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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奔走于两个国家之间

附录二:奔走于两个国家之间

—— 一个中俄混血妇女的口述历史

口述人:卡利娅

访谈、录音和整理人:唐戈

时间:2003年8月29日

地点:新疆伊宁市

口述人简介:卡利娅,汉语名张玉英。女,1940年出生,中俄混血人,俄罗斯族,新疆伊宁市人。父亲是汉族,母亲是俄罗斯人。会讲汉、俄、满等多种语言。曾在当地友谊医院工作过。当时是伊宁市唯一的东正教堂——圣尼古拉教堂的法人代表。已去世。

父 亲

我父亲叫张静臣(音),他是清朝时闯关东到苏联的。当时有很多山东人集体到苏联,也就是谋生吧,因为山东在当初生活很困难。也不要说是在当初,就是目前山东有些地区也是相当困难的。不靠威海那一带的生活都比较困难,因为年年有灾害呀,等等。在那个时代,在清朝的时候呢,一个就是年荒,水灾呀,干旱呀,所以逼迫得人就到外面去谋生。

他第一次到苏联时,还留着长辫子,穿着长褂。到了那儿以后——你想,苏联在当初,在文化各方面、生活习惯,和咱们中国人很不一样——他感觉非常奇怪。强行地,几个人给他把辫子铰了。他待了两年,一直想家,还是念自己的家,因为家里面——我们家是大家族,四十几口人哪——我太太(祖母——作者注)还在世,我父亲他上面,我有八个姑姑,第九个才是他。他出家可能有一个原因:九岁就给他完婚了,老家山东九岁就完婚。所以他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离开家,出去了一趟。可是还是念家,念老的,最后回来过一趟。回来可能在家里没有待三年吧!实在待不下去,因为他看到了人家外边的生活各方面。家里面我那个妈妈呢,此时生了个孩子。这个孩子刚满一百天的时候,他就离开家了,就到了苏联,再也没回去过。

在苏联,我父亲谋生,什么都做过,红军也当过。一直在陆川(音)、坐环(音)呀,一直就这样子谋生,生活。山东人是比较能吃苦的,也不怕任何重活什么的,都是这样子。

这以后和我母亲相识了。和我母亲相识,现在推算的话,也就在1920年,估计1920年和我母亲相识的。相识以后,前面生了两三个孩子,都去世了。到以后生我姐姐。现在我姐姐在澳大利亚,她是1929年出生的。

母 亲

关于我妈妈呢,我妈妈不是纯俄国人。我妈妈血统里头掺着土耳其血统。很早以前,俄国也是有很多的战争,比如说土耳其战争呀,俄日战争呀,还有其他的一些战争,这样的战争可多了。估计我妈的祖辈们就有土耳其血统,一直的,我妈妈也有土耳其血统。

关于我姥爷呢,就是我妈妈的父亲,他也不是纯俄国人。可是在当初,在这个生活环境中,也是因为他们家族有土耳其血统嘛,在沙皇时代是容忍不下的,因为他不是东正教徒,对这些人迫(pǎi)得特别厉害。所以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们就跑了。跑到哪?跑到西伯利亚。西伯利亚也就是原始森林,在当初跑到那个地方,就算是定居了。

他们去了以后呢,逐渐逐渐,那儿也有流放人员了。还有逃避奴隶制(指农奴制——作者注)的这些人员呀,逐渐逐渐人就多了。现在西伯利亚有一个,可能是个镇吧——我估计——还是个市呢?以我太爷的名命名。十月革命以后呢,就有了其他的名字。可是以后,据说呢,又恢复了以他的名命名这一片地,因为这一片地他是最早的一个人。就这样子就发展下去了。

以后我父亲和我母亲相识,那也就是1918年十月革命以后。当时在苏联,正是在过渡时期,特别困难。可是对中国人的优待呢,在当时优待特别宽。中国人在那个地方,他可以去买到粮食,等等。可是对自己国家的人员呢,在过渡时期卡得很死,而且还有种种的阶级斗争、社会层次呀,所以自己的人,饥饿而死的太多了。这是1918年以后。

