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今天，是新入宫的秀女去皇后宫中觐见众妃嫔的日子，因此我起的格外早。
不知觉已是入宫的第四天了，过去的三天倒无所事事，由于还是未给皇后请安过的新妃嫔，是不得随意外出的，因而我也没见着晚宁，只知道她住在咸福宫，是香贵嫔宫里。
就这样坐在铜镜前想着，却从镜中瞧见莲心的笑颜，正看着我偷偷笑呢。
“臭丫头！”我回身作势要打她，可那丫头灵活得很，一下子就逃跑了。
这几天与云瑾、莲心和妍心她们熟络了不少，也慢慢地搭起话来，倒也不失寂寞。云瑾端庄沉稳，话不多也不少，总是规规矩矩的样子，当我们几人放下主仆的束缚闹开了时，云瑾总是在一旁像个长辈似的眯眼抿嘴笑着；莲心最是沉默寡言，不过也绝不会就此“沉没”，其实她很是聪慧伶俐，只不过平日里和妍心一起服侍时，风头总让妍心抢走了，唯有和我独处时，莲心那丫头才显出她那淘气又不失体面的一面，总是不畏惧我的，虽不多话，但可以看出来，她心思细腻，还是很有头脑的；妍心年青漂亮，活泼开朗，不知道是不是性格的缘故，她的话最多，总是向我有意无意的献殷勤、并讨好我，渴望得到我的关注与赞赏，莲心比她略大些，也总是让着妍心，可我总觉得妍心太过热情了些，总还是端庄些好。总之这三人以后如何，还并不知晓，对我是不是真正忠心，也不是一年两天就能看透的。
“小主又想什么呢？”回裳捧着我要换的衣裳进来，问道。
“没什么，替我更衣吧。”
换上烟霞银罗花绡长衣，如云雾一般淡淡的浅紫，三镶花边从妃色转月白，银线刻丝闪着流光，一枝亭亭玉立的荷花从裙摆升起，莲叶田田深处隐约一对鸳鸯游曳，微风漾起层层涟漪，拂动荷花枝跳起婀娜之舞，尽显凌波微步之态，绰约俱见天真。最上一朵并蒂莲在胸前盛开，红酥手轻轻抚过，回忆的温度暖暖。过膝的裙摆下，露出月白百褶软烟罗襦，银丝勾勒出流云万福之花纹，细节处见精致。
“小主这身衣裳很好，颜色喜庆，却又散发出一种清新扑鼻的气质，真的很合适，让人挑不出错来。”湘兰端着茶水进来，眼前一亮。
“就属你嘴甜！”我脸颊微微泛红，“我总觉得颜色太过出挑了些。”遂顺手挽上雨过天晴色烟罗纱，莲步轻移，裙裾沙沙响如清歌。
“小主，奴婢倒发现一事！”沁人进来道。这沁人不过才十三岁，脸颊红扑扑的，十分可爱天真。
“什么事？”我好奇道，心想这沁人又发现什么了，这么大惊小怪的，又顺手在回裳替我梳好的倾髻上插了一银凤镂花长簪，拖着从发簪上结丝串下的冰丝云缕蓝田玉雕成的小骨朵百合花坠儿，零零落落与镂空银雕镶宝翠玉耳坠相互碰撞，响音清脆悦耳。
“奴婢是奇怪呀，这几日小主穿了不少衣裳，都绣着一式一样的荷花和鸳鸯，且都是露出百褶裙的一角，月白的颜色，今儿好不容易换了一件紫色的，绣工确仍是一样的？”沁人讲话不喘气，一大段说下来已是气喘吁吁。
沁人一番话音刚落，众人都笑了起来，我更是笑得不住，环佩铿锵。
“好啊，沁人，你这丫头见了我才几天，就看厌了是不？那我来告诉你，我的很多衣裳都是这个样子，你会如何？”我在首饰盒内挑挑拣拣，又拣了昨日戴过的翡翠银钗一对戴上。
“小主秀色可餐，奴婢怎会看厌？”沁人脱口而出。
“好你个丫头，怎的这么不正经！”我啐了她一口，嫣然笑，“沁人，本嫔要罚你！”我故作正色，“罚你去把小厨房那碟桃花酥吃了，看你还乱不乱说话！妍心，快逮着沁人，别让她跑了，看着她一炷香内把桃花酥吃完，不然再吃第二碟，半柱香！”
沁人笑着道：“小主戏弄奴婢！”
从回裳手里的花盘里挑了两朵朵浅蓝色丝绢花，并着一朵香水百合簪在耳后，插一枝花蝶舞发梳，又用些许花钿点缀，方才道：“走，去景仁宫！”
