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负气的人物名号—英雄出身述略—刺杀铁良未遂—弹炸五大臣:血花飞溅,青年学者出师不利—狮子吼:《暗杀时代》 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心胸
当1905年9月之际,清廷派人出洋考察宪政。就在这时,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就是吴樾弹炸五大臣。
五大臣又是哪五个:镇国公载泽、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抚端方、商中右丞绍英。1905年9月24日(农历七月二十六日),五大臣自北京正阳门车站登车,吴樾化装为仆从。为着贴近五大臣,“提衣包欲登花车,为卫兵所阻。适因接驳车辆,车身猛退,而所携之炸弹,撞针受震,未及抛掷,轰然一声,血花铁片,飞溅人丛,烈士已肠穿肢断,面目模糊,尽其党人最后之义务矣。惜乎所谓清之五大臣者,受伤而未死。”(《辛亥人物碑传集》,95页)当时的炸弹技术含量低,行李车与车厢挂接,车厢猛然震动,炸弹即被引爆。此次爆炸,当场炸死三人。可惜的是载泽、徐世昌略受轻伤,绍英伤势较重。戴鸿慈因有仆人王是春在前遮挡,仅受轻伤,但顶戴花翎皆被削去。
血雨硝烟,迷蒙燕市,烈士殉国之际,年仅26岁。挚友赵声(字伯先)得噩耗,大恸曰:“天乎!丧吾良友。”柳亚子说:“吴樾一击,鼠首未殉,而鸾翮先铩,至今谈者酸鼻。”(《磨剑室文录》,267页)
陈其美先生以诗哭之:
烈士是以起,杀贼红尘里。
一击天地崩,余响复震耳。
愤东未及展,武士不暇威。
丑类四方窜,血肉风雨飞。
贼胆一已破,君躯一已殒。
不惜一士命,惟于戒来轸。
又云:
我爱吴夫子,视死忽如归。
慷慨赴大义,初阳生光辉。
志士赫然怒,有家且不顾。
使吴君而在,执鞭所钦慕。
秋瑾诗云:
皖中志士名吴樾,百炼刚肠如火热。
报仇直以酬祖宗,杀贼计先除羽翼。
爆裂同拼歼贼臣,男儿爱国已忘身。
可怜懵懵天竟瞽,致使英雄志未伸。
电传噩耗风潮耸,同志相顾皆色动。
打破从前奴隶关,惊回大地繁华梦……
赵声先前赠他的诗中尝有句云:“杯酒发挥豪气尽,笑声如带哭声多。”“大好头颅拼一掷,太空追攫国民魂。”坚决英飒,食其慧者,实在后人。吴樾烈士牺牲后,遗骸葬在安庆大观亭旁山冈上。中山先生题书“浩气长存”。秋瑾为之痛哭招魂,说他“百炼刚肠如火热”。
吴樾弹炸五大臣事发,袁世凯命幕僚张一麐草拟公文劝告革命党人。张先生内心同情党人,他做袁氏幕僚,谨守本分,但若有涉及原则问题的,必当面争执,不敢有所藏掖。一般较大的事体,必多方咨询后才下笔。
但这一回却把他难住了。不写吧,人家会以为他和党人暗中有什么瓜葛;要写呢,如何措辞那太伤神了。真是左右为难。于是他做了一篇文义高古的四六骈文。一般粗通文墨者不可能看懂。此文高悬于各火车站,张先生的目的在于不增加党人的心理压力,故为此曲笔。
吴樾虽然壮烈殉难,但他毕业于保定师范,此地在袁世凯北洋辖区,所以他要派人调查幕后。当初派遣某道员,但该人平时的绰号是屠夫,所以张一麐力持不可。他建议改派为人正派的学者毛庆蕃道员前往,袁世凯同意了。