我妈妈也是没办法,逃离出自己的家乡,以后就和我爸爸相识了。也可以说是为了饿不死,可以这样子说。你说两个人之间也没有个什么共同的语言(笑)。可是以后呢,我爸爸俄语说得相当好,他就学会了。因为这个语言,环境逼迫嘛,慢慢慢慢就学会了。

回到中国

正当生活可以说好一些了,生下我姐姐——可能我估计——那个时候是中国和俄国的一些政治上的情况,就把所有的华侨呢,遣返回了自己的国家。中国人就得返回。他那时候可以躲躲藏藏,可以留下来(哭),可是他不想这样子做……(卡利娅的小外孙女中午放学回来,与她说话)

就这样子,1933年通过霍尔果斯口岸,通过合理合法的手续归国,带着我姐姐回来。我姐姐那时候就好几岁了。他们1933年过来的,她1929年出生的嘛,你想想四五岁的人了,反正隐隐约约她还能记得一些事情嘛。

到这以后,像我呢,我是在这个地方出生的。我跟我姐姐相差太远了,相差十几年。在这个当中也生了很多的孩子,都死了。也许在当初医疗条件,或者是卫生条件,反正是远远不如现在。

母亲又返回苏联

我妈妈生我们子女九个呢。现在只有我们姊妹三个,我在中国,我妹妹在俄罗斯,我姐姐在澳大利亚。所以我们姊妹三个想见一面都不是那么容易的。

我姐姐1984年离开这个地方的。

我妈妈带着我妹妹1962年走的。她开始也没有走的这个打算。我父亲去世以后呢,她就想家,最后就写了一封信给——我估计那个时候,她也就给莫斯科嘛,还是给哪个地方,寻人启示嘛——寻找自己的亲人,详细地址呀什么的。完了以后,唉,这就来了回信了。

那时候伊犁有领事馆,有苏侨协会呀,而且领事馆在伊犁是最早的。伊犁的完了以后是塔城的苏联领事馆。是哪一年成立的,这都有记载的。

这就找到我母亲。她的爷爷(外祖父——作者注),也就是我们的太爷还在。他活了119岁,老太爷子,就活那么长时间,还在。她再也忍不住了,死活都要回去。

我还有个妹妹呢,妹妹那个时候是在二十三(指当地的一所学校——作者注)这个地方读书。还剩下一个学期的时间,她们就离开这儿了。

我在当初成了家了,有家了,我也不可能和她一起走了。我姐姐也有自己的家。所以当初呢,我们也就没有走,她一个人走了。

走了以后,也见到她爷爷了。可是她没有办法在西伯利亚待下去,因为她在中国30年了,你想想1933年到1962年将近30年的时间了,她已经适应了这儿的气候。到西伯利亚以后她根本无法适应,再加上身体又不好,那个寒冷,所以……她那个爷爷一直想叫她留在他身边。可是她没办法适应,她愿回到哈萨克斯坦,一直就在哈萨克斯坦生活。

舅 舅

我妈妈有一个哥哥,就她们兄妹两个。

我妈妈可能四岁的时候,她母亲就去世了,九岁她父亲去世,是她这个姥爷把她带大的。

哥哥哪,一出生就叫姥爷领走了。因为啥哪?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在沙皇时期呀,像这个异教徒,或者不是异教徒,就是带着异民族的血缘关系的异域部落,沙皇时期征兵,他不要。所以就这样子,把他,把我舅舅,让老爷子带走了。他就征不了兵嘛,就可以保留征不了兵嘛。在沙皇时期,像这种人是不准用的。唉,这样子,我舅舅就一直跟姥爷长大。我妈妈跟我父亲就离开了。

我舅舅有很多的孩子,很多的(语气加重)孩子。他二战的时候带着五个儿子,一直连他自己打到柏林,打到那儿。回来的时候只带回来一个儿子,都牺牲在那个地方。就一个儿子还没有一只腿,一直在哈萨克斯坦一个火车站……(与外孙女说话)

