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酸枣树,长得丑极。枝蔓纷繁,又弯又曲,蠢不胜收的样子。满身的枝条毫无教养地缠着、搂着、绕着、抱着,全乱了风俗。主干短而扭曲,老皮老肉,疙瘩累累,让人一见就会毫不犹豫地想起“苍老、荒芜”这些不怀好意的词汇。
它枝条瘦硬,小叶小枣,营养不良地生长在正宗的黄土地上。前面是一目了然、黄皮寡瘦、连瘦草也懒得长出几根的黄土高坡,身后又是高深莫测、望而生畏的悬崖峭壁。旁边的沟坎赤身裸体,无所顾忌,充满着乡野的愚钝和拙朴:不长树、不生草,也没有流水,一切都在坦诚着贫瘠。总之,酸枣树的周围除了黄不拉叽的贫血颜色外,全是一副无产者的面孔,没有同类为它作伴,也没有花草与它相依。其他的树木更是瞧它不起,十分势利地远而视之。
在这无处不凄凉的环境里,唯一快乐的日子,就是盼望风儿吹过。风儿一来,便会十分同情地赏赐给它一个温柔的骗局,或者是一个美丽的阴谋——善良地怂恿着它把枝杈上的小枣抛下,寻找乐趣。小枣在地上跳蹦几下后便不动了,装傻。这样就可以诱来几只过路的小虫子,在它身边停下,然后再绕它转上几圈,学究般地研究它。可就是这种短暂的愉悦和欢乐也是不常有的,接下来的仍是寂寞,身不由己地苦熬着这没油没盐、清汤寡水的日子。
终于有一天,当它的最后一片落叶疲惫不堪地飘下一个初冬时,一位打柴人走到了它的身边,准备把它刨回家去烧火取暖。可打柴人对它左看右看,研究了一番,又叹息了一番后,却离它而去,原因很简单,因它满身是刺,支支叉叉,没法下锄。再者,木质也太硬,不易燃。
又有一天,一位木匠来到它的身旁,想把它挖回去做些农具什么的,作日常家什使用。然而,这位木匠对它看了半天,想了半天,转悠了一圈,又是一圈,可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了。用它做什么都不够材料。
从此后,它的命运更凄惨,就连那天上飞的鸟儿,地上跑的小动物,对它也不屑一顾了。因它身上的刺太多,确实没有亲近温柔的余地。
看来它确确实实是毫无用处的了,既然这样,还有什么说呢。由它去吧。
可终于又有一天,一位艺人到大西北写生,不期而遇地路过这里。一见到这棵此恨绵绵无绝期的酸枣树,目光立刻就给拉直了,真是一见钟情。他前看后看,左看右看,走近看,退远看,从上看,又往下看,足足地看了一个上午,又折腾了一个下午。晚上也没走,到附近的村庄住下了,开始打听这棵酸枣树的主人。可被问的人先是一愣,然后便是轻蔑了:“野生的,谁要它干啥,树不树,柴不柴的。”
艺人听后暗喜。就拿出可观的工钱来,让人们把这棵酸枣树给刨了。刨树的人得了钱还在心里暗笑这个艺人傻冒,不是有病,就是个二吊(半傻),花这么多钱弄这么个玩艺,八成是缺了心眼。一位纯朴的老人表情厚实地问他:“你弄这讨人厌的东西干啥?”
艺人笑了,露出一脸按耐不住的喜悦说:“你看,这完全是一件艺术品,不,是一套天然的艺术品呀!”说罢,看人们对他的话仍是一副天地不醒的神色,忙又解释道:“这不是一般的树,而是一棵奇树,一棵价值连城的奇树呀!你们往这儿看:这像不像天马行空?这呢,又似蛟龙出水;这棵枝杈如天女散花;这一枝又如小猴捞月。多啦,瞧这,雄鹰展翅,寿星看瓜,玉兔追月……天上飞的,地下跑的,全有。完全是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大家族呢。”
人们被艺人说得似懂非懂,看了又似像非像,迷迷糊糊,一派浑然,终究也没能看出什么“艺术”来。但有一点是肯定了:它不再是一棵无用的酸枣树了。于是人们就有了对它的感叹,说看不出来这棵树原来还这么的不一般,有这么大的能耐和用处,这叫做各尽其能。大材就是做大器用的,怎么能随便做这些小东西呢?
人们似乎被艺人给说开了窍,就真的感到酸枣树的伟大来,了不起了。再看酸枣树时,果真就那么不一般了,比以前看起来顺眼多了。一想到这么多年来对酸枣树的误解和看不起,心里就有了内疚,真是对不住酸枣树呀。同时想到酸枣树能生长在自己的这块土地上,又感到了莫大的荣幸和骄傲。这说明自己的这块土地就不是一般的土地了。一般的土地是长不出这种大材来的。不是一般的土地还能是什么土地呢?那不是风水宝地吗?于是人们就又生出种种的自豪来。
消息传到村支书那里,村支书就有了不可收拾的惊讶。他想咋脑袋也想不到这棵千人厌万人嫌、没人要没人睬的刺玩艺,原来竟是一个宝贝。当地人这么多年怎么就没能瞅出这一层呢?看来人们真是撅屁股看天——有眼无珠了。既然是个宝贝,那就得留下,把它当个宝贝对待吧。肥水是不能流到外人田的。
艺人一听,脸就看不得了,就有了做生意亏了血本似的表情。把廉价的讨好及金钱都给搭配上了。谁知村支书是一脸不可饶恕的固执。说黄金有价宝无价,不卖。
艺人没戏了,只好带着无法拯救的失望和扫兴,悻悻而归。
酸枣树运到村支部,地位大大地提高了。人们把它放在村支部的办公室里供着,让人观赏。开始人们也确实对它很尊重,很虔诚。宝物嘛,又是自己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是多么的荣耀呀。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心里的这份尊重和虔诚就慢慢地被时间给流逝掉了,一层一层地对它淡薄了情感。因它毕竟不能给人们带来实惠。再者,观赏多了,也就厌了,且又看不出它明显地美在哪儿,不还是那个样吗?后来就有了嫌弃它的意思了。再后来,就视而不见了。
村支书说:这玩艺在室内太占地方了,把它丢到院子里去吧。
于是它又被重新放下身价冷落风尘了。雨淋风吹太阳晒,一个劲地随它享用。人们干脆就把它给忘了。
一年的春节,村支部的人值班守夜,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只羊,就又想到了这棵酸枣树。于是人们把它从雪窝里扒找了出来,劈成碎块,燃着,烤了羊肉。
就这样,它来世一生,被命运和环境给它通力合作了这么个机会:为了满足几个人的肚皮,让它和羊肉一起终结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