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月如到西园见静娘时，对静娘道虽然在公羊家多年，但着实不懂缙休何来的愁苦，若只是怀才不遇，只是仕途不顺哪里至于到那般地步，况且不是还有个安远侯时时举荐他不是。静娘做在窗前，纳着鞋底，柔声道：“你当他只是做不了官所以心头难受么？他心上可是挂着那千条人命的，怎么睡得着，怎么吃得下？”怎么放得下。
缙休离开苏州前和静娘告别，静娘当时崴了脚只得待在炕上缝缝补补，见了缙休，只轻叹道：“我还在说你日日外山上跑，鞋子不好脚累得很，想给你做双鞋。没得才纳了个鞋底，你便要走了。还真是做不得鞋子，送不得鞋，这不，你就要走了。”缙休静静的在那里坐着不说话，手里玩着云巧摘给他的花，目光下垂。静娘又和蔼的开口道：“出去走走也好，外头那么大，总会寻得个地方。”缙休抬头望着静娘，只见静娘慈笑着纳着鞋道：“若是不好了，回来就好。在外头不好了，回府里头有老太太，月如跟着，府里不好了，便到西园来，有你钱叔和我。”
22：
过了徽州，他二人又往婺源走去。途中路过一条溪水，缙休挽起裤脚，踏进水里，仔细的寻摸着什么。秋玉便在水边玩着石头，此处溪水清澈，日头又好，照得那些石头着实漂亮。秋玉忽然摸到一块石头，上面像有点点金星，便叫缙休过来看。缙休见了石头笑道：“这叫金星，是难得的一块砚石。传说第一块金星砚出自陶渊明。此砚石已经极为稀少，如今捡得，却是一块宝了。”秋玉闻言咯咯只笑道：“咱们今日入城买了这砚石，我请公子大吃一顿可好？”缙休双手作揖佯装恭敬答道：“谢过姑娘。只是小生囊中羞涩，无以回报，只好以身相许罢。”秋玉笑道：“那我便收了你当我十六姨太。”二人相视而笑着实愉快。
等到入城，二人寻了几家店铺，看了一些样式，秋玉舍不得卖了那砚石便请人将其做成金星砚。逛了些店铺，秋玉问缙休刚刚在河里找什么。缙休答：“那条溪水上有着著名的砚坑，当地人常在河水里寻着砚石。这条溪水也从那里流出，只是水少，冲下来的没有另几条多，便没有人去捡了。”说着，二人进了家面馆，却见几个人抓了一童子，叫他还钱。那孩子说没有偷他们的钱袋，那几个人不信，便要出手打他，缙休见状，上前说了几句，那些人却嘴里吐了些不干不净的话来。缙休道：“这样吧，各位官爷，失了多少钱，我还。”其中一个高个答道：“要还，你还得起么！”说着就推了缙休一把，又上前叫人打那个孩子，缙休见状，不得已出手，那几个人不过也是逞逞嘴上功夫，身上的功夫却是丢人现眼。秋玉将那孩子拉倒身侧，问了下原委。原来那孩子母亲卧病在床，他去医馆抓药，却被这几个恶霸缠住了。缙休刚坐下，店家却赶过来道：“官人，快走吧。只怕是得罪人了。”缙休问：“得罪谁了。”店家拍腿苦道：“那几个人，是马家的公子。马家在婺源作威作福多年，如今你打了他们家的人还不得找你算账。”说罢就要叫缙休走。
出了城门，秋玉忽得想起问那孩子道：“你抓的药呢？”孩子红了脸答道：“药铺说不能再赊了。”缙休闻言道：“你家住何处，可否带我们去看看。”孩子点头。走了数里地到一农家，家徒四壁，着实破败。进了屋只见一妇人躺在床上，那孩子不过八九岁，如何也负担不起这家。缙休上前搭脉，又叫秋玉去抓了些药。他二人在那农家待了半月，待妇人身子好了才告辞离去。其间，缙休带那孩子上山寻了多种草药一一说明用处，秋玉走前又塞了些银两在他的床头，如此才放心离去。
23：
二人出了婺源后，又顺道去了广信府。路过一山时，秋玉笑问：“你可知此山叫什么？”缙休问：“叫什么？”秋玉答：“叫三清山。就是你见不到的那姑娘的名字。”
回王府后，谁知却得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秋莲没死，非但没死，如今和李晔还生又一女唤做练苏。秋玉听刘姨娘说这些的时候，眼泪竟不自觉的往下流，她笑道：“我知道，我知道。她不会死，她不会死。”
24：
秋玉嫁给缙休的第六个年头，二人正到蜀中。那天恰是小雪，锦城着实阴冷，秋玉病了。那病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卧在床上，整个人消瘦下去。她早就病了，但她不说不言，她好像开头就知道自己这病说不得看不得，若是那时就说，那时就看，她哪能陪他走过这么多山河。缙休日日去药铺抓药，抓回药来便不断的配药，自己先试，试了又给她喝。他曾捎信给他师父，只是他师父如今在信州，现在蜀中又是冰天雪地，出不了城，他师父也赶不来蜀地。师徒二人只得在信中交流此病，商量对策，前一封信中他师父道，徒儿要做好准备啊。他有些失神，看着床上那个日渐衰微的人，他推开了窗道：“下雪了，看看吧。”秋玉望着窗外，轻轻笑了。她嫁到公羊家第二年，缙休带她去看断桥残雪，她穿着毛靴在雪上跑来跑去。有位老人坐在江边凿了个洞钓着鱼，见秋玉欢跑样子忙道：“轻点，轻点！”说着鱼竿抖动，老人收竿，一条鱼儿入了竹篓。而现在她只能倚在他的怀中，看着别的孩子在雪中奔来跑去，好似时光倒流，那湖边有个老人披着蓑衣带着草帽，钓着鱼，对着嬉戏的孩童叫道：“轻点，轻点。”秋玉缓缓吟道：“蓑衣时振玉花空。”眼角却不自觉的留下泪来。