寻 亲

就这样子,我是1991年去苏联,寻找自己的亲人。可是那时候我母亲已经去世了。我母亲是1975年去世的,去世于车臣。我妹妹和我母亲在车臣待了27年,我也在那儿待了几个月吧。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政治气氛呀,各方面,开始就乱了,1991年就开始了。

我很想去一趟西伯利亚,因为那个地方还有很多的我舅舅的孩子,姐姐们,也就是姑舅吧,我也很想跟他们见一面哪。就说我们没有任何感情,也罢,那总算还有点儿血缘关系。

在当初,西伯利亚没有开放。我打了个申请书,我想去西伯利亚。外国人是不允许的,因为没有开放。所以去也没去成。我想叫他们过来,看这样子,他们有他们的难处。

我有一个姐姐,也就是我舅舅的一个女儿,她一直在西伯利亚兵工厂工作。苏联的政治这一方面好像是很保守的,像在那些地方工作的人员,他退下来以后,三年以后,他才能够出去。所以她只给我回了一个电报,说:“我工作没有退下来,我无法去见你。”我就问:“这工作为啥要退呢?请个假,我们见个面儿,不行吗?”我们没结识,说是她自己一直工作了一辈子在兵工厂。在西伯利亚,这一类的科学研究院呀,兵工厂,很多的,那里边的人都是那样子。她不能随便这样子出去的。也没见上个面儿。

以后我妹妹的儿子,也在西伯利亚工作,到现在还在西伯利亚。他工作的时候,他倒来了,也是我没见过的外甥嘛。来了,看了。我说:“你具体搞什么工作?”他说:“我不知道。”“那你干什么活儿你不知道?”他说:“反正我们只能冬天工作,而且我们这个机构哪,直接归中央领导,不是地方管。到冬天最寒冷的时候,我们工作。在沼泽地,埋管子,很大的管子。具体那是干什么的管子,我们不知道。我们那个地方,我们制度就是这样子,不该你知道的,你别问。我们早晨乘直升飞机到那儿去,只工作三个到四个小时,就赶快回来,因为气候太冷了,太让人受不了。”

就这样子和我们外甥见了一面。我待了几个月以后,也就回来了。

“我想把一生写下来”

你说关于我们在这儿吧,我的一生吧,我也很想写一下我的一生哪,可是我没有文化,我写不了汉语。你说我把它写成俄语,在这个地方,又干啥?你还能干啥哪?

我有很多的同事、朋友都在国外,他们提出来过,说:“要不然你写。我们反正经常有人来嘛,给你一点一点带过去。我们在那儿出版。”我想一想嘛,这样子恐怕不合适,因为咱们国家毕竟是社会主义国家,要是那样子,草稿既然国家不允许往外投,犯法这些东西,不太合适嘛。

我插话:没事,现在没事。

以前是不行的,所以在当初,算了,免了吧。再一个我也没那个经费,出版呀,我没那个经费。“但是我们帮着出版了以后,销售嘛!你可以写一下你的一生嘛,从你的上辈开始。”

以前有过这个想法,以后呀,算了。谁又喜欢听这些窝窝囊囊的家史哪?

歧 视

像我们这个家,你看,从文化大革命前就开始受冲击,一直就受冲击。

因为啥哪?最让我伤心的,想不通的,从小,从我开始记事,我就开始受别人的这个,冷眼吧!为什么?因为我父亲是汉族。我受这个歧视,这是我最容忍不了的,最受不了的。

我不得不上俄罗斯学校嘛!这两个老的因为我上学经常在房子里争论。妈妈就不愿意叫我去汉族学校上学,因为汉族学校在当初,它各个方面的,生活的、教育的,等等,和俄国人的教育方式、方法不同。女孩子不该这样子,不该那样子。我们有我们的生活方式,也有我们的生活习惯。可是,在汉族学校就没有这个。以前这伊宁市汉族也少得很,不多。自己就为上学闹事。最后自己决定:我要上俄罗斯学校。

我就开始上俄罗斯学校。可是你想,到学校以后呢,在学校受到民族歧视。你说,我们讲我们的生活方式、方法,我们都是俄罗斯式的,只因为我爸爸是个中国人,所以我不但受到我们同学小朋友们的歧视,连老师的歧视都要受到。那对我们的看法,确实是另眼看法。不知道别人怎么样,在我身上来说的话,这是对我最大的刺激。经常回来就在房子里跟妈妈说:“你干吗要到这个地方来,你干吗要生我们,我们到外面去受这样的歧视呢?”