一时间到了景仁宫，却在门口遇见了晚宁。
见晚宁惊喜的立在门柱边，着鹅黄月桂百蝶穿花长裙，梳朝云近香髻，眉不点而翠，唇不描而红，妆容精致，打扮恭谨，笑容妩媚，熠熠生辉。
我上前福礼道：“见过宁媛姐姐，宁姐姐安好。”
“诶，妹妹快起来，和我多礼干什么！”晚宁立马扶我起来，笑言。
“谢姐姐。”我对晚宁莞尔一笑，梨音曼曼道，“我们进去吧。”
历代皇后皆是住在坤宁宫，就是在皇上寝宫乾清宫之后，不过先朝崇德帝住在养心殿，他的发妻白玉兰皇后不愿独居坤宁宫，崇德帝便专门建造了长春宫，皇后居住。而如今圣上也住在养心殿而非乾清宫，因而中宫皇后就住在景仁宫，寓其“人如其居，宫殿景色优美怡人，皇后自是贤德仁厚”。
站在景仁宫正殿前的庭院里，不过只有三两新晋宫嫔。本朝规矩，新入宫的秀女来向众位后妃觐见时，需在殿外迎接所有宫嫔，待所有宫嫔进殿后方能入内——我们今日自然也是如此。
景仁宫的前院，一条两车宽的石路边，摆着十来盆牡丹花，如今已过了牡丹的花季，但那石雕花盆里的牡丹枝繁叶茂，也是长势喜人。靠着围墙两边，各种着一排玉簪花树，与牡丹一样，是繁盛的绿色，没有景阳宫的花团锦簇，却显出了皇后本应该有的气度非凡、端庄大方。
雅韵从殿内走出来，福身笑言：“各位小主们，皇后娘娘说，虽然现在阳光只是微微的热，但是还请小主们移步玉簪花树下，免得日头毒晒伤皮肤。”
“谢皇后娘娘体恤。”于是我们移到了树下，清风拂起，珠翠互相碰撞，清脆悦耳。
这是启正帝登基以来的第一次选秀，共选入九位贵族女子入宫。晚宁的位分最高，接着是我，另外还有三位宝林、二位常在、两位彩女，几乎都着暖色调的衣裳，如杨妃色、浅朱红、淡粉红、橙红色等，姹紫嫣红，让人看花了眼。唯独我和晚宁衣裳的颜色略略素雅，远远看着倒颇为引人注目。
一会儿，外头太监报：“贤妃到，吴昭仪到！”
我们赶忙俯身行礼，借眼角的余光，见一个穿着秋香绿旗装外罩鸭蛋黄坎肩的女子，气度雍容，落落大方，想来她就是贤妃了。贤妃的打扮相当隆重，三千青丝梳规矩的旗头，没有一丝头发漏下，发髻中央，一对玉蝶恋茶花金步摇衬托着一朵缀银边的浅黄色丝绢茶花，发髻两边用串珠与银链斜斜点缀，插两对琉璃长簪、一对镶翡翠雕花银钗，两边各垂下锥形流苏，是蜜蜡雕成的绣球花与珍珠银珠相连串成，伴随着贤妃平稳姗姗的莲步轻轻摇晃。贤妃不过是中上之姿，算不上倾国倾城，但她五官标致，眉目间含着淡淡的笑意，别有韵味，让人产生一种亲近之意。更何况，她那身华贵的衣裳不是谁都能够驾驭的，衣料上并没有任何折枝花样，是流云万福紫玉祥龙那样单调而略显老气的图案，但穿在贤妃身上，却显出一种不容侵犯的高贵气质。这贤妃，不愧为她的品级之高，的确是大家闺秀。
而在贤妃之后搀扶的，想必就是贤妃宫中的另一位——吴昭仪。吴昭仪是那种初看不以为然，越看越小家碧玉的女子，一袭杨妃色长裙，手挽蓝色细纱，同样是穿粉色，这吴昭仪就比我身边的那些看得入眼的多。
“都起来吧。”贤妃的声音很温柔。
“文妃到，吴答应到！”
文妃？俯身的瞬间，看见一个着冰蓝色旗袍的女子，与贤妃一样神情淡然，但她笑得疏离，有一种扑朔迷离之美，气场强大，是个冷美人。文妃身姿曼妙，清瘦窈窕，及膝的旗袍下露出月白襦裙，只用银线细细描了空谷幽兰，如文妃自己，风姿天然，飘飘欲仙。文妃的苏绣旗袍不是一般妃嫔喜爱的那种遍地撒花的图案，仅仅绣着一枝栀子，栀子之上，又缝了一层西域蕾丝，那样精致的花纹掩盖，仿佛那棵栀子的香气也变得淡雅清新，蒙上了神秘的色彩。文妃光洁亮丽的乌发，用一支并蒂兰花镶粉翠长银簪挽成及其繁琐的凌虚髻，扭转的髻上疏疏落落几点花钿，蝶恋花发簪上垂下细珍珠坠子，三两朵栀子绢花点缀在青花瓷细簪间，影影绰绰，就是这样简单的装扮，样样首饰却都是无价之宝，可见文妃之受宠。