派遣的札文中,有如是等语:该道往查时,如有被人觉察所查何案者,即唯该道试问。结果此案仅革除一个保人的功名而已。
张先生的所作所为,每一个转折都很缜密,目的就是不想让吴樾案的侦查扩大化,巧妙严密控制在极小的范围,从而避免伤害无辜。
吴樾面对暴政,拒绝承认专制皇权及其法律秩序的正当性、合法性,认为这一切都是非法的、不义的和反道德的。或以为,党人用如此决绝的方式行仁抗暴,自己肢体碎裂肝脑涂地,所付出成本甚巨乃至于无限大,而社会收益却是鱼死而网未破,个人收益更是等于零。这就涉及对人生意义、生命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理解问题。这种观念和行为的差异,拉开了烈士与普通人的距离。面对生死存亡的议题,各人会有不同的回答。对于很多人来讲,活着似乎更重要,哪怕只是苟活。然而,生活并不仅仅是活着,更不仅仅是苟活。
吴樾弹炸五大臣时,正值庆亲王奕劻秉权期间,其党羽如耆善、良弼、载洵、铁良、萌昌等等,都握有生杀予夺之重权。当政贪婪,群小嚣嚣,敛钱的名目,也越来越多。如当时江苏的上海道台,每年须贡银10万两,名目是太后的脂粉费,各省若抚台以下,藩、臬两使,到位即须交纳5万元,唤作衣料金……至剥无可剥时,索性大开贿赂之名,公开标价售官,若知县5000元,则知府1万元,按官职上升而递增,只要钱财充足,乌龟强盗也可即刻上任,行政终于窳败到不可收拾。要说清廷的覆灭,在其自身,庆亲王也真是一个拆台的大主角啊!
专制政权日渐腐恶,更不会和平过渡到民主时代,以其机制体系先天排斥异己。即晚清庞大的官僚机器而言,不是一个一般含义的阶层,而是一个垄断权力的结构,它不会给社会上任何非吾族类的势力放权,也不会给其阶层内的异己分子让出半分权力,统一权利和紧握权力是帝王专制的传统。在其本心深处,问题不是什么国家、国族,也不是什么道德、道统,当然,更不会是什么人的价值,而是权力,这是它实施专制暴虐,无法无天的真正基础。
清末民初,人民所受压抑,业已达于极点,而大众的生活情形又如何呢?国人中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神经混沌的多数驯奴既呻吟叫唤于无地,又视威权炎赫之专制魔王若神圣不可侵犯,而己身的膏血日渐干枯以至于无;当智识先进被绑入法场,犹蚩蚩嬉笑作壁上之观,索解不得,则以为其人神志未昏,利益不获,何以不惜七尺身躯而与衮衮高官相抗衡?积代的压抑,令其犹如傀儡,即便不受直接卡压,亦会自动争做奴才,既是弱者,又为畜类。面对本国的专制,外国的侵迫,显示出既愚且怯,既劣且蛮的丑陋面貌。即在智识阶层,也有不少人“待毙可怜还束手,图荣不耻尽低头”(徐自华诗),随波逐流,毫无是非可言!清廷的颟顸治世者其政治密码又属麻将之道,没有双赢的内在肌质,有的只是“自己和不了,也不准别人和”的劣质文化,表现出对外死要面子,对内不要良心的血腥人格,李叔同的友人曾写了一首感切时事的诗给他,“天子重红毛,洋文教尔曹。万般皆上品,唯有读书糟。”(见《天津文史资料选辑》,59卷,36页)时在1900年前后。而当短期内不能改变民族气质之际,时势自然要求智识先进必须在短期内对国家前途发展作出回应,民气既乐观可言,奋进而起,从事狙击暗杀,以期陡然连续震动,也就是他们求索民主,改善国族劣质的历史任务。历史机缘中定格的种种事实,证明了这批知识分子中的英豪烈士,确为国人中不可多得的贤人精英,是最有头脑的优秀分子,其余则不必寄予什么期望。