逐渐逐渐大了,开始上了中学了,上高中了,歧视受得更严重了,更大了。因为自己懂事也懂得多了,所以在学校哪,同学之间也经常打群架。像我一样的这些混血儿哪,和那些纯俄罗斯人就打群架。

他们看不起我们,我们还看不起他们哪!因为啥哪?我们念的书,教材啥东西的,都是俄罗斯的,革命史呀,等等。所以到这个地方,地地道道的俄罗斯人,和我们来的还不一样。我们是合理合法通过手续到这儿来的。那些人哪,那个里头什么样的人都有,白俄军官也有,白俄,而且有很多职务高的,逃避苏维埃政权的,这样的人特别多。人逐渐大了嘛,我们就能够分清你们到这儿的来历和我们的来历。所以一直就这样子,不和,一直就不和。

在当初,在学生年代,还是,实实在在受不了这些人的这一种对待嘛。反正是不和。

俄侨撤离中国

以后哪,总是想,在这个地方,你看,俄国的俄语的什么机关单位也没有。在我们上学的时候,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单位,就一个苏侨协会,有个苏联领事馆 。这以后又咋办呢?所以在50年代就开始,俄罗斯人回国,就开始回国。在当时,政府也没有说阻拦,也没有挽留。回国以后哪,那边就开始大量地接收,开荒。从五几年就开始走,所以好多同学哪,学生哪,也就这样子走了。

有一部分人他一直就不走。他不走,他有他的原因。因为啥?第一个,有好多有血债哪,那是苏维埃政权要算账的一部分人。所以他们哪,就要求到西方国家去,就到加拿大呀,到美国呀,到澳大利亚呀,这样子就走了。

这儿的新疆的中国的俄罗斯人,开始办理往美国这些地方的手续的时候哪,一个就是在美国的托尔斯兑(音)基金会呀,托尔斯兑准将,他的基金会担保,通过这个关系。这一个关系完了以后哪,就由其他的在那个地方已经定居的一些人担保。一个也就是担保,再一个嘛,托的是亲属关系,就这样子开始走。在当初中国政府也不放。为走要办多少年手续,办多少年,十几年的手续。最后中国政府好像也认了。

头几批走的时候,中国政府一直要把这些人,押送到哪呢?押送到那个……那个……就是香港和大陆交界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地方了?

我插话:深圳,深圳。

深圳,还有一个什么桥那个地方?

我插话:罗湖桥。

唉——对!押送到那儿。交给那边以后,这才回来。头几批走的,都是这样子的,对这儿的俄罗斯人。

他们走,为啥他们要这样子走哪?第一个就是合作化、集体化,他不接受这个。说是我们从苏联往这跑就是逃避这一套嘛,没想到多少年以后在这儿又把这个东西(笑)……他就不接受这一套。所以就这样子大肆地开始走。

开始他们也不放,政府也不放。到最后关押的也关押了。到最后哪,有的甚至于判十好几年刑,就从劳改队上去了,到上边去了,送过去了,就谋生。是这样子走的。

这完了以后,八几年,这就开始大量地走。主要走的哪儿?澳大利亚,因为到美国比较困难,上新西兰他们一般不接受,什么加拿大不接受,除非是直系关系,否则它不接受。那就是为什么当时走澳大利亚。

