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与社会元气—定点清除与正义伸张—良心与血性—制止暴力、避免无定向暴力—最清洁的方式:钱钟书体察入微之卓见—历史转折的推手
太平天国,系一伟大的社会革命,南方农民奋起反抗清朝暴政。从时间延续性而言,则属明末抗清火焰的重燃。
惜因主事者头脑的不上路,心智的窳败,造成对社会的巨大杀伤,失却了革命的意义。变成一种逆动,简言之,太平天国起义本有雄厚社会基础,但天王及其左右消灭了这种基础,更造成了新的深重苦难。社会元气,折隳殆尽,这反过来又成为他灭亡的基础。
据《李秀成供状》,他们起事过程,中间的时间概念是有些模糊的。常用“那时”等语来过渡几个月一两年的多次战役行动。但其文开篇之脉络,倒相当的清晰。其于地点,点明自花县至博白等十余县,深山莽林,都是边陲僻野,天王就藏在其中搞事儿;其方法,都是荒诞不经的天父天兄,秀成也感觉其为愚陋可笑;其效果,智者觉其荒唐,而愚氓从之,“读书明白之士子不从,从者俱是农夫、寒苦之家”;至于起因,则是洪氏个人不遂不顺,社会路途阻碍,久为科举所苦,导致精神失常,乃放纵其狭隘经验与鄙陋想象,杨秀清“在家种山烧炭为业,并不知机”,却闹腾最凶,同有病狂热烧之状。又点名其核心,洪、杨、萧、冯、韦、石、秦之属,里面除萧、冯早些年阵亡,其余几个在南京伪朝中尔诈我虞,达于白热化,越抓越痒,越痒越抓,欲罢不能;终至大开杀戒,分崩离析。演出一场战栗血腥的、似乎充满无限乐趣的“动物庄园”故事。对于这样的倾轧,秀成天性排斥、天性无缘。
太平天国的根子还在晚清的专制政治的腐烂。
专制者杀人者的动机,都是当时无法回避的社会病,一些人在绝望之下,采取恶性报复社会的方式,如太平天国就是如此,洪天王本身即社会的受害者,但其历年的屈辱直至疯狂已经不能唤起当政者的任何怜悯之心,加以事情无法得到疏浚。社会戾气长期聚集的结果。已经堕落为一个暴力蔓延、奉行丛林法则的社会。面对这种体制性的定向性暴力压迫,单个社会成员根本没有能力抗争。于是太平天国出现了。
政治清明,人心向善,民风淳朴;政治腐败,人心向恶,民风败坏。晚清数十年,人的道德底线是被统治者一次又一次突破的,所以当每一次人们认为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能够承受的事情,不能够接受的行为,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时,这种道德底线就一次又一次地被突破,这样在人群中就会有一定的人会认同这个做法,或是潜意识的模仿这种做法。所以太平天国产生了。
官权公然剥夺民权,强权肆意践踏人权,造成了大批流离失所的人群,产生了大量的哀哀无告的弱势群体,官场腐败,贿赂公行,民不聊生,生不如死。被压抑被憋屈得太久的民众,压力没有正常释放的途径,被迫对社会施以报复,太平天国就是如此,
然而像太平天国这样的大型暴动,其所造成大社会震荡,以致历史产生难以愈合的巨创。
别说太平天国了,就是武昌首义,也有滥杀现象,当然,根子还在清廷的腐烂阴毒,但对于无辜者身处震荡的前沿,那就太悲哀了。
张任民《我参加辛亥武昌起义忆述》(载《春秋杂志》总第329期,1971年出版)记述他所亲历的辛亥革命。当时他由广西陆军小学升入武昌陆军中学,这一期共有一百六十余人,因逢时会,竟获得了亲身参加武昌首义的机会。
10号的晚上各处震动了,革命,近乎自然地多点爆发了。学生们大家欢声雷劲,立即各返宿舍,着起全副武装,整队集合,当时在场军官并无一高级者,多为连排长级。全校同学约共十队,不及千人,“当纷乱之时,荆州旗籍学生多已乘乱逃亡,只有一名叫崇厚者,系一期生,被同学拖出校门,用利刀连刺数刀,抛下校门外小河桥下。因本校在武昌城外的南湖,校外有一条小河,直通武泰闸与保安门也。
由南湖学校到武昌城,平日步行约需一小时许,故全校队伍入城时,天已大明,此刻武昌城内,家家闭户,路绝行人,街上只有军人往来,且军人任意搜杀旗籍满人,不分老幼,尸横街衢。本校兵学教官宝英先生(满人),亦在此时全家遇难!据闻乃本校助教马某某所杀。总之,当时局势剧变,人性横决,且因属民族革命,所用口号,乃‘兴汉灭满’四字,故在那三几天内,武昌城内外无辜被杀戮者,不下千数百人。”
这些人和慈禧集团的专制魔王是完全不同的,但他们成了兵变的替死鬼。真个儿是冤哉枉也。
定点清除是伸张社会正义的一个选项。
