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不是所有穿裙子的生物都能被叫做女孩子。高一(3)班的男生们都说:“这个班严格说起来,只有一个女孩子。”生生地用修正液把其他女同学的面目涂到看不见为止。
这个女孩子就是顾曲人。高中开学的第一天,老师让同学们挨个儿上台用最简洁的语言介绍自己,一个女孩子穿着一件玫瑰红的裙子,裙身从腰洒开,提一个小小的金色手提包。她面孔像水晶梨一样闪闪发亮,轻声细气地说:“我叫顾曲人。”
在一片哗然和起哄声中,查乐乐只是抬头扫了一眼讲台上的顾曲人,嘟囔道:“红颜祸水。”
新生报到完,同学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寝室,等待认识新室友。查乐乐一回到寝室,首先看到的,就是洗漱间的玻璃架上放了一排粉红色磨砂的瓶子,然后才再次听到袅袅的声音:“我叫顾曲人。”查乐乐皱了皱眉,没想到会和她住一个寝室。
几个月后,她们却俨然是一对好朋友的样子了。上课坐在一起,中午一起在食堂吃饭,下午放学一起回寝室。有时候,两个人竟然也真诚地交心,在熄灯之后缩进对方的被子里,聊家庭聊男生聊到天亮。可没过多久,两人找到各自的朋友之后就疏远了。
顾曲人很快成为学校里最出名的女孩子。每次,查乐乐走出寝室楼的时候,总可以看到有男生低着头靠着墙等顾曲人,一副黯然销魂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恋爱,而顾曲人却没有堕入任何情网,和他们游刃有余地交往着。
女生们总是想从查乐乐身上套话,得到顾曲人最原始最新鲜的八卦。这天下午,她们在教室外围着查乐乐问:“顾曲人是不是在和高三的体育部长谈恋爱?你和她最熟,你肯定知道。”查乐乐斟酌着给出了最官方的答案:“他们应该只是兄妹吧。”女生们鄙夷地说:“她有多少好哥哥?发展中的,暧昧不清的是哥哥,发展完了但还有点利用价值的也是哥哥……”查乐乐急急地制止了她们,说:“你们不要这样说她。”女生们撇撇嘴,走了。
而此时,顾曲人也在和她的一个追随者谈论查乐乐。那男生说:“查乐乐真是呆女系系主任,丑女班班长。”顾曲人娇嗔道:“你对她太刻薄了。”男生说:“哦,我忘了她是你的朋友。”顾曲人纠正道:“她和我住在一个寝室里。”暗示她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不必为了自己的缘故而留什么情面。
这话说得真不公平。论相貌,查乐乐其实长得并不丑,她有一张小小的圆脸和一双紫黑色的大眼睛,脸颊上永远有两团常年不散的红晕,最美的还是她一头浓厚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
那男生说:“尤其是她的那一头长发,蠢笨死,养那么一头头发是不是为了以后卖钱啊?”这话说得又不公平,查乐乐家其实很殷实,就算是在这样一所贵族学校里,也算富得数一数二。
正在对话的两个人同时想到了查乐乐家的富有,一时有些忌惮,都没有说话。半天,顾曲人才问:“你怎么对她这么多意见?”那个男生说:“参加文学社活动的时候,她就坐在我旁边,大家都在讨论现在流行的几本小说,她插不上话……你猜她跟我说什么,她给我聊了一个小时她家的企业去年卖了多少吨饲料。表情还严肃得让别人以为我们在聊国际政局。”
顾曲人笑得直不起腰。可她没料到,查乐乐正巧目睹了这一切。
晚上,顾曲人回到寝室,查乐乐一脸严肃地和她打了招呼,然后说:“今天下午,我听到你和文学社社长的对话了。”顾曲人吃了一惊,但仍做出很平静的样子问道:“你从哪儿听的?”“就在教室门口,我的书忘在教室了……哦,你要是问说的什么,我是从他说‘丑女班班长’那个地方开始听起的。”
顾曲人把发梢撩到眼前仔细看,迟迟不回应。查乐乐闷闷地宣布:“我要换寝室,换到一个单人间。”顾曲人抬起头说:“你又何必搞得这么僵呢?”