我们哪,是哪儿也没走成。也不是不想走,也想走。哪儿也没走成,也就在这个地方就这么待着(笑)。

你看我们这多复杂,我们这些人。

医院?领事馆?教堂

那时,我在学校,我从1955年吧,1956年开始……以前这个地方,现在也有一个友谊医院。很早以前这个友谊医院是俄国人办的。我妈妈他们来的时候嘛,就有这个医院。1933年就有这个医院,因为领事馆是在那以前办的,可能我估计办了领事馆,就有这个医院了。

像那个教堂 ,我妈妈他们来的时候就有这个教堂了。现在这个教堂,关于这个教堂的年限记载不对。有好多资料,现在乌鲁木齐的也搞这个,关于这儿的俄罗斯民族的生活了,教堂这类,也搞这个。不对,现在他们记载的这个年限不对。那这个东西,他们说有资料嘛,那历史资料就是历史资料吧。只有我说,1933年我妈妈他们来的时候那教堂早都存在了,就是现在卖掉的这个教堂的地盘。第一个教堂还不在这个地盘上。嗯,这个东西,你说,人家说根据历史资料说的,我们是根据老人说,这样子说的。

身处政治旋涡

后来我在医院,就是在护士班工作,当护士。

中国方面聘请的专家,苏联专家。这个苏联专家哪,对我们也有不同的看法,因为我们是当地的人。当然,这个东西你不承认不行,人家有那个文化,人家有那个学历,人家有那个技术,我们有个啥呢?我们是农民。所以人家对我们的看法,都是从上往下看,也是属于他们的歧视。

没想到,1958年吧,这咋办呢?1958年两国关系就开始逐渐逐渐恶化了。恶化以后这些人也都回去了。回去以后,这个医院就移交给中方了。

在他们在的时候,一个医院就三个院长,维族的一个,汉族的一个,俄罗斯的一个(笑)。他们一走就由汉族和维族来管理。我们在那儿哪,我们就成了个啥了?我们就成了罪人,嗯。

所以和他们一起工作的人员呢,几乎没有走掉的,从苏联的,从其他国家的,没有走掉的,剩下的,三五个人也都作为基本精减,也就这样子赶出大门了。也就在那个时候……(苦笑)。

可是这样子也罢,没想到文化大革命,我们更交代不清楚了(声音颤抖)。一交代:“他们给你们遗留下来的任务。”一想到这些,我说我这头都要炸了。为啥呢?他们在的时候就把我们压根没当过人,可以这样子说,对我们那是一种耻辱。可是没想到,这个,唉呀,他们走了,我们还是我们当地的,我们是当地人,我们是这儿的主人。没想到,而且受的那个罪(哭),要比那个严重哪去呢!这一折腾就几十年,就没完没了的。每一种人都能拉上我们,苏修特务我们也当过,里通外国分子也当过,因为我们亲属都在那个地方。而我亲属也不是说是越境跑过去的,合理合法走的嘛。什么东西我们都过来了,也就是这个帽子,戴这个帽子。帽子里有什么具体呢?任何具体都没有,就是个帽子。

这以后就把我们都下放到农村去了。我在农村待了17年,也就是作为苏修的残渣余孽了,或者是特务了,等等,反正这一类的帽子多得很。

回来以后我也没什么工作。这就……后期了,最近这几年,噢,一下突然和俄国关系好了,噢,这好得不得了。那得人人要学俄语,非说俄语不可,成了一股子风了。嗯,学俄语。(嘲讽的口气)

我还当了几年的代课老师。我做梦都没想到,那以后我还会当一个俄语代课老师(笑)。现在有的时候想起来,也好笑哪。

你说,一个就是社会的这种变化啊,国与国之间的这种政治。在50年代的时候,谁敢说苏联老大哥“不”哪?那确实要判刑的。苏联老大哥做啥都是好的。这个地方,像克拉玛依呀,独山市呀,有大油田,他们来安装机器呀,等等等等,那时候没有人说他们不好。可突然不行了,这和小孩子玩游戏有啥区别的?这阵儿咱两家子好了,两个人好了。现在看,国家也是这样子嘛。一直好的那就好得不得了,嗯。这以后不行了,完了又行了。

就这么一个友谊医院,开始是苏联医院,完了以后呢,就变成友谊医院了,友谊医院完了以后呢,就变成反修医院,反修医院完了以后现在又是友谊医院。就这一个医院,翻来翻去这个名字。光那个病例卡啊,多少个房子,今天是反修医院的病例卡,明天是(笑)友谊医院的病例卡,光那个东西多少哪!

