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事情都应该就此打住。关殊好好地当他的心外专家,夏岚好好地跟厉辉还是林晖谈恋爱,顾易宸好好地寻找他规划中的结婚对象,我爹妈好好地在国外逍遥,奶奶好好地丰富她的老年生活,至于我,我想我应该出去换换心情,河山大好,我怎么说也算是半个艺术家,四处逛逛找找灵感也是很有必要的。
事实证明我这个想法从头到尾就是不理智的。当我在通向机场的高速公路上吹了两个小时冷风的时候,我想也许老天爷给我的安排是好好地待在工作室做做设计画画图,没事儿别整一出是一出。
我无力地对开出租的小哥说:“师傅您看修理厂的人什么时候能来啊?咱这一直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小哥说:“实在不好意思啊,我这车平时从没出过什么问题。今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没耽误您事儿吧?”
我抬头望了望天,说:“半个小时前天上那架飞机估计就是我那趟。”
我看小哥窘迫地直搓手,善解人意地说:“没事没事儿,我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这张机票浪费得有点可惜。”
小哥听完我的话以后更加窘迫了,搓手的频率比刚才快了一倍。我想这小哥可能误会我要他赔偿损失了,正要替自己辩解两句,这时一辆深蓝色宾利“嗖”的停在路边。
我想这又是一辆抛锚的车啊。
我想这三四百万的豪车还不是照样出故障。想到这里我投给出租车小哥一个安抚的眼神。
宾利的车主打开车门,对我说:“上车。”
我疑惑地望去,然后就看见顾易宸正靠着车门看着我。
我犹豫了两秒,果断抛弃了和我同甘共苦两个小时的小哥朝顾易宸走去。其实是因为我背包里的干粮真的都吃得差不多了。
我正要打开车门的时候顾易宸突然按住我的胳膊,我不解地看着他,他说:“坐前边来。我不习惯当别人的司机。”我想,搭乘人家的车我还是温顺一点吧,做人要识时务。
我乖乖地坐上副驾,顾易宸带着我乘风而去。
在我的判断里我和顾易宸的关系处在一个尴尬的阶段,那是一个不太方便谈话的阶段,谈着谈着说不定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所以我决定闭上眼睛假寐一会儿,然后我一不小心就弄假成真了,窝在副驾驶位置上沉沉睡去。
顾易宸的车技实在没话说,至少我睡得很安稳,直到他的深蓝色宾利剧烈摇晃猛然停止,我被惊醒。
我揉了揉眼睛,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顾易宸按下窗户透了透气,说:“爆胎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点心虚。我感觉我不仅坑了顾易宸,好像还坑了出租小哥。
我说:“你怎么不换胎呢?”
顾易宸思考了会儿,说:“我不会。”
我自告奋勇:“我会。我来。”
顾易宸看了我一眼,轻飘飘地说:“哦,车上没有备胎。”
“……”
说完,他解开安全带下车去透气,我也正要解开安全带,忽然看见自己身上盖着顾易宸的外套。我想起夏岚的话,顾易宸他真的是个很好的男朋友,也会是个很好的丈夫,只是他不会给你最需要的爱情,而已。顾易宸除了感情以外什么都有,甚至那份淡漠也会被看做是冷酷的魅力,一定有许多女孩对他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吧,可是我看见他站在外面的身影,像一只深秋落单的孤雁,他的面前是苍茫的天空,而他的心,也许和天空一样苍茫吧。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接完一通电话。
他对我说:“这儿离市区还有一段距离,等修车的人过来大概得一个半小时以后。”
我说:“啊?”
他说:“天马上就黑了,你看我们不如先找个酒店……”
我惊恐地说:“啊?啊?”
顾易宸忽然笑了:“你想什么呢?难不成你还想在车上过一夜?你放心,霸王硬上弓的事情我还不屑做。那边正好有一家温泉旅馆,环境还不错。”我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小山坡上果然有一个大标牌写着“温泉旅馆”。我犹豫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说:“好吧。”
古往今来多少前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教导我们,孤男寡女待在荒郊野外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的。
比如说在订房间的时候,就订一个房间还是两个房间这个问题我和顾易宸展开了激烈的争执,我一怒之下甚至想拂袖走人。最后顾易宸说:“我想你一定跟夏岚打听过我的为人,我就算对你有心思也不会用下三滥的手段的。订一个房间是为了对你负责,你要知道这荒郊野岭的只有这么一家旅馆,半夜也许还会有什么野生动物出没,秋天的野外在晚上还是挺危险的。”
于是我被说服了。
这是一家日式的温泉旅馆,房间里充盈着自然草香的榻榻米的味道。我换上蔺草编制的拖鞋,踏着橙黄的灯光走进去,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古朴的日本书法。我看不懂日语,但从落款和标题看出这是一首俳句,松尾芭蕉的《古池》。我中学时期曾研读过日本俳句,当时深深感叹日本的文化真是远不如我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啊,因为松尾芭蕉这一首据说是大日本帝国最著名的俳句是这样写的:“寂静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我那时候想我八岁写的流水诗都比这个水平高好多啊,这样一首打油诗能在日本流传这么多年只能说明日本人真的是很没有文化啊。此后很多年我一直对日本文化有着很深的误解。直到有一天我读到一本杂志,有几句英文是这样写的“Springmorningnoawareofthespringmoring,Ihearbirdssingingeverywhere,howmanyflowershavewithered,inthewindandrainlastnight?”我当时试着翻译了一下,翻译为:“在春天的早晨没有意识到这是春天的早晨,我听见小鸟在到处唱歌,昨天晚上的风雨里有多少花朵凋落?”我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啊,一点逻辑都没有,然后往下看惊讶地发现这一段逻辑不通的东西竟然是我国古代最伟大最接地气儿的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的《春晓》。我深刻地反省了自己,觉得在这个全民翻译水平还有待提高的年代,我们要学会用辩证的客观的眼光看待外来的文化。我想也许《古池》的原句是一首很有文化很有内涵的俳句小诗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易宸站在了我身旁,他和我一同望着墙上的笔墨,思索了一会儿说:“芭蕉翁在日本诗坛的地位一定程度上和杜甫在中国诗坛上的地位差不多。一个是中国的诗圣,一个是日本的诗圣。只是他的许多诗句更加平淡易懂,其实和白居易的风格挺像的。”