东晋及南朝人名喜采虚词,显出一种优裕来,若王羲之、王凝之、王献之、刘牢之、顾恺之、裴松之、颜延之等等;宋代人名字多显出其心理的老态,好用老、叟、长、晚字样,若省事老人(朱翌 )、华光长老(仲仁,画家),柳耆卿,穆伯长(修),王鲁翁,庆湖遗老(贺铸),苇溪翁(赵鼎臣),刘中叟(刘次庄),懒拙老人(米友仁)等,不一而足。斯皆风气使然。到清末民初,革命人物的名号则多慷慨负气,其名号仿佛目力四射的巨眼,顾盼之间有一种独在的神力,如勇立、非非、侠少(吕志伊)、铁铮(雷昭性)、锄非(刘道一)、鸿飞(张钟瑞)、迅行(鲁迅),而其所著文章篇名也多如此,总有一种高亢悲郁的内力外弹。柳亚子因怀抱反清壮志而命诗集为《磨剑室集》,英年牺牲的青年作家吴樾,就把他的作品命名为《血花集》。
吴樾烈士是安徽桐城人,论他的气质,那是美辞气、有风仪,论长相,则如古松傲立。吴先生字孟侠,生于1878年,他的乡人前辈方以智、钱澄之、孙麻山辈都是揭橥民族大义、抱节不屈的智识先进。这里又是人文荟萃之乡。碑传上说他“性和平、貌俊美,少读私塾,天资敏慧”。《清稗类钞·会党编》也称他“品学颇高,恒以暗杀党之先锋自任”。
他在1902年考入保定高等师范学堂。求学期间学业大进,思想更加开放,曾组织国民教育会支部,并创办《直隶白话报》。1905年在北京正式参加了杨守仁等组织的北方暗杀团,他交友非常慎重,非知以心,往往终日相对无语。与他披肝沥胆,许为生死之交的侠义之士,都先后牺牲了,他的至交陈天华蹈海牺牲,汪熔殉难于庚子汉口战役,施从云就义于滦州独立之役。1904年,赵声介绍吴樾加入了秘密革命组织少年中国学会,策划暗杀活动。1905年上半年,写下慷慨盘郁、激昂悲壮的《暗杀时代》。但这篇篇幅相当长的现代奇文在他牺牲后两年,才正式发表在《民报》1907年4月增刊《天讨》上面。就此文观之,可见他决意牺牲早已蓄之有素,洵非一时之冲动。他最主要的暗杀目标,是清廷的得力鹰犬,江宁将军、陆军部尚书铁良。为此,特赴东北,与他的知交辽东大侠张榕密议。
张榕字荫华,祖籍山东,生长于辽宁抚顺,善骑射,精剑术。弱冠之年,考入京师大学学习。后返辽东谋独立,在民间影响甚深。他的家境富裕,但以运动革命故,倾家资大半。常居北京策反清廷官吏,多无效。转而在学术界求志士,因与吴樾成至交。
他同时又与青年翻译家潘智远友善,研习俄文至精熟。他二人见面后,即南下保定,分三次谋刺铁良。1904年冬,铁良南下搜刮民脂民膏,他们跟踪刺杀,未遂;1905年春,铁良视察保定高等学堂,他们伺机近距离枪击,但铁良临时变卦未赴讲演;稍后赴北京,也一直未获机会。此时,革命党人赵声应孙中山先生之召,南下行动,口占四绝赠吴樾,诗风苍凉悲壮,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意思在内。吴樾也授笔覆书一封送赵声,以其“逆想将来之幻境”,及“大军北上之日”,故谓“明知此为永诀之期,而不为之悲伤流涕也。某之念念固在君,君请勿以某为念……责任为巨,一日不达目的,即一日不得辞其难”。磊落惨厉,赤忱可见。他在北京住桐城会馆,乡人以为他来投考大学,殊不知携有重大使命。此时恰值清廷假立宪之名,拖延时间,伺机向革命党反扑,派五大臣出洋考察宪政。吴樾当机立断,改变刺杀铁良计划为弹炸五大臣。事先与秋瑾商量,至前门火车站踩点,后秋瑾先回南方筹备,吴樾写有一纸遗嘱交她收存,其中说:“不成功,便成仁。不达目的,誓不生还。”
