乡长一拍着桌子站起来，愤然道：“混蛋！既然是‘人民煤矿人民办’，接受人家的定金干甚哩？”他推开座椅，点了支烟，在办公室里踱了几圈，又缓下来说：
“这样吧，尽量做到仁至义尽。你回去召开支村两委会，就朱老板的合同与这个协议的异同，组织支村两委干部认真地进行比较和讨论。让大家在利害中甄别、选择。
然后把讨论结果报过来，咱们上乡党委会。”
程广进面有难色：“这个……只怕……”
张乡长说：“别这个那个的，有甚怕。支村两委会，必须开。去吧。”
程广进便笑着点点头道：“是是。我开，我开。”起身告辞。
回到村上，程广进径直去了杨明家。铁皮街门，五间楼房，房内是一排红漆家具，正中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放着一台彩色电视机，杨明坐在窗台下的沙发上，举着遥控板正在调台。见程广进进来，杨明也不言语。程广进说：“我刚才见了张乡长。
乡长让咱们再开个支村委联席会，讨论一下煤矿问题。会上我说说甄广进的协议，你讲讲朱老板的合同，让同志们讨论讨论。晚上八点，在村委办公室，行吧？”
杨明连看也不看他，说：“我是法人，不用讨论。”
程广进道：“这是张乡长的意见。”
“张乡长怎么了？”杨明这才拧起眉毛看着他，“张乡长是皇帝，说的话是圣旨？”
程广进不愿辩嘴，起身道：“我通知其他人，你按时来就是了。”边说边往外走。
杨明瞟他一眼，鼻孔里射出一股冷气，没有答话。
天，很快就暗下来。晚上八点，支、村两委干部六人准时到达，唯独不见杨明。
他们一边抽烟，一边聊天，等到九点，仍不见杨明。程广进对慈眉善目的阮顺昌说：
“你打个电话，叫他快来！”
阮顺昌便拨通了杨明家的座机。接话的是一个女人，问：“谁呀？”
阮顺昌答：“我，顺昌。杨主任呢？我们都等着他开会。”
电话那头重重地说：“他已经睡了！”说罢就挂机，听筒里响起短促的“嘟嘟”声。
程广进也不便发火，耐着性子说：“这人，真不够意思！这样吧老阮，明儿一早，你去他家跑一趟，通知他明儿前晌九点开。咱们都按时来。”
关长柱等人便起身离去。
次日九时，程广进等支村委干部陆续来到村委办公室，阮顺昌气愤地说：“人家不来。还骂我是你的走狗。”
程广进道：“他是谁的走狗？是老马的走狗？说的叫什么话，哪像个主任！老关，你再去通知他一趟。”
关长柱道：“那不是寻的受辱哩？我不去。”
程广进又望望其他人，没有一位自告奋勇。成宝刚道：“他不来就算吧。离了他不能过？”
韦小秋说：“人家是村长，不是一般人。”
程广进继续耐着性子说：“咱就再让他一次。晚西⑦三点，咱还在这里开会。
我让通信员去通知他。”
大家又散了。
下午三时，程广进和其他六位支村委干部在村委办公室等候，推门进来一位老汉，道：“程书记，通知我是传达到了，杨主任来不来，可不是我的事。”
程广进问：“他怎么说？”
老汉答：“人家说我‘喝的河水，管的事长’。”
程广进笑笑，道：“让你受委屈，真不好意思。好，你歇歇吧。”
老汉去了。程广进道：“咱已经请了三次，他就是诸葛亮，也该请来了。好了，不等了，咱现在开会。”
（九十二）
听说程广进组织支村两委会形成了一致意见，窦贤和杨明来找马谷羊求救。
马谷羊对杨明说：“凡是与乡政府和煤矿有关的一切活动，全部停止。你把公章藏好，最好出去一段时间，让他们找不到。”
杨明说：“我在家也不跟他们合作。你放心。”
马谷羊道：“还是出去的好。你也累了，出去散散心。”又对窦贤道：“这段时间咱的街头宣传没跟上，自由主义又占领了思想阵地。你把看家本领使出来，给群众吹吹风，顺便敲一敲小程子。不要让他得意忘形。”
“管用吗？”窦贤信心不足。
马谷羊道：“政治决定经济，思想决定政治。老百姓是吃饭政治，思维简单。
他们看不到锅里有多少，你只要说有人扒了他碗里的饭，他就会跟你指的人拼命。”
“好像不对。”窦贤说，“马克思主义学说，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马谷羊笑笑，说：“我马家的理论，你懂多少？慢慢琢磨吧。”
他们相视而笑。
次日一早，街头出了小报：
王庄十大怪第一怪：贪官升得快。路天宝在王庄当权10年，贪污公款在600万元，这样的贪官党员选下台，没进监狱，反而法外逍遥，升官到了乡政府。
第二怪：村长躲起来。王庄煤矿的官司中级法院已有判决，归村委，交手续，很得民心，但村长不知忙甚哩，整天不见影，到现在行动不开。
第三怪：非法煤矿照样开。法院判决清清楚楚，合同作废，移交财产和手续。但煤矿有钱能通天，党纪国法不理睬，不是我的矿，我也照样开。
第四怪：新选干部变得快。选举时，程广进承诺办好事、引外资，现在却跟着广雄吃喝玩乐，狼狈为奸，专害老百姓。
第五怪：政府官员下乡来。乡政府官员来到王庄村，挨门上户当说客，给党员、群众代表打标记，为黑恶势力、痞子开煤矿大开绿灯，鸣锣开道。
第六怪：一式手机配起来。煤矿拿出不心疼的钱，给一伙无业游民配备了一式手机，一有情况，一呼即通，真是“小灵通，大作用”。
第七怪：广雄发财越发快。有合同只缴15万，合同作废一分不缴，照样开矿挖煤，挖一天煤，就进它20万块，有钱就能买通大后台。
第八怪：各路招数使出来。谁反对煤矿，就给谁点好处；不买账，就耍流氓：扔雷管、投毒药、架电网、放炸药，不择手段把人害。
第九怪：少数领导也真坏。王庄村一夜抢了一千多吨煤，乡政府撒手不管；煤矿非法开采，乡政府不制止；痞子们发钱搅浑水，乡政府不理睬。
乡长书记支持一群痞子在王庄村胡作非为，这样的领导可真坏！
第十怪：百姓心里不痛快。一年当中，虽然“东岭煤矿”发了300元，赔了二组12万，一组2万、三组4万、四组4万，群众得了钱，但村民听见煤矿挖煤，心就要碎。花上钱也说煤矿不应该，不能叫痞子把矿开。
小报一出，程广进立马成了坏人。他主持支村两委作出的决定，也成了害村害民的罪证。马谷羊又暗派刘建亮趁夜在程广进的街门上，用石灰水刷了两个大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