定点清除的实施者,从他们身上,清晰彰显出中华民族的良心和血性。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可谓死得其所。他们的死,让独裁者发抖,也让我们生者赧颜。
武昌起义来得波澜壮阔,但整个广义的辛亥革命时期,最绚亮的莫过于定点清除者奋起抗暴。也只有从他们身上,我们才能看到未来的自由中国的一线曙光。
史称革命圣人的朱执信,他的弟弟劝他不可太冒险,他慢慢举起手来放在颈上说道:“好头颅,谁当砍去?!”又把人头打个比方:“譬犹沙煲,有用其煮饭,经岁月而后损坏者;又有用以盛炸药,掷向奸贼,随用随毁者。吾则盛炸药之煲也。”(《朱执信行状》)这是一系列定点清除的心理准备。定点清除是人类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对忍辱偷生、好死不如赖活、宁为瓦全不为玉碎等苟且、奴性传统,是一种点对点的纠正。1765年,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位美国公民出于义愤,将一位引发公愤的地方腐败官僚暗杀了。他受审时,美国国父富兰克林曾挺身而出,慷慨为其辩护。富兰克林认为,既然英国政府无力控制殖民地官员的腐败,那么美国人民就可以拥有暗杀腐败官员的权利。多年后,富兰克林甚至说:“如果没有弹劾的权力,我们就用暗杀来摆脱一个腐败的最高行政长官。”如富兰克林所言,当制度无法做到的时候,革命青年有权利定点清除专制魔王,从史坚如、吴樾,到温生才、彭家珍,他们的行为正是如此,理应流芳百世,万众景仰。
清廷上下,大多是一群窃取了政权却不敢正当使用权力的超级土匪,他们在吴樾这样的仁人君子面前,就是一群不穿衣服、没有廉耻的畜生,他们害怕那些象征着文明、理性等人类普世价值的衣服!从这个角度讲,他们并不缺乏对文明、理性的认知,相反,正好揭示了他们仇视文明、理性、法治的卑怯、阴暗心理,脑子和良心已然风化掉了,仅仅剩下他们的牙齿和利爪以及嗜血和贪婪的本能。慈禧之类的丑类渣滓,倘若无人出来对其恶性实施制止,他则愈加暴戾,长久无人制止,则是国族自身的耻辱。
至于有人说暗杀没有用,杀了这个,自有他的替补继续上位,这是不审之言,专制鹰犬多为保命大王,看到暗杀的效应,早已觳觫战栗,或则退居林下,或则逃逸躲藏,或则输诚投降。他们不太可能为了逆天道的专制政权而慷慨赴死。
徐锡麟刺杀恩铭,事发后,清廷高官大僚有这样的议论:“革命不足畏,惟暗杀足畏”,这是一系列精进突击的自然效果。
在烈士受审时,大吏刑官有暗自称许,不禁点头的,有铺纸研墨的,有提痰盂供豪杰使用的,徐锡麟受审,主审的藩司冯煦和其同僚毓秀喝令徐锡麟下跪,徐锡麟淡淡然一笑,一派大气磅礴之姿态。观其镇定之神采,审讯者面面相觑,一时为之语塞。
温生才受审时索取纸笔,不假思索,挥笔疾书,痛述严重的民族危机,声明“与孚琦并无仇怨,不过近来苛税杂捐,抽剥已极,民不聊生,皆由满人专制,害我同胞,故欲先杀满官……为四万万国民伸气”。李准、张鸣岐先后亲审,温先生与之大谈为将之道,或予以警告,令其中心震恐,竟然思迷离而神恍惚。
汪精卫、黄复生被捕受审,主审官是民政部尚书肃亲王善耆,汪、黄竟各自争为主谋,目的就是干掉载沣,动机是用以振奋人心,至于罪责都是自己的,跟对方无关,且在供词中大谈世界潮流,善耆竟为其风采、识见所吸引而欲罢不能,数次往狱中探望。
历时十余年的定点清除,它是辛亥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核心部分。武昌起义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在定点清除的基础上的推导和推倒。定点清除的效果,较之武昌起义的拖泥带水,民众死伤,不可同日而语。
定点清除是对生命的无限关注,卸下绞肉机上机动的螺丝,打掉其几乎无意识无休止的绞肉功能,菩萨慈悲,善莫大焉。白坚武1916年2月1日日记,曾记载当时一位年轻读书人的思考心得,以座右铭形式悬联于壁。这句简捷而无限深沉的话说:智者不敢恃有明日。其意若谓,当下的事,不能一拖再拖;当下的苦难,必在当下解决。若俟诸异日,不知又断几许头颅,又死无量生命,又流无尽颈血。出发点,是说生命不能预支。
人类文明史揭示了一个真理:伟大的国家和伟大的民族是靠伟大的道德作基础的。没有伟大的道德,就没有伟大的国家,伟大的民族。一个道德沦丧的民族,注定前程黯淡。善良的中国人不禁要问: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怎样沦落到晚清腐烂难以救药的地步呢?