吴樾先生在北京,下榻于桐城会馆,起事的头一天晚上,他自备酒菜,招呼隔壁住客共饮,他说闲话一般说道,翌晨将往天津办事,再见不知何日?那人也听不出什么异样的话语来。吴先生告诉他,今天不能多饮,因为一会儿还要写家信。同饮者哪里会晓得,次日将会有举世震惊的大事发生?又怎会晓得他所说的家信,其实就是绝命书,所饮之酒,乃是永诀酒。
实施定点清除,在整个辛亥革命时期,吴樾不是第一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人。他的事功,处于中间时段。但他的特出,在于将定点清除的政治意义、方式方法、社会影响,以及作用源流,阐发得淋漓尽致。这就是20世纪初叶不朽的奇文《暗杀时代》。
吴樾先生的诗文清廷实深畏惧,因多销毁。现仅有14篇传世。《暗杀时代》即为其中分量重如磐石者。烈士之行为在当时之所以不啻是一声声惊天动地的狮子吼,而与一般社会匹夫奋衿、江湖联群相形高下悬殊,乃因其不但执冷热武器,决疣溃痈,更早已将深刻思想悬之露布,达之飞檄,使世间有情,恍然惊觉。
《暗杀时代》是清末民初为着正义的暗杀,最为详审、精密、辩证、全面的一篇论著,并且具有极可操作的指导意义。其文之所作,又有得天下豪杰相与扶持砥砺之意。它的风格,既有磅礴雄放,豪健遒劲的阳刚之美,又郁积着激愤悲怆的深悲大痛,字字千钧,仿佛贯穿长空隐隐不息、沉雄低吼的雷霆之声。析理明如水镜鉴物,结论则似顺势运斤,就事物的本质原委抉明正义,而条画出抢救之道。其志可嘉,其风可慕,全篇冶议论情感于一炉,文采斐然可观。大学者章太炎在《讨满洲檄》中尝指出清廷十二大罪状,说他们“传嗣九叶,凶德相仍”,《暗杀时代》则进一步发挥。
全篇近两万字,分十四节,分别是:《序言》,《暗杀时代》,《暗杀主义》,《复仇主义》,《革命主义》,《揭铁良之罪状》,《杀铁良之原因》,《杀铁良之效果》,《敬告我同志》,《敬告我同胞》,《复妻书》,《与妻书》,《与章太炎书》,《与同志某君书》。
其魄力之雄伟,真足以推倒一世豪杰,开拓万古心胸。
《序言》一节先叙述他早年的求学经历及童年生活。谈到他弱冠以后飘然北上,所交游者多官方人士及幕僚,也曾动过功名之念,尚不知身在“奴隶丛中”,不久得读邹容、孙中山等人著作及大量革命报刊,意念始渐大变;要振起瘫痪的中国,须“清其源而绝其流”,提出“暗杀为因,革命为果”之命题,其中并已指明杀铁良是为了除去奴役人民的那拉氏之助动力。经精心谋划,枪弹俱购获,近期即为发轫之始。为使暗杀成为实事而非虚文,他就要行动了,“予愿予死后,化一我为千万我”。第二篇《暗杀时代》,痛陈停留口头上革命之无益,而清廷的封报馆、禁新书、杀学生、拿党人等迫害方式却越发出格了。如仍不见兴问罪之师,则所失不可估量。他又比较西洋、东洋之革命方式,觉得由暗杀始,并过渡到革命时代,正当其时。
