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确死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不可逆改的。然而我却总觉得父亲没有死。他还在那儿走动,他还在干活,他还在说笑。他的一切都那么清晰。
我不愿相信父亲死了,我不肯承认父亲死了。我怎么能接受这个事实呢?那种血脉的连接就这样一下子戛然掐断,我一下子无法适应。我还要和父亲交谈,还要聆听他的教诲,还要听他讲故事、讲笑话、讲人生哲理,我越想越不能没有我的父亲。
父亲啊,你走得多么匆忙,你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你死的时候不能说话。我所听到的你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医院说的:“我明天就要回去的。”这就是你留给我们的遗言。我们多么想听听您需要我们干什么呀,只要您说出来,我们一定会全力照办。
父亲啊,可是您活着的时候,从不求人,一生到死,从没歇一天。我就几乎没见你要求我们干什么。
父亲啊,中国老百姓的美德在您身上全能找到,您虽然平凡,可我就觉得您伟大!那年毛主席去世,我只是感到震惊和恐惧,而今天你的去世,我却充满了悲痛和哀伤!
父亲啊,您31号病发,3号就走了。您走后,村里的道士发清说,第二天就要出去。恰好正月初一又是您的“五七”。父亲啊,难道这些都是巧合?您刚葬下地就下起了小雨,而后又下起了雪花,接连又下了一个多星期的雨和雪,父亲啊,难道这些都是巧合吗?
父亲啊,我的心也跟着你去了。过了半个月,我还在想,父亲的死难道是不可避免的吗?如果早些治疗,如果早几年不再种田,如果……如果太多了,可这都只是如果,只是不可能,只是太晚了!愚蠢的后人们啊,怎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那天早上,我起来,一下子把那块玻璃弄破了,这难道只是偶然吗?这是父亲来看我们最后一面呀!父亲,我到北京去,没带东西您吃,只带了一条北京香烟,我怎么对得起您……据1989年1月19日日记整理第90章夜梦画像
昨晚又做了与家里有关的梦:好像我家的屋做在易家棚。易鹏睡在床上,风很大。我推开第一个门,用力才能关住;又推开第二个房门,风吹得关不住。费了一会周折,才勉强关住。可是风还是从门缝里一个劲地往里扇。我担心鹏儿冷,替他盖好被。他还是醒了,哭着蹬开被子。
过了一会,忽听人大喊:“发火了!发火了!”眼看外面一片光亮,好像是驼湖陈村烧起来了。但很快火被扑灭了。
过了一会,我往胡金店街上去。走到河边保年家那块田旁,看见很大一个墓碑,确实壮观,有半个房子那么大,略有一点倾斜。我一看正面的碑文,上写:李发清之墓。我想,李发清没死,怎么写李发清之墓呢?好像说是发清的幺姐死了,要写上丈夫的名字,将来发清死后,合葬于此,省再刻一碑。当时我想,他家刻这大的墓碑,得多少钱?我们怎么不为父亲也刻一个碑?但当时没想到刻这么大的碑。我又想,幺姐的葬地选得好,选在路头,人人可见。我父亲的墓地没选好,那么偏僻。父亲一生喜欢热闹,岂不让他寂寞死了?但我又想,父亲的脾气刚,火焰高,若葬在路头,人见人怕,反倒遭人骂,不好;不若葬在僻处,反正人已死了,还图个啥?
又过了一会,好像是在正爱家屋前,很多人在那里,是父亲死了,摆着灵牌等。不知是谁问:“是哪个死了?”有人答:“听说是千元死了。”众大惊。我大姐赶忙纠正:“是大叔死了。”再过一会,在夹杂的人群里,好像是请德生哥做模特儿为父亲画一幅遗像。德生哥好像不愿意当模特,说不像。好几个人也附和说不像。我叫他转动,从各个侧面和不同角度去看,当转到某一侧面时,我觉得很像。可是再调整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一侧面。后有一人告诉我(这个人好像是新明,周成的新明),他对我说,你大叔有人替他照过相,是德明,德明有一次在人很多的时候,抢了两个镜头,一个是在很多人里面有你大叔;另一个是你大叔的特写单像。我惊喜,准备立即去找德明。新明的意思是要多给点钱,德明才会把照片拿出来。我想这个倒不成问题,我一定要把照片弄到手。过了一会,德明来了,他没有照片,而是用手画,他勾了一会,看上去还真有些像。我叫他再修改一下。后来梦就醒了。醒后是既遗憾,又充满某种希望。
说来也真奇怪,父亲一生竟没有照过一次相。在我们姊妹七家的相册里竟找不出一张父亲的照片来。照相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已经很普及了,我们每家都有好几本相册。可就是没有一张父亲的照片。父亲一生没有照过一次相吗?听妈妈说过好像只有一次,一生唯一照过一次相。但我们没有见过这唯一的一张照片。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万元去街上找过照相的易少明,少明是万元的好朋友,但那一天易少明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就是没有找到。万元又去找街上一个会画像的人,可那个人也有什么事没有找到。
至今我们都没有父亲的遗像,父亲是通过他对我们一生极大的影响而活在我们心中。没有遗像是父亲一生留给我们的谜团之一。
据1989年1月23日日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