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勇
湘鄂交界处的绣林城衣铺街上，有一间“瘸三铁匠铺”，店主是一位年约四旬、左脚有点残疾汉子，自称瘸三。
一日午间，天上下着瓢泼大雨。瘸三正坐在铁匠铺门口吃饭，忽听大雨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响，一名衣衫褴褛满身泥水的乞丐跌跌撞撞奔了进铁匠铺，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抱住他双腿，虚弱而哽咽地喊了一声“瘸三叔”，人就往侧边一倒，晕了过去。瘸三吃了一惊，扔下饭碗抱起乞丐，用手抹干他脸上的泥水，一看之下不由惊呼道：“这、这不是小栓吗？”
小栓是何许人也，与瘸三有何牵连？这事说来话长。
瘸三原名曾三锤，本是广西桂平人，家中世代打铁为生，当年曾追随天王洪秀全一起在金田起事。天国建都南京后，他因祖传铁匠技艺出色，深受天王赏识，被擢升为典炮衙典衙，主管督造枪炮火器等。凡经他督造的炮铳火器，质量好，性能优良，用于实战，不但打得准，射程远，杀伤力大，威力惊人，而且少有故障，更无炸膛哑火。故在太平军中有枪王炮祖之称。太平天国十四年，南京失守，瘸三与忠王李秀成一起被俘。清廷工部铁器营中有一个枪炮厂，久闻瘸三威名，便让湘军将其单独押送到京师刑部大牢，许以高官厚禄，千般诱降，万般威逼，欲使其为己所用。瘸三不为所动，几被折磨至死。
有一位药材商人姓齐名胜天，本是湖北武昌人氏，当时正在京中洽购药才，听罢瘸三事迹，感其忠烈，花了些银两买通狱卒，打通关节，将其救出，秘密带出京城，安置在武昌家中养伤。半年之后，瘸三伤愈，却因久戴脚镣，伤及筋骨，左脚落下终身残疾。他更名瘸三，毅然拜别齐胜天，独自一人离开武昌城，四处奔走，一面躲避清廷追捕一面打听幼天王洪天福下落。当走到湘鄂边界时，得到消息说幼主已在江西被俘身亡。瘸三心灰意冷之下，便在这偏僻的绣林小城隐姓埋名隐居下来，重操祖业，做起了铁匠。
风声过后，他也曾托人捎信给省城恩人齐胜天，告知近况，并再三表示谢意。而这小栓，则是齐胜天的独子。却不知他怎么会沦落至此？
瘸三赶紧给小栓换上干衣，灌了姜汤，小栓咳嗽两声，终于醒转。一问之下，才知齐家竟出了大事。
原来清廷近来拟在南京组建金陵制造局，专造枪炮弹药等，万事俱备，惟缺懂行的人才，忽又想起当年太平军中制造火器的专家曾三锤来，重新搜寻。齐家有一位护院武师姓杜名飞虎，已在齐家服务多年，还是教齐小栓习武的师父，却贪图赏金官位，偷偷跑到巡抚衙门告密说三年前齐胜天曾救过曾三锤，现在二人还有书信来往。这可不得了，巡抚衙门立即逮捕齐胜天全家，逼他说出曾三锤的下落。齐胜天也是一条硬汉，宁死不招，最后受尽折磨，咬舌自尽。其妻伤心不过，撞墙而死。小栓因游历在外，幸免于难，回家之时，却也遭到通缉。父亲临死之前托一忠心老仆转告小栓，叫他去绣林城衣铺街找瘸三。于是他一路乞讨，来到绣林小城……瘸三听说齐胜天一家为自己所连累，惨遭毒手，不由心如刀绞，肝胆欲裂，望着武昌城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叫声“恩公”，以头抢地，痛不欲生。
齐小栓在铁铺里修养了十来天，精神渐渐振作起来。一日晚饭过后，他突然跪在了瘸三面前。瘸三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说：“小栓你这是干什么，有话起来好好说。”齐小栓的眼泪就流了下来，说：“瘸三叔，这些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为父母报仇的事，可是杜飞虎那厮武功实在太高，侄儿这几手不中用的功夫还是他教的，而且现如今他因告密有功，已在湖北巡抚手下当了一名守备，住在高宅大院里，身边还有不少守卫，侄儿想要凭自己双手之力去杀他，实难成功。”