第三篇《暗杀主义》,讨论谭嗣同的观点,认为大军未起之时,任侠这种方式,确可获得伸民气、倡勇敢的奇验大效,而“国族之民气,其涣散不伸,至于斯极”。“若满酋之于生死安危,自较他人视之为尤重,亦以彼等向居长林丰草之间,毛衣肉食,射猎为生,一旦闯入中原,夺其子女玉帛而有之,于是欲生恶死、弃危就安之态,自往来于腹中”。而暗杀之震慑力也即在此,使其恐怖而收敛其所欲为,杀一儆百,效果自可推想。第四篇《复仇主义》,开头讨论军事辩证法及用兵之道,孤军深入敌人腹部,为兵家大忌,故善用兵者,于先遣及后备力量考虑周详。以此譬暗杀,则“暗杀者,吾党之战兵也。复仇者,吾党之援兵也”。他又深忧暗杀之战士多不能全身而退,故须援兵“转败为胜”。然后,他通过数学的逻辑推演,证明此二者之间相互依托的辩证关系及重要性。
第五篇《革命主义》,指陈清廷的狡猾贪婪,说明革命对于国人人权诉求的重要性所在,特别提到清廷早先的滥杀无辜到今日的赔款割地是一脉以贯的。六、七、八篇认为铁良大罪可名者有五:“敛民财、练旗兵、剿民党、侦疆吏、强警察”,均为深文周纳的亡国奴民政策,杀铁良因为他是当时国人的心腹大患。这样念念不忘杀铁良者,“岂逆贼铁良一人于予有私怨乎?曰否,否”。显然不是有什么私仇,真实目的是在国族的前途。至于暗杀的效果,“天下未有无原动力,而有反动力者。盖反动力为果,原动力为因。”外力越大,则反弹越大,作者从物理学原理详加探讨,“每以外界之风潮,醒大汉之酣梦,遂使清政府之制我之毒手段一一揭于我同志之心目中,而反对之心,遂萌于内”。专制达于极点,反弹亦将达于极点,这是社会生理的规律。
第九篇《敬告我同志》,赞扬俄国早期革命党的激烈,援以说明建设来自破坏,平和来自激烈。并举中医看病的原因,如热病,先以苦寒祛邪,然后补以参芩。却决不能先施补剂,以防热邪不出矣。中国久处专制,有如热病重且大,如不破坏(苦寒之方剂)而先建设(补剂),必将失利而得害。因此希望同志不把建设平和拿来作一己畏死怕痛的美饰名词。第十篇《敬告我同胞》,对民众致以深切的关注,哀其不幸,亦怒其不争,希望人们能够尽快醒来,“此固我同志诸君所日夜呼号,牺牲性命,以求遂此区区之希望者”。又说“吾最亲之同胞,吾最爱之同胞,其甘为人詈而自居贱种乎?”民众懂得了雪耻的必要及意义,则“吾虽为吾同胞百死而亦甘心矣”。一片天真,一片大义,一片血忱!读之催人泪下难禁。
第十一篇《复妻书》,再次强调一己之牺牲,目的在为同胞请命。尤其“益恨专制之流毒,而使我同胞几无一人能自由矣”,决非为自我报私仇,希望他妻子亦有这种爱国精神,如果“子若志不在此,则人间之富贵安乐,自可操券而得之,亦以子之年华才貌足以相当矣”。意在尽为人夫者应尽之责。第十二篇《与妻书》,为平生最后一封家书,详细讨论生与死的哲学意义。贪生怕死之辈不管活得多长久,与秋蝉朝菌无甚区分,且吃且睡的人生“多寿有何所用?虽如彭祖,亦不过饮食之较多于人”。就生死问题多侧面比较权衡,认为“生必有胜于死,然后可生;死必有胜于生,然后可死”。深信作为体质的小我消失之后,精灵的大我必将播于千秋。
第十三篇《与章太炎书》,以观先生行、读先生言而生发“顶礼膜拜”之大敬畏心。章太炎先生是近代有大思想、大学问、大气魄的革命家、哲学家,在知识分子及青年阵营中影响深远。他的学生鲁迅、钱玄同、许寿裳、周作人等,都是后来新文化运动中的主将,作者冀盼太炎先生在潜意识中能知道四万万人还有他这一个崇拜者。从前无缘谒见,但曾尚期望国族独立之日相聚,现在作者决死之心已定,期望化为泡影,“而今已矣!”生前不可能了。这是非常苍凉的感伤。原来还打算以文学作品当面求教于章先生,也只是一场梦幻了。这时章太炎因1904年的《苏报》案,被清廷投入囹圄,在狱中仍秘密筹划组织光复会。作者写此文时离章太炎刑期还有一年。所以作者写道:“危哉!先生。计先生出狱之期在迩,饮食起居,不可不防他人之隐害。”爱戴眷注之情,直可悬诸日月。《暗杀时代》这篇论文,他也希望太炎先生日后能够了解。“此中之大意,问之同志某君便知。”
