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村的北边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做北上园。北上园因在我们砦子湾的最北端而得名。
北上园本是我家祖上的遗产,传到爹爹的房族兄弟周授手下时,尚有一间八柱的房子。周授爹由于染上了抽鸦片的恶习,家道逐渐衰落,连妻子也被他卖了,后来竟死于鸦片。周授爹仅有一个姑娘,就是操家伯爷。伯爷出嫁后,就剩下周授爹的娘一人住在家里,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场无名大火连人带屋烧了个精光。按照农村古老习惯,北上园就被我家继承。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北上园好像很大,中间是一块平地,梯形状,经常种植麻等农作物。周围是高坡,坡上坡下生长着茂密的丛林,各种灌木、乔木、藤子,错综缠绕,那是我们童年的乐园。很多时候我们都在北上园玩耍,除了享受儿童应该享受的一切乐趣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活动,那就是在北上园打柴。那时我家里很穷,为了补贴家用,母亲将家里的全部柴草卖掉,然后由我们去打柴。打柴的方式很多,扫树叶、捡“碰拉股”(香椿树或臭椿树上长的形状特殊的枝子)、割杂草、然后是拉“酸拉股藤”(野葡萄藤)等。北上园长满了各种藤子,是我家取之不竭的烧柴之源。我们小的时候,主要是三个姐姐去打柴。那时姐姐们在北上园打柴经常遭到幺爹的辱骂。幺爹原名叫周考,自改其名曰凡,如果仅取其平凡之意倒好,但幺爹的凡中却包含着卑贱的人格。他是一个勇于内争、怯于外斗的人,年轻时跟人家卖犁辕,后来到盐锅打杂,既不敢赚大钱,又不敢参加什么党派,是个内心怯懦,没有多少主见的人。他的一生也是灰暗的一生。在给定行湾一家地主种田的过程中,与地主婆有些暧昧关系,当国民党垮台时,地主婆跟了幺爹,成了我们的幺婆。幺爹估计是很大年岁才娶到幺婆,所以没有生育。要说两个老人后来对我们还是可以的。但在当时,幺爹为了和我家争北上园的产权,做出了很多我们不能接受、不可思议的事情。按理北上园幺爹也应该有份,但父亲劝幺爹说:“您一个孤老,要那多地也没啥用,不如给后人们造点福。”他虽知父亲说得有理,但幺爹心里不能平衡。因此只要看到姐姐们到北上园打柴,他要么痛打,要么辱骂。一次,二姐、三姐正在砍柴,幺爹来了,倔强的二姐不逃不避,她想,就算幺爹有份,我家也有份呀,难道在自家的园里打柴都不行吗?结果二姐被幺爹痛打了一顿。三姐则爬到一棵高树上,幺爹骂她,她就骂幺爹,幺爹打又打不够,骂又骂不赢,气急败坏,跑到旁边周学家借梯子,企图把三姐从树上弄下来。机警的三姐等幺爹一走,迅速滑下树,溜之大吉。
到了我们能在北上园打柴的时候,幺爹从来就没有管我们了。北上园真是留下了天堂般的记忆。光是那些数不清的树木和藤子,不论在任何季节,都有无法言说的景致。青也好,黄也罢,枯也好,都相伴着我们的万千快乐和无穷向往。一棵老树、一条古藤、一片黄叶、一蓬新绿、一串酸果、一簇野花、一截枯枝、一个小洞……至今还能勾起我无限遐思,有的甚至历历在目。那时我们在北上园荡秋千、修老屋、摘野桃、采木梓、打桑葚、拉藤子……一玩一天,一打柴数百斤。那些缠绕在树上的藤子,往往要好多小朋友才能拉下来。由于北上园的奇妙,加上拉藤子的无穷乐趣,总有好多小孩自愿为我们拉藤子。刚开始一条新藤很难拉动,我们要喊着口号:“一、二、三!”