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瘦了一些，能勉强把自己塞进一些过去的衣服里。忙碌的工作导致没什么时间吃零食，减肥似乎变得容易了。不过还不够瘦，我照着镜子，面无表情。如果要靠对不起自己的胃来换取苗条的身材，一时半会儿我还做不到。嗯，做不到，如果有个男人能在我这个模样的时候看上我，那就非他不嫁了。话说回来，目前不是找男朋友的时候。
我在网上找到Anson，就是那家“勾勾手指头就结婚”摄影团队的老板，我发了一些作品给他看。
“你看，这是我帮朋友的婚礼拍摄的，也有收费的拍摄。”
他开始挑我的毛病。
“从现场来看，你基本是处于一种被动的地位。”他说，我能感觉到对面趾高气扬的神气，“没有一点调动能力，只知道碰巧抓一些合适的光线和场景。在我这里做摄影师，你至少得看上去很有想法，对拍摄的内容显示出掌控力度。”他指着一张照片说，“看，你不过是做了记录，我这里的客人需要与众不同的东西，而不是流水账。”
我被他说得心服口服，只有点头承认的份儿。
“这张你没考虑主题位置，那张如果逆光感觉会更好；这个角度新娘的大小眼很明显，交换戒指的时候你可以凑得更近。”他继续分析。
在这场谈话中，他做到了掌控全局，而我完全被动。我说服自己无论他说什么，都点头称是。于是满屏幕都是我打的“是”、“学习了”、“下次试试看，效果肯定不错”，看上去像是软件自动回复的。
突然他停顿了一下，内容转折：“现在你拍一场婚礼或者会议的价格是多少？”
因为没有任何铺垫而突然转到这个话题，我犹豫了一下，阿飞和苹果都不在线，这是在卖自己吗？“是的，没错。”我对自己说。得给自己开个价钱，说低了对不起自己，说高了人家不接受。我迅速拨通阿飞的电话，电话那端响了很久他才接起来：“什么急事？我在开会，害得我说内急才跑出来接。”
“你得给我开个价，卖艺的价钱。”
“按体重卖就行了。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着急，否则也不会打电话给我。全世界最笨的就是你，让对方开价，一定告诉他不管多少你都干。”
我承认自己笨，脑子不转弯。第一时间做出的反应，一般最真实，第二时间的打八折，越往后折扣越多。我给了Anson一个害羞的脸，为了这两分钟的空白：“考虑了好半天，还是根据你们这里的规矩吧，随便您老人家给多少薪金。摄影是我的爱好，不管报酬多少，目的只想把照片拍好。”我想自己很好地贯彻了阿飞给予的建议。精神第一，物质第二。
后面的事情顺利多了，Anson让我打包一些样片放到工作室的网站上，如果有客人看中，就有活儿了。不过在这段时间里，需要先去给其他摄影师当一下助理，没有报酬。为了表示件事情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碟小酱菜，我向Anson提到威廉，表示在他那里“实习”了半年。
“嗯，他嘛，有点自以为是，还好你在他那里时间不算长。如果诚心想在我这里发展，希望你以我这里的单子为优先。”
“是，是，工作的主次需要分清楚。”
Anson发送了一个大笑的图标给我，跟了一串字：“我这里单量多，价格高。”
在他的大笑里，我看到了自己的虚伪。
我猜测Anson对威廉应该有点看法，他用了“自以为是”这个词，但和Anson刚认识，不便深究。在这个行业，人人都可以觉得自己天分很足，包括我自己，只有露与不露的区别。不同工作室的摄影师相互瞧不起也是常有的，大家都在这个市场上竞争，表面风平浪静，私底下暗流涌动，桌面上握手谈笑，桌子下踢腿踩脚。
阿飞笑我想太多，约我周末去公园散散心，顺便帮他宝贝女儿拍点照片。
在公园里，我把大饼也带着了，涵涵不停地扔球，那只傻狗不停地捡，直到跑得气喘吁吁，舌头耷拉得老长，显然这女孩还没尽兴。
“他们相处得不错。”阿飞满脸的幸福，全然不顾我心疼大饼的体力。他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家里有两个孩子外加一到两只宠物是最好的生活模式。”
我承认，这个和煦阳光照耀大地的深秋，温情的女孩子追着小狗玩的景象确实让人感受到了天伦之乐，但，女孩子是他的，狗是我的。阿飞两个胳臂向后伸展托住后脑勺，向椅子背后靠去，仰头看天。突然转过头来，说：“你的新老板有一套，好好混吧，前途不会差的。”
“你思维跳跃得太快了，一会儿家庭，一会儿又跳到我的新雇主身上。”我说。此时我眼睛盯着涵涵，总是害怕孩子对小动物做出一些不恰当的举动，比如拉尾巴、扯毛或者踢它们的脑袋。我会在他们还未触及动物之前，告诉他们小动物会抓、会咬，吓吓他们，就像母亲为了让我放弃出门的想法，恐吓我打算把我扔进垃圾桶或者说外面有吃人的狼。生命轮回不止，在我母亲吓我的这个年龄，我也开始吓小孩了。
天上有无边的云，阿飞仍旧把手枕着脑袋。“根据我的经验，只有像你这种不安分的人才能干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我这种按部就班的人，只能给人打工，高级、低级的区别而已。对你来说，有些事情虽不在轨道里，但人心永远不会变，我只想给你些提醒，让你走得顺畅点。”