查乐乐用手指绞着自己粗长浓厚的辫子,一声声绵长的呼吸突然溃散成短短的抽噎声,她用手捂着脸,对顾曲人说:“我知道没人喜欢我,但是他们是真的爱你吗?”
顾曲人冷冰冰地说:“你说爱是什么?是不是一男一女围着一棵树追逐痴笑,说:‘捉不到捉不到!’然后一起倒在草地上?我知道你向往这个,我还知道你整天坐在足球场边看书,哪里不能看书,偏要到男生最多的地方看?而你又被谁注意到,被谁打听了吗?好像被足球砸了几次头倒是真的吧。”
查乐乐一半愤怒一边羞愧,嘴唇直发抖。顾曲人说:“所以你搬出去住也好。不必把你余下的高中时光,全浪费在看不惯我这种人身上……”话没说完,查乐乐猛地站起来离开了房间。
周末,查乐乐一回家就扑在妈妈的膝盖上哭,妈妈从她一大串断断续续的控诉里基本上猜出了事情的头绪,她抚摸着覆在查乐乐背后的头发,说:“那些女孩子让你一时羡慕,但男孩子们对她们都不是真心的。他们最后娶的,都是像你这种端庄矜持的女孩儿。”
这番话查乐乐一直在听,是她所有爱情观和结婚观的基础。今天,她突然仰起脸,泪眼蒙眬地问妈妈:“最后,是什么时候呢?”妈妈一时语塞。查乐乐呜咽了一声,哭声像笛声猛地扬起。
新的一周早上,查乐乐对顾曲人说:“我不打算搬走了,我决定了,如果能让你的朋友们对我的态度有所改观的话,我决定一切都按照你说的来做。”
顾曲人刚洗完头,正在对着镜子擦头发,她停下动作,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的。你所说的有道理的部分我都会认真听取。”顾曲人笑道:“这里面能有什么道理?我会帮你,只要你全部都按照我说的做。”
顾曲人果然帮查乐乐制定了全面的改造计划,从外到内的。她检查了查乐乐的衣柜,扔掉了所有棉布连衣裙,又把自己几个粉红色磨砂的瓶子挪到查乐乐的那层架子上。
查乐乐腼腆地道谢,顾曲人说:“改造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重要的,就是要学会如何和男生说话。跟男生说话唯一的诀窍,就是要看到他们的优点,让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重视。”
查乐乐苦着脸说:“这是不是说明,我只能和那些不起眼的男生做朋友?”顾曲人很严肃地说:“没有女生能够忽略这些人,因为人群就是由这类人组成的。你收服了他们,就收服了所有的人。”
查乐乐不禁点头附和。顾曲人好长时间不说话,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若有所思,忽然,她咧开嘴笑道:“我知道你该和他们聊些什么了。有一个话题,适用于所有男生。”
第二天,下课时间,查乐乐鼓起勇气,对一个男生走了过去。“他们都说你对女生最有研究,你觉得我该不该把头发染黄?”小胖子受宠若惊,目光炯炯地看着突然从教室的另一端跑过来的查乐乐,问:“你在问我?”