写完这一节,那些生死关头,最难打破的障碍,也都算有所交代了。那第十四篇,也是最后一节《与同志某君书》,在前文已曾提及,这位某君,就是革命家赵声。他南下应中山先生之召,组织民军起义,与作者吴樾志同道合,系刎颈之交。火车一发,彼此天涯,而对方“犹竟在想象之中”。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亦正是革命青年的本色啊!作为同辈人,他亦不忘告诫朋友,强调他自己暗杀而殉国较容易,而对方南下组织起义还要克服诸多困难,因为清廷的走卒大臣中,确有狡狯深心、长于阴狠之计者在。这些人为防革命党的倾覆,而有卧薪尝胆的行藏。他认为这些人从这方面说“不愧自居贵族”。因而革命的压力和阻力都更大了。为了证明这种看法,他特别函送了几张《京话日报》,上面刊有清廷贵族包藏祸心的文章,目的在使革命的同道防备!珍重!自己即将粉身碎骨,而犹耿耿笃笃心细如发,替战友着想!仿佛儿女情长,实则英雄本色。这和秋瑾得知徐锡麟噩耗,“坐室泣下”(陶成章语)情愫出于同一心理。若吴樾烈士者,真正是国族的精英,国家的干城!停停蓄蓄,拍案叹息,先烈旧事往来胸中。笔者读完这篇血性文论,泪为之涌出满面,心为之酸恻不已。
今苏州虎丘千人坐旁有“石点头”十道。传古有高僧讲经于此,无人信他所讲,他就聚石为徒,与谈至理。结果,石皆为之点头不已(事出宋人龚希仲《中吴记闻》,卷之二)。吴樾这篇万字论文,他能感之并能写之,就确有令顽石点头之效。最终变思想为行动,化学术为力量,义之所在,生死以之;身家性命不为虑,毁誉荣辱不为念。诵其诗,读其书,知其人,长时间有一种把栏杆拍遍,一条万古水、向我手心流之郁勃!同盟会、南社革命文人一扫国人不武之积风,挺身而诛暴吏,遗泽后世,倡明公理,发皇人权,较诸古之任侠,更为果敢勇毅。
吴樾事发,端方致电上海报界:“炸药爆发,奸徒反对宪政,意甚险恶,然益证立宪不可缓也。”而各地方大员也次第致电朝廷:“此事必是革命党人中所为,盖恐政府力行新政,实行变法立宪,则彼革命伎俩渐渐暗消,所以行此狂悖之举,以为阻止之计。当此更宜考求各国政治,实行变法立宪,不可为之阻止。”
这些话因其毫无逻辑根基,统统经不起稍微较真的检验,一是遥遥无期,一是毫无诚意,一是宪政的“若开议院,民有权而君无权矣”(孙家鼐、康有为言论)越加遥远。若此辈真从事宪政、改良、变法,则根本不会出现吴樾行刺之举。反之,若有一定的宪政空间,吴樾必谨守游戏规则,积极为宪政而奔走。那么,专制者因受到宪政的威胁,他们反而要不管不顾地打压、暗杀,实施肉体消灭,等等,总之是无所不用其极了。正如几年后袁世凯对坦白磊落的宪政狂人宋教仁,一意孤行地采取卑污杀灭手段一样。
吴樾的行为志节,他的论说与用意,指向一个高迈的道德理想。
这就是定点清除。这也是辛亥革命以来,最为干净、最为直接而力度最强、效果最彰的打击专制的方式。