中国人不得不作许多无奈的选择,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们被禁止做许多别的选择。清王朝实行的是一种反人性的暴政。人们很快就觉得无法忍受了,民众和平说话申诉的冤屈的途径完全堵死,就连清廷内部开明人士的诉求也都连续遭受扼杀,民众讲道理的几率为零,反抗随后就会发生。但大多数人没有反抗的勇气,只能选择逃避。到了避无可避,直至发生洪天王式的太平天国革命,玉石俱焚,这是蛮横的统治者严重分裂了社会,在分裂的社会理性起不了作用。
专制社会好似大赌场,诡诈险毒为通行的制胜之策,处处演绎着“成王败寇”的活剧,谁在这个大赌场中占有愈多,谁就越恐惧,最恐惧者大抵是占掠最多之人。而专制统治阶层的恐惧,便意味着专制社会已近末路,民众的反抗情绪已积累到了足令他们恐惧的地步,他们反弹出去的恐惧情绪,正在推及到全社会。专制社会的整体情绪变化,大致要经过如下阶段:憧憬期、平静期、疯狂期、恐惧期、崩溃期。有时,恐惧期到来,崩溃期未必会马上到来,而是退回“疯狂期”,然后再迅速返回“恐惧期”,在“疯狂期”和“恐惧期”之间折腾不了几次,便导致专制统治崩溃。
弱者与失败者长期遭受来自权力部门的定向暴力压迫,因无力反抗而将心中的不满与愤怒转化成对更弱者的无定向性暴力。究其原因,就是由于政府掌握全部社会资源,并堕落成铁杆自利型政治集团,整个社会形成了赢者通吃的格局。与政府行使政治暴力没有底线相类似,这些社会底层的行为也毫无任何道德底线。
体制化的定向性暴力催生出个人泄愤的无定向暴力,这是清廷的习惯性动作。
党人的定点清除恰恰相反,他们是制止定向暴力,同时避免无定向暴力。
中山先生摩顶放踵,等于是菩萨般的人物。其革命重点在改革,还不是武装的部分。他和他的追随者,秉持为生命求尊严的价值理念,担负起拯救天下的责任,为苍生创造一个更好的社会。
党人的政治暗杀可算是有史以来最干净、最清洁的一种战争方式。
项羽曾对刘邦说,天下大乱不止,都是你我两个人造孽,我们来决斗吧,不要再苦了苍生。可是刘邦不干,他要让无数的炮灰来替他攫取天下。
钱钟书先生引英国民间谚语说,把那德国的君王将领,以及英国相应的内阁大臣,放置在近处的战壕里面,让这班人互相抛掷炸弹,其结果,只消三分钟,这两个国家就必然和好如初(参阅《管锥编》,277至278页: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民间语曰:“捉德国之君王将帅及英国之宰执,各置一战壕中,使双方对掷炸弹,则三分钟内两国必议和”,其遗意也)。
钱钟书先生进而申说道:西方中世纪,两国攻伐,亦每由君若帅挑战、斗将(single combat),以判胜负,常曰“宁亡一人,毋覆全师”,“免兆民流血丧生”(Better for chrestien et la destruction du peuple),即所谓“士卒何罪”,“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士卒则私言曰:“吾曹蚩蚩,舍生冒锋镝,真何苦来?在上者欲一尊独霸,则亦当匹马单枪自决输赢。”
定点清除不是以暴易暴,相反,它是对暴戾、暴虐、暴行的制止。
洪秀全的革命,源于清朝廷的非人性的统治,但其变态的政治情热对民间的杀伤使其反抗大为贬值且变质,数以千万计的无辜百姓付出惨重的牺牲。
同盟会如果也采取这样的革命,那也就是一家一姓的改易。
但如果甘做奴隶,甚至帮凶,或者引颈受戮,那等于延长亡国灭种的痛苦。
他们尖锐的敏感,使其找到险峻踏实的革命之路。
