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斯民致太平—知行合一 牺牲己身的伟举—创导以仁制暴的大势
胜败关键,不在兵源多寡,敌我强弱;而在革命信心之坚定,革命精神之旺盛。辛亥前后烈士的身躯早已消灭于平芜蔓草之中了。而其喋血以争永不消灭者,就在这种疾呼搏战,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激烈的革命精神。那种凡事都提倡慢慢来的腔调,在危亡关头看去,实在就不成样子,而不过是趋利避害的托词罢了!以平和处之,既得名、又获利,并且保全身家妻子,在维新方面,视为开通,守旧的势力,又不说他悖逆,可谓几面吃糖。实则处刀锯鼎镬之中,值国势凌夷、民气消沉之际,正需要激烈的态度,来消除瞻前顾后的恐怖心、挂碍心、希恋心。这一时间的革命青年,正以其敢作敢为、勇往直前的气概,打破生死关碍,从而获得新生的希望。破坏既不能免—政治上的专制,风俗社会上的束缚,没有人出来破坏,是永远变不好的。至破坏之时,诸事扰攘,社会自不免更形混乱,但不能吃亏,却也就不能享福。在吃亏的情形里面,以刺客的跃起来作过渡,比大型的暴动,吃亏又较小些。刺杀作为革命的过渡,可杀一儆百,所花经费较少,并且不至两军对垒多杀人命或扰累地方。就事实看,从1898年以后,到1911年凤山毙命于民党轰轰之炸弹,那群人头畜鸣的大吏特权阶层,确已人人自危;革命的进展,也因之容易得多。司马迁的《史记》是史家里面的绝唱了,总不是逆书邪说吧?他居然把古来的刺客,一一替他做传;行文言语,不免带着夸赞其人其事的情绪倾向,使之千古流芳。其底蕴自然是在人类保幸福、促进化方面有所倾注眷顾。维新派的大学者宋恕(平子)先生,当百日维新以六君子的死难而告终,他悲愤万分,诗哭六烈士,在《寄怀梁卓如》中,尝谓“自古救民须用武,岂闻琴瑟化豺狼”。寄慨尤深,有入骨的悲怆和惊人的点醒。
世界不免智吞愚、富骄贫、胜欺败,种种不平等,以致人生在世苦恼万分。但总该有一种基本的公理(游戏规则)来约略平衡些吧。在革命的特殊时期,单枪匹马,做刺客实为不二的法门。正像法国革命党魁丹东在议院对众人说“要想致人民于安全的地位,非用非常猛烈的手段不可”!这就是救济人民苦难之阶梯,贯彻兼爱主义之管道。烈士之身躯固已化为轻云薄雾,而其心岂不如青天白日,谁得而瑕滓之者!
从民国前后推移40年间,孙中山先生挺天纵之大圣,揭橥推翻君主政体之革命主张,有志之士,风起云涌;革命怒涛,无远弗届。中间虽十数次失败,至辛亥之役,终底于成。此中山先生之所以旋转乾坤,震烁古今也。其间社会的浮风、大众的无智、敌我强弱之悬殊,而令革命有移山填海之难,其所以终有成功之日,志士前仆后继的奋身狙击,客观上,甚至成为争战胜败之道的一种方法科学。日本哲学家福泽谕吉以为,“鼓吹民权的过激论调,虽然大大有害于君主政治,但作为革除人民的卑屈恶习的手段却很有用处”,他又认为,暗杀攘夷之辈,分析其内心,可以看出确是出于一片爱国公心。(参见《文明论概略》,商务译本,194页)
实则具体到清末民初,他所说的暗杀之辈又远不止有爱国公心而已。它作为一种革命的方法科学,始终贴近最大和最后目的。在衡量事物的正反,确定事物的缓急方面,荡开盛衰转移的先路,进人类于大同,坦然向文明迈进。
起初,革命活动屡遭重创,然迭仆迭起,方其偃息,即谋再举。一面是精神上的宣传,如光绪末年在东京时代的《民报》与《新民丛报》的理论辩驳,就曾数度出现。同盟会的态度是,欲打击清廷,非在精神上打击其代言人的保皇党一派不可。除了堂堂的议论之外,那种慷慨悲歌的英雄主义,即是革命过程中重要的插曲。谋刺即是其中重要的一支,它之所以不是简单鲁莽的个人英雄主义,乃在于就冷酷的历史因素而言,个人的突袭,也是历史以人格化表现的重要构件。尤当党人起事失败,而情绪大为低落之际,有血气的志士不堪容忍,乃不惜凭着牺牲己身的伟举,藉以挽回众人沮丧的心情。