瘸三已经听出他的话外之音，道：“你有什么要瘸三叔帮忙的，不妨直说。”齐小栓抬起头来说：“侄儿武功与那厮相差太远，凭武功是无法手刃仇人的了。侄儿知道瘸三叔曾是制造枪炮火器的高手，所以侄儿斗胆想请瘸三叔给我造一杆威力强大的火铳，可以远距离射杀仇家。”
瘸三听他提出这个要求，神情微微一变，瞧了齐小栓一眼，心中颇感为难。自打太平天国败亡之后，他已发誓这一辈子绝不再造一枪一炮。而且近几个月来，绣林小城里凭空多出了一些四处打探消息的陌生人，极有可能是清廷派来侦察他的鹰犬。如果他为小栓制造火铳，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当年的曾三锤了。消息传出，清廷鹰犬必会找上门来，自己从此便会麻烦不断，永无宁日……但转念一想，齐胜天夫妻乃因自己而死，自己协助小栓报仇雪恨，也是天经地义之事……他最后咬一咬牙，点头说：“好，小栓，为了给你父母亲报仇，瘸三叔就破例一次。但你得答应瘸三叔，这事绝不能向外人透露半句。而且你杀了杜飞虎报了血仇之后，立即把火铳拿回来交由我销毁，绝不能留下半点痕迹。”齐小栓大喜，点头说：“好，侄儿答应您。”
第二天一早，瘸三就在铁铺门口挂起了歇业的牌子，关上大门，从墙角一口带锁的小木箱底下拿出一本卷了毛边小书，看书名，却是一本《神器谱》。他席地而坐，身边铺了数张白纸，一手捧着书本仔细究读，一手拿着画笔在纸画着草图。三日之后，图纸画毕，即点火开炉。
这打制火器，首先第一道工序，也是最基本的一道工序，就是炼铁。据瘸三多年打造火器的经验来看，最好的原料是福建铁。这种铁矿产自福建泉州，因其被挖掘出来时，多呈土块状，故又称土锭铁。由这种铁矿炼出的熟铁，打造火器不但射击精准，经久耐用不易变形，而且能耐高温，无论在任何环境下使用，都不会有膛炸的危险。第二道工序是打板。将精炼成的熟铁四五斤，分成二节，每节按规定大小打成四块，形如瓦片，边薄中厚。第三四五道工序分别是卷筒、钻筒和合筒，然后便是钻、洗铳心。铳身钻通以后，将小锉插进孔内来回转动，使铳管内壁光滑。安上照星、照门及火门之后，铳身便算制成，试放三次，不炸不裂，方算合格。最后一道工序是安装木床，即枪柄。选用外形端直干挺、不弯不曲的桑木制成木床，将铳身嵌装其中，柄内挖空，以藏发轨，也就是扳机。历时一月有余，经过十余道繁琐工序，一柄火铳便告完成。
这一天，瘸三把齐小栓叫进铁铺，拿过一个小木盒子，递给他。齐小栓疑惑地打开木盒，却见里面躺着一柄乌黑发亮的火铳，与平常火铳相比，却要短小许多，通身不过一尺来长。拿在手中一掂，感觉也不如长铳有份量，不由颇感失望，说：“这就是您费了一个月时间给我鼓捣出来的火铳？如此短小轻便，能打得死人吗？”
瘸三笑笑，神态间颇有些自鸣得意，说：“孩子，你有所不知，动手造铳之初我就想到你去刺杀杜飞虎，自然不能抱着一杆三四尺长的大家伙去找他，要不然你还没进入射击范围就被人家给发现了。最好的法子是使用便于携带既可贴身隐藏又威力不减的精巧短枪，经过参考《神器谱》上的资料，百般设计，我为你打制了这把短铳。与一般长铳相比，这把短铳有七大长处。首先它铳身虽短但威力极大，有效射程可达三百余步；其次它短小精悍易于随身携带，且枪短质轻可单手发射，内里装有防水装置于深水中亦能照常击发，枪膛内可装铅弹或铁子五发，连续击发五次。最后还有一项功能，你看这铳下小槽内还藏有一柄细长匕首，假若临敌之时不及装填火药，或携带的铁子用完，一按机簧匕首自动弹出，亦可作冷兵器使用。因有七种玄机，故名七巧神枪。不是瘸三叔说大话，这可是你瘸三叔这辈子造出的最精巧最好的火器。”
齐小栓一听这一尺余长的短铳竟有如此大的威力，不禁大喜，但细数瘸三刚才的话，不由疑惑道：“瘸三叔，你说这短铳有七种玄机，可您刚才才说了六种，那第七种机巧又是什么呢？”瘸三摇头说：“有了这六种玄机，已足够你报仇之用了，这第七种玄机嘛，想必你也用不上，也就没有必要告诉你了。”
齐小栓满心欢喜，也不多问，把七巧神枪贴身藏好，收拾了两件单衣，拜别瘸三，直奔武昌而去。
