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在云梦县胡金店易棚村砦子湾一条名叫“老巷子”的最深处,她的矮小破败寒碜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我愿意把我拍摄并珍藏案头的老屋照片呈现给您,让您仔细地看看她的容颜,您一定会为之惊讶!这就是我的老屋,我十六年出出进进、寸土千脚的老屋,我二十八载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老屋!你无法想象老屋最辉煌的时候竟有十三人出入其中:祖母、父母、姊妹七人、嫂嫂和两个侄女。我不知道那时候这些人是怎么容纳下去的,我也记不起脑海深处有什么破败、拥挤、狭窄、矮小等等的印象,我只知道,老屋是身心的归宿,是疲倦时最香的摇篮,饥饿时最甜的粑粑,成长时最好的处所,老屋是我童年的乐园。
我深爱着老屋包括屋前屋后屋里屋外的一切。我记得屋前有一棵大椿树,浓荫蔽日,每到晴朗的夏夜,睡在凉床上透过婆娑的树影观看天上的星星,感受着露天的凉意,那真是人生最美妙的时刻;巷子口有两棵枣树,形似门岗,每年挂满枣子,青红相间,我们用竹篙敲打,哄而抢之,甜乐无穷;屋后是一片竹园,长满了水竹,那是有篾匠手艺的父亲取之不尽的材料,而他不辞辛劳编织出的篾器便是我们学费的来源;竹园下面是一条水沟,竹园和水沟是我们藏藏躲躲、游戏童年的最佳处所;每到夏天,“葫芦蜂子”嗡嗡飞来,在椽子间打洞,我们就用细竹棍插入刺死它们或用泥封口闷死它们,我们玩着这些保护老屋的游戏不知疲倦……而今离开老屋二十八年了,那种深切的思念使老屋千百次入梦。十七年前父亲溘然长逝,我们弟兄全部外出参加了工作,大家商议着把老屋卖给邻居。我内心实在不想卖掉老屋,那里隐藏着我们多少梦想啊!弟弟在买卖契约中竟写上了“老屋地处龙脊、属风水宝地”一类的词句。说心里话,我好想好想带上妻儿、带上弟弟、弟媳及侄儿们回老屋去睡上一宿二宿,住上一旬半月,去体味童年时代那种大家庭的热闹。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回去看看老屋——虽然早已卖给邻居,但我仍然一直把她当作我的老屋。想起和看到她时都会有一种刻骨的温馨。
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老家,放下东西我就喊上弟弟、儿子、侄儿们去看老屋。她更显破败荒凉,昔日后园浓密的水竹一根也没有了,站在如瘌痢头般的竹园里,望一眼我的老屋,视线所及是低矮的后墙,趋前几步伸手可揭下屋檐的瓦片,我的老屋怎会是这般的矮小呢?我想起小时候每当雨过天晴,父亲在屋顶捡瓦扫树叶的情景,那时我觉得老屋是那样的高耸,我还担心那些腐旧的椽子承受不了父亲的重量随时会发生坍塌哩。再返回屋的正面,我好想进屋去看看,可邻居锁了门到外面玩去了,我从门缝中久久地凝望,透过斑驳的墙壁、屋角的蛛网,童年时在老屋贴年画、养家兔、挂蝉蜕、捉迷藏等一幕幕重浮眼前,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再望一望壁穿屋漏的老屋,想一想这曾是我们的栖身之地,是哺育我们成长的摇篮,不禁怦然心动,一股莫名的热流奔涌而至,伤心的泪水模糊了双眼。粗心而无忧无虑的儿子、侄儿们也许没有发觉,即使看见了,他们又怎么能理解我这种复杂而苍凉的情感呢?一直生活在富裕中的儿童还嫌富裕得不够,只有从贫困走向富裕的人才会深深地怀念昔日的贫困——也只有怀有一颗善良的心的人才懂得,今天的幸福其实在某种程度上还比不上昨日的贫困带给我们心灵震荡的滋味来得美妙。我又想起有一次哥哥病了,嫂嫂打了几个鸡蛋给哥哥吃,那时哥嫂已同我们分家,虽同住一屋,但不在一个锅里吃饭。哥哥看着我们,实在吃不下去。他最后给我和弟弟一人留了一个鸡蛋。今天我们每天吃鸡吃鸭吃卵吃蛋,可什么都吃不出好滋味来,但昔日哥哥碗中留下的那个鸡蛋,滋味是那么鲜美、绵长、恒久,让人终生难忘。
住久了城市的我于尘嚣中仍深深地眷恋着老屋,我想,我退休后,会花更多的时间陪伴老屋,重温儿时旧梦。
原载1999年12月26日《安陆日报周末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