你说像这些情况,我们作为一个老百姓,我们只有这样子看。不过再翻过来说,我们确实在这个地方,守法的老百姓,而且这儿人也很少。我们这些人,反正是什么东西,从我父母开始,什么东西都经历了。

我父母来,1933年,1934年,这个地方,就是马仲英谋反。刚刚10年,1944年,也就是三区革命。

你说,我们现在真的老了。

现在我们对教堂呀……(录音磁带已到头)

“整理好了让我看一下”

你(指我)整理好了以后哪,你应该把那个草稿给我寄来,让我看一下。他(指一个记者)给我完全完全……因为我这个讲话也没有个……是个笼统的,讲这一点,讲那一点。他没有整理一下,就把这个发表了。发表了以后,有好多的事情就颠倒了,整个颠倒了。你说这个东西,最好你把它整理出来以后,我看一下。不要到时候这一颠倒嘛,叫人家一看,因为在伊宁市我想认识我的人很多。嚇,这看了以后说是:“是不是写的你呀?”我说:“好像是。”“不是这码事。”我说:“我也说不是这一码事。”那也写出来了,也发表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儿留着呢。还给我寄来了一份,就说我不满意。

不,你,起码事实,我给你说的是事实,你别给我颠倒了,把这个事拿来给那个事闹上。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

丈夫和子女

(在访谈进行中,卡利娅的丈夫已回来,另外挂在墙上的她与丈夫的合影非常醒目,更主要的是她丈夫看上去像极了俄罗斯人,所以我请他谈谈她的丈夫)

从头说起。嗯——,我第一个丈夫是个汉族,这是第二个丈夫。

我第一个丈夫是兵团政治宣传部的,他是雕塑家。在“文革”时候哪,也受到迫害,以后,也可以说是致死了。在当初我在农村,在农村。我这孩子很小。我一共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这女孩儿才一岁多,我丈夫去世以后。

我丈夫去世,那还要给我们戴一个反革命的帽子。所以我在农村我生活实在没办法。这个孩子哪,连上学,上中学,都不行的,反革命子女嘛。你也知道,这乡下这种……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嘛,老百姓嘛。结果没有办法,生活实在是没办法,我就改嫁了,就嫁到这个人。

这个人是俄国人……(与女儿说话)所以这个,这个大概就麻烦了。

他哪,是1938年从苏联到这儿来的。来的时候是随他父母来的。他有个姐姐。他姐姐和他哪,是在苏联出生的,一个父母。他父亲死以后呢,他妈妈改嫁跟了个朝鲜人 ,唉,就到中国。在中国又生了两个孩子,那就是同母异父吧!

就这样子,他也就是在这个察布查尔长大的。在察布查尔长大,嗯,童年时当过长工。解放以后,这是五几年,他就参军了,一直就在查县(指查布察尔锡伯族自治县——作者注)公安局工作,当民警。

这到“五二九”的时候哪——这不是有个“五二九”事件嘛,你听说过吧——“五二九”的时候他就成了嫌疑犯哪,“五二九”的嫌疑犯。在当初哪,可能中央也有这一种文件,外国人一律不允许在要害单位。所以像他这个,年年又是先进工作者,又是党员,那也得找一点事儿嘛。怎么样能弄出……找一点事嘛。哼,最后就成了嫌疑犯了。就把他下放到农村去了,就在农村从事农业。我们也在那儿。正好我也遇到这个事儿,以后哪,我们两个就结合了。

我跟他结合以后没生过孩子,他不要求孩子。他说能让这三个多上两天学,能把他们带大……因为他本是个孤儿嘛。他母亲一死,他就养活他那弟弟、妹妹呀!他就能体会到孤儿的这一种,困境吧!这么多孩子都上学,再不要了。因为孩子多了负担也大,所以就供我这些孩子上学。