我说:“听说白居易作完一首诗都要先读给寻常百姓听听,若妇孺老人全都能够听得懂,那作诗就算成功了。我从前觉得他是个特别接地气的诗人,尤其是中学时背他的‘观刈麦’‘卖炭翁’,觉得他真正是走到下层去体验民生疾苦揭露社会黑暗了,虽然‘卖炭翁’很难背,我也就看在他的面子上忍了。可是后来读了许多野史外传,了解到他的私生活略有些混乱,从那以后就不怎么待见这个诗人了。”
顾易宸唇边攒出笑意,说:“你指的是‘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么?其实许多传闻是不能随意相信的,有人说白居易晚年风流成性,另一个人就可能为他构造一个美丽动人的爱情传说,这个纯粹要看个人心态。”他顿了一下,又说:“人的思想是最复杂的,再聪明的人也不可能一眼就看清楚一个人。就像松尾芭蕉的俳句,翻译成中文以后毫无美感可言,可是对于一个精通并热爱日语的人,他读起原诗,也许就觉得这诗简直辞藻感人思想美妙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深入了解才能看透本质。”
我点了点头,说:“你说的也许有道理。可是还有一句话叫‘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们看白居易是‘江州司马青衫湿’,我当然也承认他是个悲天悯人的才子,不过我更地关注的是樊素和小蛮;柳永在别人眼里是风流才子,在我眼里却是个情种。仔细想想白居易和柳永其实都能被定位成风流诗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样一样的,可是我喜欢柳永不喜欢白居易,也许只是因为我觉得柳永的名字比较好听?”
顾易宸幽深如古潭的眸子就那样望着我,半晌,他戏谑地说:“果然是艺术家的思维。”
我有些恼怒:“说了我不是艺术家啊。作为一个艺术家如果欣赏不了毕加索大师的风格那就是一个不合格的艺术家,我从小到大一直都欣赏不了那种抽象的思维,这就注定我倾尽此生也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顾易宸抄着手看我,说:“要不要试试朝哲学家这条路上发展?”
我说:“……我觉得我还是好好研究毕加索吧,说不定哪天任督二脉就突然打通了呢。”
顾易宸走到竹窗前打开窗户,冷沁的夜风一下子将房间盈满,我浑身打了个激灵。
他说:“你不需要管别人的风格。”
我说:“哈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只是多了解点东西这样以后邂逅各个领域的帅哥就都有话题可以聊啊。你看要是一个搞金融的跟我说‘商品化是货币化的前提和基础,商品经济的发展必然伴随着货币化程度的提高’,我这个时候要是问一句‘商品化难道和货币化不是同一个概念么?’这种问题岂不是显得我太无知?”
顾易宸默了会儿,说:“我想一个搞金融的人只要他货币银行学没挂科就不会说出‘商品经济的发展必然伴随着货币化程度的提高’这样的话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说:“啊?”
顾易宸无奈地说:“你是想听我给你上一节货币银行学的课么?”
我羞赧地说:“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是搞金融的了。”随即又释然,有些无耻地说:“你看,这不刚好证明了我刚才的那个论述,果然作为一个无知的人跟其他领域的人聊天很容易出丑的。”
顾易宸说:“我以为商品化和货币化的联系和区别应该是这个经济时代人人皆知的常识。”
我垂头丧气地说:“你可能高估了这个经济时代的人,或者说是我拖了这个经济时代的后腿。”
顾易宸笑着说:“其实你可以和一个搞金融的人聊文学聊艺术,实在不行还可以诹几句哲学范畴里的话。唔……”他顿了顿,说:“你是我见过的文学最好的艺术家。”
我说:“并不是每个搞金融的都和你一样对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都有所涉猎。”我抬头看着顾易宸,房间里黄澄澄的灯光刚好打在他脸上,将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勾勒出几许柔和的艺术感,他的唇角有深深的笑意,我怔了怔,一道高大的身影却忽然铺天盖地地朝我倾来,待我反应过来,我的后背已经抵在了墙上,面前是来自顾易宸的强烈的压迫感。
他用手臂和胸膛给我划了一个狭窄的空间,我被牢牢禁锢在其中。
慌乱之中我咬了自己的舌头,痛得眉头都皱起来,我听见自己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做什么?”
他说:“做应该做的事。”我在慌乱之中仍然注意到他说的话,应该做的事,而不是想做的事。
他的头朝我覆盖下来,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吻即将落在我的唇角,忽然一波冷风吹进来,我打了个喷嚏。
我想我的脸一定红得不行了,整个脸一直到耳朵都在发烫。
顾易宸在我耳边低笑,然后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将我放开。我狼狈地奔到窗前狠狠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回头瞪了顾易宸一眼。
他却不以为然,径自走到我旁边,我防备地往旁边挪了挪,他不置可否。
我和他一起欣赏了会儿初秋的夜空,然后他说:“宁可,跟我说说,你想忘记的那个人。”
我浑身一震,整个人的温度瞬间降到极点,牙齿都在打颤,这个时候,我才真正体会到秋天的凉意。我默了会儿,转身冲他扬起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我说:“难得来到这样一个条件好的温泉旅馆,我觉得我不能辜负这日式的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