查乐乐笑盈盈地看着他,说:“对啊,我想把头发剪短然后染黄,你说我应不应该呢?”小胖子鼓起胆子说:“我还是喜欢本色的女孩子。”
查乐乐把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想了想说:“这样啊,那我就不染了。”小胖子当下满脸通红。
当天晚上,查乐乐对顾曲人说:“我不知道我还有让人脸红的能力。”
顾曲人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现在我们来想一下你明天应该抛出什么惊人的言论……”
在顾曲人的调教下,查乐乐成绩斐然。她一面老道一面淳朴,虽然说着成熟而泼辣的话,但表情却羞涩而不知所措,男生们都很喜欢这种调调,一下课就包围在查乐乐座位旁边,他们激烈地辩论着查乐乐该不该染头发。查乐乐陷在包围圈里软软地讨饶道:“喂!你们不要吵架嘛。”他们脸上便全体露出喝醉酒的表情。
顾曲人作为幕后高手,很得意地向查乐乐邀功道:“你看看,现在有多少人喜欢你啊!”查乐乐叹息道:“但是也有许多人不喜欢我啊。”顾曲人笑道:“十个人里面有五个喜欢你就可以,其他五个人你管他们喜欢谁,你已经成气候了。”
直到有一天下午,顾曲人对查乐乐说:“帮我个忙,把门口那个玩具熊还给隔壁班的那个男生吧,让他不要再送了。”查乐乐喃喃道:“那个,是别人送给我的。”
顾曲人一下子愣住了。查乐乐说,这是文学社社长送给她的。那人曾是顾曲人最坚定的追求者,曾经给顾曲人写了很多情诗。没想到他现在转投查乐乐门下,激烈地追求起她来,把那些情诗里出现的人名涂改一下又重新进贡。
顾曲人脸上无波无澜,只是说了一声“哦”。她仅是这样淡淡地扫了一眼查乐乐,查乐乐心中就暗叫糟糕。
果然,在这之后顾曲人便不和查乐乐说话。查乐乐又还远没有到能够出师的程度,一下子失去了缪斯女神,果然变得才思衰竭,再也没有什么劲爆得可以流传下来的名言。男生们对她也只是友善而不再热烈。唯一还有一点热度的话题就是她悬而未决的头发,当她再一次扬言要染成浅黄色的时候,顾曲人突然说:“那你现在就去把头发染了呀。”
查乐乐惊恐地望着顾曲人,顾曲人耸耸肩说:“要剪就真的去剪啊,难道你只是糊弄我们而已?”
旁边所有的人都在起哄,撺掇着查乐乐去染发剪发,一大帮人闹闹腾腾地硬是把查乐乐架到学校门口的理发店。
那是间环境污浊的理发店,学校里的不良青年都在这里把头发染黄烫卷,一个个状似疯魔。当理发店的老板听说查乐乐要把头发剪短并且染黄的时候,惊诧和痛心得不得了。
查乐乐不敢睁开眼睛看镜子,却听到自己的一缕缕头发坠地的声音,还有围观的男生们不时发出的窃笑声。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形象很陌生。头发被剪短了,乱糟糟地支棱出老远,盘结在头上,颜色也黄得廉价,像破草席子似的。
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问围观的人们:“好看吗?”人群中有一两声无精打采的附和。文学社社长低声对顾曲人笑道:“你看她的头是不是像个冬瓜?”
查乐乐的一头黄发引起的风波远远没有结束。学校本来要因此给查乐乐处分的,但碍于她一向遵纪守法,最后只是勒令她把头发的颜色染回来,但也没用了,那一头支离破碎的头发,已经破坏了她仅存的一点单纯柔弱的美。她的父母看了以后也大为震怒,要把查乐乐转走,转到一所遥远偏僻的重点高中,基本上把她半流放到边疆了。
查乐乐收拾行李的晚上,顾曲人坐在床上看着她问:“今天是你在这儿的最后一晚上吧?”
查乐乐不理她,顾曲人说:“我知道你怪我,但是当初是你跑来求我的,要怪就怪你自己的虚荣心好了。”
查乐乐猛然抬起头,正在编辫子的顾曲人梳子都吓掉了,一股脑地缩进被子里背对着查乐乐。
到了夜里,灯一盏一盏熄灭了,顾曲人和查乐乐也安睡了。忽然,寝室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踏在水泥地上。
查乐乐的眼睛在黑夜里炯炯闪亮,她走到顾曲人的床边,“咔嚓”一声,用一把剪刀把顾曲人的辫子齐根剪掉了。
查乐乐手里抓着一把乌云一样的辫子,露出困惑的表情,仿佛不知道怎么处置。她想了一会儿,默默地把辫子放在顾曲人枕边,辫根贴着头皮,形状宛如它一分钟之前的模样。
做完这一切,查乐乐提着旅行箱走出宿舍。她脚步轻快极了,裙边一下一下地打着她的腿。看到爸爸来接她的车子在黑暗中向她鸣灯示意,查乐乐吹起了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