革命党从事刺杀活动,初非不虑及己身安危及社会效果,然以国难方殷,救民水火,非此莫办。故当愚怯者百筹莫展,或逃禅,或吁嗟,或垂头丧气,或仓皇徘徊于无地之际,仁人志士,慷慨击案,握扬眉之剑,挺本色之躯,仗牺牲之志,如种籽破土于雨后,而四起于民间社会。死何足惧?而生亦何幸?则一息尚存,而鞠躬尽瘁者也未尝一日稍息。其中有不少因清廷追剿甚严,多亡逋海外,虽穷苦万状,却凭了热心毅力,拼着颈血头颅以纠合同志、唤起国民。
辛亥前后从事暗杀活动的革命英豪,多为允文允武的青年知识分子,其中不少人辞藻超逸,识量清远,才略过人。或有诗词文集,或有学术专著,临事勇决,至情至性,实为人间不可多得之奇男子。如林觉民烈士,当他遇到知音时,则“雅谑间作,涉口成趣,一座倾倒”。(《辛亥人物碑传集》,第105页)又“好游山水,幽踪胜迹,历访无遗,素旷达,不计金钱之数”。他少即能文,读书一览不忘。他认为,革命壮士当仗剑而起,解决根本问题,则累卵之危,庶可挽救。后在广州率人攻击总督署,巷战既久,力竭被擒,会审问供时,先问,后又提供笔墨,他信笔一挥,立尽二纸,洋洋数千言,大有文不加点之势;其间欲呕,某吏亲持痰盂侍候,林烈士从容视死,当堂演说,说到时局悲观,捶胸顿足,力劝堂上官吏革除专制,以建共和,使国家富强,人民逸安。他的一片血诚,使清吏也不得不俯首倾听,其辞气激昂,可想而知。被害之日,面不改色,俯仰自如,大笑曰:“吾今日登仙矣。”引颈就戮,年仅25岁。
奋身狙击,不惜牺牲一己性命,和政治流氓殊死决斗,一个终极目标就是要发展一种自由民主,进步繁荣,安和乐利的生活方式,作为整个国家重建的蓝图。激烈的行动,往往予人一种错觉,好像只一时之胜负,实则党人内心的心蕴,并非争一时,不争千秋;也不是只争千秋,不争一时。他们是争一时也争千秋,不仅对当时那一代中国人负责,也要对世世代代的中国人负责,更要对中华民族绵延不断的历史负责,即使老革命党一辈后来有所谓生死善恶都看破之说,然其心究竟落实在“同为斯民致太平”。因而不论少小或老大,总以一种毋忘在莒、任重道远的心情,向着增进人类福祉,实施民主宪政,保障基本人权这样一些目标奋争。天地至大至阔,不急不躁者每希望自然的时移世易来改变,固然,物变有所始,亦即有所终;然而,义当有所为,则无有禁我以不为,从之有当者,身非所恤,而断然自决也。他们把胸怀放大,眼光放远,为中华民族千秋前途,贡献生命与智慧,看似争一时之胜,实则奠千秋之功。
近代中国革命,充满了可歌可泣的史页。像徐锡麟、秋瑾、吴樾、温生才、史坚如等行刺满吏的志士仁人,都只知坚持其革命的本质务在行仁的志节和责任,而从无丝毫地位、权利、生死挂带之自私。民国前期,艰苦光复的岁月,最为诚挚磅礴的时代。历史的经验证明,从来在自由对奴役,正义对邪恶的战斗中,仁者无敌,暴政必亡是颠扑不破的铁则,更是中国国族赖以不亡的精神凭藉。民众头上,生死的枷锁越是残酷严密,越当有人出来效博浪一椎;且当最黑暗的时候,因确信真理与我同在,挺身负起那庄严的使命,那么,魔鬼虽在一时间身高十丈,但终于必为正道所克服,消于无形。先烈们的身躯固已为敌所杀,而其为民主政治而奋斗,为自由正义而作战的信心和精神,却创导了以仁制暴、敌消我长的大势,后人准此淬砺奋发,择善固执,与一切为虐不仁者苦斗,终当接近人间光明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