25：
秋玉嫁给缙休的第九个年头，二人到了终南山。那山中有一座竹屋，清幽静谧。那竹屋里挂着两句诗——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秋玉曾对缙休道：“古来花红柳绿，仍几人写去总是那些个样式。唯有情感，千万种不同，但要走个多少春秋，历过多少劫难，才有得那字字珠玑。”她其实想对缙休道，如今的艰难全当是为你的字字珠玑做的铺垫罢。这一年，秋玉病得再出不了门，日日咳嗽不断，夜间也常常呕血。她对他道：“我们去凉州吧。”
于是第十个年头，他二人到了凉州。那夜，缙休仍在配着药，尝着药。这多年他尝了数百中配药，可没有一种救得了她，他先有些焦躁，继而有些麻木了。秋玉唤他道：“你过来，咱俩说说话。”缙休坐在窗头听着她说：“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来世我不多求，与你有一船之缘便好了。”说完，脸上含笑，轻轻合上了眼。缙休僵在那里，不停的泯着嘴唇，他皱着眉头，突然，眼泪掉了出来。
26：
秋玉留给了他两句诗，她说：“人事多错迁，与君永相望。”她说：“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她多么的愚笨，那么辛苦的活着，只是为了凑足与他十年的缘分来换下辈子的一次相见。他多么的遗憾，那些年自己在躲着自己，躲着千百条人命未有顾及身侧之人。她那么难过，见他那么爱那片土地，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那里的人驱逐。他那么庆幸，有幸与她结为夫妻。
他在书斋彻夜不眠，她便在窗外彻夜不眠。他在西园静默不言，她便在西园外静默不言。她那么小心翼翼，那么谨慎的跟随着他的脚步，她害怕，可她也不知自己害怕什么。缙休未曾在她面前对当年之事说过只言片语，他以为她和他们一样只当他是做不了官才日日郁郁寡欢。可那日，在赵聊府上，他清早起床已见她收好衣物，准备好字条时，才明白，原来她全都知道。她这十年，就在那么小心翼翼的希望他不要难过，就那么谨慎的在不经意间给他些欢乐。
他此后多呆在浮萍居，将于秋玉之事整理成集，他说：“吾妻，纯真甚矣。”
月如问静娘，平日不见他多提秋玉，如今秋玉死去，他如此颓然，不知为何。静娘道：“那是约好与他清明踏春，重阳登高，秋赏红叶，冬观腊梅的人啊。”是啊，是他二人一同游览观看过溪泉的水汽蒸腾，林间的浓绿欲滴，山石的云雾缭绕，奇峰的霞光照耀。你叫他如今怎么一个人？
27：
秋玉死后五年，姚母去世。缙休回苏州守孝，其间收养了一个孩子，这孩子便是当年在婺源救下的孩子，缙休将其取名唤做环溪。待到守孝期满，缙休去了信州，到了独孤山，去了国安寺，见了张寄寓或是元清大师。在禅房里，缙休对元清道：“上师，可还记得我。”元清笑道：“记得。”缙休品着茶，说着这世间变化如何如何，说着这世间种种他是何等不解。最后他问元清：“在下冒昧，想问上师，当日心情。”元清笑道：“当日茶陵郁禅师禅悟‘恶’时曾有一诗偈道‘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今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说罢又从佛袍里掏出一包东西对缙休道：“这是尊夫人托我给你的，历时十一年，物归原主。”缙休打开包袱，其中是一包莲子，还有一包茶叶。元清又道：“施主刚刚品的茶，便是夫人在荷花心中放了数日取出的茶叶。她让老衲转答一句诗，她说‘摇落深知宋玉悲’。”
她说，倘若今生难为，可于来世兑现。
她说，人事多错迁，与君永相望。
她说，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
她说，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她说，摇落深知宋玉悲。
她说，摇落，深知，宋玉悲。
她说，她知道，他的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