然后一起用力,藤子渐渐地被拉动起来,到最后,所有缠在树上的藤枝都被拉下来的一瞬间,有一种极大的快感,伴着欢呼声有许多小朋友都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大片。我们都躺在地上不起来,望着天空,喘着气,美得不行。然后是把拉下的藤子集中拉回家里。要把那错综缠绕的藤子从最北端的北上园拉回最南边的我的老屋,不是一件易事。它的长度有时前后长达几十米,它的重量有时可能重达数百斤。有时就有好几个甚至多达十数个小孩帮我们的忙。有些大人有时把他们的孩子喊走了。但总是有许多孩子还是跟着我们。我们回报他们的一是快乐,二是感受集体的力量,三是享受一些新鲜野果,四是我们有机会也给他们帮忙。其中,大幼、小权、银狗、银索、屎雷堆等都是我的好朋友。而我们孤立的是“筒壳”、“炮楼”和金明。“炮楼”本名叫陈新奎,是铁匠婆跟铁匠结婚后带过来的,他在我们村算是外姓人。陈新奎经常戴个高帽子,因此我们给他取个绰号叫“炮楼”。“打炮楼”是我们这帮孩子的口头禅,我们人多势众,常常喊着“打炮楼”的口号,向陈新奎丢砖头瓦片,使他备感孤立和烦躁,后来陈新奎就回到了他的老家天鹅荡去了。现在想来实在没有任何道理,其实陈新奎是很聪明的,如果早些年恢复高考,说不定他会率先考上大学。我们的童年所做的错事这一件是跑不掉的。可惜童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不知道“炮楼”后来是如何在生活,我现在真想牵牵他的手,向他说声对不起。生活不能重来,想起陈新奎当年孤单单的样子,我的心隐隐作痛。“筒壳”本名叫三保,因其嘴巴长得长且呈竹筒状,因此给他取个绰号叫“筒壳”,“筒壳”也在孤单中学了油漆手艺,后来还在报纸上发表过漫画。金明也是最早做生意的,现在的日子过得相当殷实。
在北上园我们还和后头湾的小孩们打了一次砖仗,那一次我们惨败。一是我们兵力不足,二是银索临阵脱逃,严重影响军心,三是我们错误地利用了地形。本来在高处是占便宜的,就像马谡说的“凭高视下,势如破竹”,但用砖打仗在高处没有啥优势,因为我们是小孩,砖的速度有限,站在下面,砖飞来时看得见,可以躲避;而在上面是在掩体里,不知下面的砖何时飞来,有时偶一抬头,恰好砖来了,正中头部。我在这场砖仗中头部中砖,头破血流。我想当将军的梦想彻底破灭,从此我很少和人家打仗了。
在我的一群小朋友中,银索是个很机灵的人。因为个子矮,我们都叫他“索半头”。一次,人工湖起鱼,“索半头”跟人家巧妙周旋,结果人家给了一条家鱼他。以三弟万元为首的几个人就给他编了一段顺口溜:
红日高照光辉灿,
老索手提大闹袋,
很想搞到一条鱼,
咽饭。
这天老索提闹袋,
下了河波四处看,
梦想捡到一条鱼,
完蛋。
一会河里布满船,
鸭子家鱼闹翻团,
老索心里痒缩缩,
眼睛睁大了一半。
船上那人呼喊道:
这个孩子爸叫啥?
老索连忙答道:
宝德。
那人听说叫宝德,
丢了一条鱼又舍不得,
老索心里喜洋洋,
拿回去报宝德。
宝德用秤合一合,
恰好六斤差不多,
全家老少都高兴,
天天脸上笑开颜,
笑开颜!
伴随着童谣和牧歌,我们进入少年时期。快乐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社会也在某些方面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时一大二公,不允许私人有多余的园地,父亲在他当生产队长的那一年,发动湾的脑壳们,把北上园挖掉了。北上园的土都填在了新塘中,在当时是扩大了几亩良田,可是我的美丽的北上园从此就永远地消失了。
2006年6月据三弟易万元原稿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