瘸三忐忑不安，在家里一等再等，等了一个来月，终于有消息传来，说近日武昌城里发生了一桩大案，绿营军守备杜飞虎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被人射杀在卧室里，同遭毒手的还有杜飞虎妻子儿女家人等共计十七人。凶手尚无着落，提刑按察使司正在下文通缉凶犯。瘸三虽然略略放心，但想到齐小栓拿着他制造的七巧神枪一口气射杀了十八个人，除了杜飞虎，其他的全是无辜枉死，心头顿时有些喘不过气来。
又等了一个多月，并不见齐小栓回来。以为他被官兵抓住了，再一打听，没有呀，省城官差侦骑四出，还在到处找他呢。那他到底去了哪里呢？瘸三隐隐有些担忧起来。过不多久，又有消息传来，说两湖一带的江湖上最近出现了一名独脚大盗，此人手持一柄短枪，枪法精准，打家劫舍，黑白通吃，杀人就如割草一样。而且他的枪膛里并不装铁子，而是使用放入草乌砒霜水中浸泡过的铅弹。发射后，铅化如汞，人马中之即毙。有时就算未射中要害，数日之后，中弹处必腐烂发臭，全身乌黑，毒发身亡。手段之残忍，气焰之嚣张，一时无两。官府捕快、江湖黑白两道的高手多次与其对阵，皆被其神枪射败。江湖中人都说，解铃还需系铃人，要想挫败此人，必得先找到给他造枪的匠人，再造一把更快更精准的神枪，才能与之抗衡。瘸三听到这个消息，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人就病倒了。
瘸三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在邻居们的照料下，病情渐渐好转。这一日晚间，瘸三刚要熄灯睡觉，却忽然发现自己房里不知何时已经进来了一个人，正站在阴暗的角落里，拿着一柄黑幽幽的短枪对着他。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他亲手打造的毕生得意之作七巧神枪，而那个拿枪指着他的人，正是齐小栓。
瘸三看见齐小栓，一点也不显吃惊，说：“是小栓哪，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手段太辣，作恶太多，人神共愤，江湖黑白两道联手，欲铲除你而后快。他们都想找到我再造一把比七巧神枪更快更好的枪来对付你。为了不让他们的计划得逞，你必须赶在他们之前杀了我。”
齐小栓说：“你明白就好。看在我总算叫过你几声叔叔的分上，我也不能做得太过绝情。临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就趁早说出来吧。能满足你的，我这个当侄儿的一定尽量满足。”瘸三说：“我都这一大把年纪，半截入土的人了，也没啥未了的心愿。今日能死在自己亲手打造的神枪之下，亦无所遗憾。只是临死之前，我想最后再细看这七巧神枪一眼，再摸一摸它，毕竟这是我一生中最倾心的得意之作。”
齐小栓说：“好，我答应你。”上前几步，把枪口抵住他胸口，手指扣住扳机，说，“你好好看吧，不过你若敢耍什么花招，我指头轻轻一扣，这一枪就可以把你胸口打得稀烂。”
瘸三低下头来，看着紧紧抵住自己胸口的短枪，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伸出一只手，颤抖着轻轻抚摸着短枪，从枪筒一直到枪托，都用手掌摩挲了一遍。到最后，双目一闭，眼角间竟渗出两颗浑浊老泪来。背负双手，转过身去，颤声说：“你开枪吧。”
齐小栓脸上露出狰狞笑意，平端短铳，将枪口对准他背心，右手食指猛地扣动扳机。轰的一声巨响。他只觉浑身一震，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低头看时，自己胸口已被火药铅弹连烧带炸，击得稀烂。他几乎惊呆，看着手里的七巧神枪，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子弹怎么会倒射回来？”
瘸三没有回头，只是叹口气，用低沉的声音告诉他：“只要我轻轻抚摸它一下，它内里所有装置便会倒转，子弹亦会从枪柄中倒射回来。这就是这柄七巧神枪的第七种玄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