这就是社会震荡最小的定点清除。所以,定点清除是一种特殊的代价最微小的讲道理的方式。其实际效果,从社会、生命耗损的代价来看,近乎天鹅绒革命,而且从追求的结果来看,民国的建立,和此前的历史的造反、改朝换代性质迥异:辛亥革命是民权的诉求替换专制之朝代。
中国进入晚清,真是暴政猛于虎!这样的暴政不被结束,中国人就永远处于随时要被虎吃掉的危险,根本不可能有自由,不可能有生命最低微的意义。
狭义的辛亥革命和广义的辛亥革命的关系,历年陆续出现的定点清除,就是武昌起义的不同时间段的陆续的引爆。
有了无数次的大大小小的武装起义,哪怕结果都渐归失败;有了无数次的定点清除,等于给武昌起义打下雄厚的基础,搭桥、铺路,穿针、引线,固基、构体,只等装修,即可入住。
民初的学人剑客、革命志士,既起草昧之世,欲改革社会,乃在暗杀之外,又辅以武装起义,盖以偏方小捷,不足制清廷死命。“思出奇计震动之,与赵声谋划,欲集同志奇才百余人,径袭广州,杀两广总督张鸣岐……持拳铳,直诣总督府……卫兵出格斗,我师败……时死者七十二人,反自香港,君(黄兴)愤甚,欲自刭,同志止之。”(章太炎:《勋一位前陆军部总长黄君墓志铭》)屡在武装起义之间隙杂以暗杀,虽败迹,或功成而身死,然打击清朝廷气焰,洵莫有逾此。民贼独夫,听到同盟会三字,辄股栗身颤,中心震悚。
李准在辛亥革命前镇压同盟会势力及异议人士最为卖力。俟辛亥革命爆发,武昌首义,全国景从,其余各地尚有清朝残余势力负隅顽抗之际,李准在广东率先向党人投降,这跟他前此两次遭到炸弹轰击有关,两次狙击,虽未致命,却已令其惊心掉胆。李准系四川邻水人,年轻时于经史辞章曾下工夫,沿用至今的《大公报》报头,即是他的手书,系1902年该报在天津创刊时题写。那时李准是广东巡防军统领。所以当革命潮流弥漫全国之际,他即派人赴港见胡汉民,拟献出虎门要塞,通电反正。胡乃致书晓以大义,略谓“吾党与子为敌,非敌个人,敌且满洲政府之有势力人耳”!至其幡然改图,也就接受其投降。总督张鸣岐见此,潜逃香港。广州的光复,兵不血刃,除全国大势外,跟此前狙击所造成的潜在影响,又有绝大关系。高官大吏从无所顾忌到有所畏惧,此即狙击功效所至,影响见于实际之改革。
刘复基、彭楚藩、杨鸿盛等烈士在武昌起义前夜被执,铁忠等人代替瑞澂审讯,结果审讯者冒虚汗、打摆子,觳觫惶恐,几乎就要虚脱的样子,也要拜定点清除之赐。这类清朝大吏,外界的变动还有待再加一把推力,而其心中的柏林墙,却已轰然坍塌,也是源于对真相的恐惧。此时烈士被执,生死俱在其手,按说他们应该不可一世,生杀予夺,予取予求,但是恰恰相反,他们筛糠般惶惶不可终日,正是历年的定点清除,把他们逼到了墙角。武昌起义,一呼百应,在于此前的基础已经稳妥打好,这是一个正确的地点—中部同盟会认定的战略要地;这是一个正确的时间,历年的起义、暗杀,争取到一个水到渠成的时间。
轮番的开花,此时必定结果。
实施定点清除的志士,不少人献出了热血和头颅,这是对民生、民权、民族的信仰的力量。肉体的陨灭,是为了寻求国族精神的自由,他们是真正的历史转折点恰切到来的伟岸而崇高的推手。
美国人因反抗暴政开局而立国,赢得自由。至今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杰佛逊纪念堂屋顶,还刻着这位美国第三届总统的名言:“我在神的殿堂上发誓,向残害人类心灵的一切形式的暴政永远宣战。”
定点清除,就是坚定结束暴政,建立一个自由中国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