“你是怎么判断新老板不错的？连我都没见过他，仅凭网上这一个小时的交流？”
“他思路清晰。先贬你，看你的反应，如果你不谦虚或者为自己辩解，就没有后面的事情。关于价格，他没有给你很低，相反，比威廉给你的多。最后，他明确不喜欢你和威廉来往，事情都放在台面上说，你自己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我脑子一片空白，Anson的生意做得比威廉大，自然有他的长处，管他是黑老板还是白老板，多给些拍摄单子的老板就是好老板。
涵涵跑过来，大饼跟在她后边。涵涵说：“爸爸，大饼今天很听话，我决定把我的蛋糕奖励给它。”又看着我说，“阿姨，大饼不咬人，我把手伸到它嘴巴里也不咬，它跟我玩呢。”我拍拍她的脑袋，这孩子也就这会儿讨人喜欢。
太阳落山前，我给涵涵和大饼拍了一些照片，都逆着光。金黄色的暖调子照片，有一些故意让镜头冲光，照片上会出现自然的光斑以及低反差，加重沐浴阳光的感觉，纯洁而神圣的快乐。我不记得自己的童年有过这么阳光的时刻，记忆里都是灰蓝色的调子，灰蓝色的天空、灰蓝色的房子、灰蓝色的衣服、灰蓝色的心情，连老式工房门口的水杉树树干都是灰蓝色的。这是一种迷茫而神秘的颜色。
童年时的我住在淮海西路的一幢洋房里，房子拥有一种灰蓝色的外墙壁。现在回忆起来，那幢房子的大门口有两个高大的立柱，我站在下面，爬满外墙的爬山虎让我感觉就像要走进一幢具有魔幻色彩的宫殿，这幢房子有哥特式的复杂外形和神秘的走廊，尽管堆满了杂物，但对小孩而言，还是能够看到很多张怪异的人脸，地板上冒出来一些光线，让人脸看上去是从下巴受的光，于是我的少年时期拥有了同灰蓝色一样的颓废和郁郁寡欢。
现在我的眼前是很多美好东西的集合，金黄色的，希望同样昭示着未来。
我们开车往市区方向，夕阳连同这一天的疲惫落在身后，我翻看着刚才拍的照片，慢慢体会“决定性的瞬间”这句话。照相机不过是混沌时间里一只闭着的眼睛，打开快门幕帘的一瞬间，相机睁了一下眼，记录下瞬间看到的东西。想让它看到什么，取决于我的“看见”，甚至可以像摆设舞台剧那样，搭一个画面出来让相机“看见”，这个就是控制力。
我想自己需要一个摄影棚，如果决定拍摄纪实，那需要在街上不停地走，不单走在中国的大街上，还需要走到外国的大街上。目前对我来说，就像再回银行工作一样的不可能。于是我觉得，为了一些自己能掌控的画面和光线，必须搭建一个影棚。
威廉很不喜欢这个想法，听上去想把这个计划掐灭在萌芽状态：“有什么意义呢？每个月还要付房租，还要装修，要投好几万下去。”他甚至有点像没头的苍蝇那样恼怒，急促地说着不该教会我摆布灯光，会的东西越多，负担越大，听上去是为了我好。Anson却很支持我这个想法，虽然他帮不上什么忙，只说有了影棚可以开发一些新的项目。结果在威廉面前，我也有些生气，他一定是想遏制我的发展，觉得我在干偷师或者过河拆桥之类的事情。不管是否如他所想，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不停生长的脚，当鞋子限制了脚的生长时，我需要换一双更大的鞋子。
Anson通知我去当一回他的助理，是一个婚礼，副机位。我一直不知道Anson长什么样子，有几天晚上想找他劈劈情操，谈点人生理想或者一些别的。总得让老板知道你的崇高目标和对工作的热情吧？并且想在合适的时候向他要一张照片，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但他似乎忙得打一句完整的话的时间都没有。
我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对当天的预想。我需要怎么表现？不能喧宾夺主，但又要把积极性表现出来，这可是一次面试。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连明天穿的衣服都想好了。突然发现自己少一件缝了很多口袋的衣服，反正衣橱里没有这样一件衣服，我终于理解了摄影家协会的摄影家们为什么统一穿着很多口袋的摄影背心，除了钓鱼背心外，市面上只有摄影师穿的背心是缝制了很多口袋的。可我真的很讨厌背心类的东西，和讨厌男人的衬衫领口解开的扣子超过两颗一样。又想到我的摄影包，国家地理可能太高调、太文艺腔了。有的饭店要求女服务员的身高不要超过一米六三，为的就是不给客人一个压抑的视角，我爬起床，从角落里翻出旧包，把器材挪进去。
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我的心情很久没有这么愉悦过了。半年前仅仅是摆脱了阴郁和迷茫，真正的快乐一直埋在深深的地下，冬眠的蝉蛹也不过如此，现在就当是蚕蛹褪壳而出。我起了个大早，不用朝九晚五坐办公室的好处是，常常可以睡到自然醒，但今天我准备了闹钟，虽然在闹钟响起之前我已经睁大了双眼望着天花板了，这足以证明我对这一天的重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