吴樾以生命为代价,将定点清除的实践与自身相绑定,将定点清除的理论作高迈的推定,并在旋转历史的轰然一响中,将定点清除的意义作至高无上的固定。
今之读者,对定点清除必不陌生。
定点清除,乃是消灭制造恐怖的专制者的必要手段。
今人熟悉的以色列军方的定点清除,以极高的技术支持、极高明的手段运用而著称。通常是,执行员跟进目标,然后悄然靠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予以制服。其过程的高潮阶段,最短者仅需几秒钟即可结束。或者,使用精确定位,以新式战机(如F-16)实施夜间偷袭;或者,战机在空中搜寻目标,以声东击西方式,麻痹人群,而地面执行者进行目标指示,一旦锁定目标,武装直升机则自云层中蓦然闪现,连发多枚导弹,务求击毁目标。
相对于以色列军方的现代化的清除手段,辛亥革命期间的党人革命更为悲壮,他们往往都要付出自己生命的代价。
定点清除又称为:外科手术式打击。精确打击。斩首行动。
手法上使用的是精确制导武器,但在精神气质上,还和中国古人用意相仿佛。即摧毁敌人的组织核心,瘫痪其行动能力,使其陷入群龙无首、组织涣散的状态,从而阻止其对民众的摧残。
或以为,五大臣不是考察宪政么?何不等待他们实施然而进行之?其实,这是一个美丽的谎言,一袭皇帝的新衣,说来说去,从来没实现,这就涉及变法和革命的辩证。固然,不变法,无以生存,但变法也不过无奈之举,吴其昌给梁启超作传记,就康氏上书写道:
“当时那班白面文人的哀哀无告,皇皇求援的愁苦心理,以及环顾全国茫茫无才,渺渺无望束手待毙的窘态,真是由这一点上流露得深刻、活跃,上奏乃是病急乱投医的呓语。”
光绪还不错。康氏上书内容有“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不忍见煤山前事”,这是针对皇上的赤裸裸的威胁之语,形象、逼真,仿佛将明末崇祯的惨死搬到眼前,而光绪一笑置之,不以为忤,反而对康氏更加器重。
但这班人的致命之处,在于其技术措置过于差劲。也即病因诊断得当,而药方多不对症。
所以那些崇拜中山先生的革命青年,选择革命道路,并非一味地选择暴烈的行动,反而处处充满悲天悯人的妥协,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奋起一搏,实施定点清除。
说到革命与立宪的分别,小利益通过秤杆实现,大利益通过政治实现。没有这个眼界,改良不了政治。立宪派从事工商业者为数甚夥,但是不革命,就休想把视野做大,其所发财,永远都是小财,而且毫无保障。落败者,血本无归多了去了。都是撞了大墙,头破血流,净身赤条回来,一夜之间身败名裂,又大骂清廷的混账,不按牌理出牌。这些朋友,早干啥去了?一脉不活,周身不遂,关键是体制、是公平。定点清除,就是促变体制,就是打通关节。
清廷肆虐的时间太漫长了,体制的促动者总是在与虎谋皮、对牛弹琴,虎和牛都是牲口,他们只会按照他们的常态生活,问题都出在谋皮者和弹琴者身上。然而,错过了治疗民族心灵创痛的最好时机,也就错过了民族精神复兴的最好机会,罪行不受惩罚,正义得不到伸张。美丽如同惊弓之鸟,丑陋宛若混世之兽。
对定点清除的反对,就是容忍生命的耗损,就是容忍滥杀无辜的继续,就是容忍国族命运的急剧衰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