我两个儿子呢,都上了大学。大儿子现在在这儿正友家具工作;老儿子哪,是在州文联工作,他是画画儿的,搞美术的。这个女儿哪,也上过学,现在在伊犁报社,在广告——电视广告部工作。都成家了,各自有各自的家。

相依为命

我两个哪,就相依为命,就这么活着。

我没有任何东西,他有退休费。退休费就是……这是在多少年前政策落实,为他的问题跑来跑去,最后算是平反了,搞错了。你说一个人有几个24年哪?有几个24年?最后平反,说怎么办,我说退掉,因为在当初非常伤心。在当初你还是个先进工作者,每年是模范,党员。对你也就是说不重用了,不信你了,对不对?因为你眼珠是蓝的。我经常跟他一说,他就非常生气。如果你眼珠是黑的话,不会这样子(笑)。所以我一刺激他,他就非常生气。

他也没有什么文化,就这样子完成了工作。退休以后,就搬回了城市,因为孩子。我儿子已经毕业了,一个人还没有成家。嗯,再一个女儿还在上学,所以我们就搬回来了。

我的前夫哪,也得到平反了。得到平反可是我们什么也没有,因为啥?你改嫁了。所以就这样,算是完了,嗯,就平了个反。你改嫁了嘛!你,这不,白牵扯到这个,抚恤金哪,啥也不牵扯到嘛。哦——我也没再去追讨这些事情,你说,追也是白追,因为在兵团的时候的那些情况你也不知道,确实和地方不一样。

我和他成家,这也可以说28年了。我们就这样子相依为命,这日子更好。他1979年吧,1979年?1976年?哪一年?去到东北拍电影,拍那个《熊迹》。他参加过那个电影。完了以后,这……这……这……前几年吧,去拍那个《鸦片战争》,在那儿也参加过拍电影,“当”过英国商人、英国士兵、鸦片商人。参加了两次,反复去,到内地。那一次就是在那个长春电影制片厂,拍那个《熊迹》,也就是扮演的沙皇的那个士兵嘛,呵,呵。

这个人嘛,是个很好的人,我非常尊重。因为啥哪?他那时到我家,到我家,自己一个男人,不要自己的子女,这确实是很难以做到的。哪一个男人都有一个“私”字,我能养你这三个,难道说我不想要一个后代吗?可是这个人绝没有这个想法。

我的子女对他相当好,也非常尊重他。

这是我子女和我这个家里边最简单的这么一个情况。

(卡利娅阿姨的丈夫进来,我们闲聊。因为他去过哈尔滨,去拍电影《熊迹》,我们就谈哈尔滨,谈那里的俄裔,谈东正教堂。我还给他们拍了照)

后 记

从学科角度分,口述史有两种基本类型,一为历史学,一为人类学。本篇兼具历史学与人类学双重学科性质。

本篇虽然讲的是一个普通人的人生经历,但口述人把个人命运放在大的国内和国际背景中去叙述,涉及中国人移民俄罗斯、十月革命、白俄大逃亡、第二次世界大战、二战中苏联政治移民、俄侨撤离中国、中苏关系恶化、文化大革命、拨乱反正等一系列贯穿整个近、现代中俄关系史的政治和历史事件。

从人类学角度分析,本文涉及文化冲突、涵化、边缘族群、种族歧视等人类学的主题,尤其是种族歧视。作为一个族群,中俄混血人曾受到来自两个主流族群和主流社会的歧视,这是很特殊的。

再后记

这篇口述史是2003年采录并整理完成的。2008年夏季,我的一个学生到新疆察布查尔锡伯族自治县学习满语,期间他曾到伊宁东正教堂,听说卡利娅已去世。那一天是星期天,他见到了卡利娅的儿子SXD先生,他们聊了一天。S在察布查尔县长大,他的满语说得非常好,俄语却说得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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