瓜子脸，柳叶眉，有些尖而翘的下巴，完美的脸部曲线。那双眸如寒潭一般，深不可测，却是清澈如泉，荡漾着不宜察觉的忧郁与淡然。那是一双灵动的眼睛，深棕却让人觉得泛着丝丝幽蓝，文妃的脸很美，不仅仅是“眉清目秀”，真的可以用“绝代佳人”来形容，但她那双眼睛，才是真正落雁沉鱼的。那双眸如寒潭一般，深不可测，却是清澈如泉，荡漾着不宜察觉的忧郁与淡然。那是一双灵动的眼睛，深邃却让人觉得泛着丝丝幽蓝。文妃整个人，就像那腰间的一弯青绿绡纱，似从仙界边来，其实她并不是目中无人，只是那种身上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仙尘气与诗意让人望而生畏，她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不小心落入了凡尘，因而妙笔生花，出口成章。第一次见到文妃，我却产生了一种想要亲近的感觉，我甚至渴望看到这佳人的笑颜该是如何楚楚动人！我见过的美女也不少了，文妃算不上最最美丽，但如此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之美，还让我看痴了去的，这位文妃还是第一个，真是“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入城，再顾倾入国。”
“都免礼吧。”这句话不是文妃说的，而是她身后那个清纯可人的女子，吴答应说的。吴答应的声音甜美动听，她的打扮中规中矩，桃粉搭配草绿，让人眼前一亮。
文妃进殿了，景仁宫大门外却传来了一阵女子的欢声笑语，还没等太监开口，那三个女子就并排跨入门槛，依然旁若无人的说笑，好像我们不存在似的。
“安妃到，香贵嫔到，姗贵嫔到！”
第一个引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橙红色旗装的女子，巧笑倩兮，顾盼生辉。她打扮的相当华丽，却是艳而不俗，也是个美人，当然她的美不是贤妃的端庄淑女也不是文妃飘飘欲仙，她的美是有些风尘气的。此刻的她一笑嫣然，也是美极。不知这是谁？
在那个女子身边，是一个火红的女子，衣裙上的金黄十分耀眼，打扮张扬，珠光宝气。那一身俗不可耐的艳红，就逊那橙红色女子很多了。
在这两团红色中，还有一个青绿衣裳的女人。她臂弯里一袭紫纱，打扮得微微有些老气，也算不上漂亮，相貌平平，看着却比那火红女子好多了。
“以后宫里就热闹了，皇上怕是喜新厌旧了吧！”那橙红女子抚着缠臂金。
“妹妹你怕什么，你看看那些秀女，哪一个有妹妹你漂亮？”那个青绿女人望向我们。
“就是就是，姗妹妹最会看人，准不会错的！”那火红女子笑道，那个青绿衣裳的是姗贵嫔？
那橙红女子说：“姐姐们这样说，倒叫妹妹我如何是好呢！”
那三个女子就这样三言两语的说笑着，快进殿了，方才想起我们，姗贵嫔回头漫不经心道：“平身吧！”“倒是我们疏忽了，众位妹妹对不起啊！”不知三人中谁嘲讽而挑衅地说。
一时间，九位都来齐了。
“淑妃到，顾昭仪到！”
淑妃是最后到的，她姗姗来迟。
淑妃依旧是一身玫瑰红，身后的顾昭仪穿着娇俏可人的芽黄。淑妃一副慵懒的模样，用手挡着阳光，左顾右盼，瞧见一旁的我们，笑道：“妹妹们还在这里？都随本宫进去吧。”
“是。”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入了殿。
“众小主叩见皇后娘娘，三行大礼！”
我与晚宁站在最前面，徐徐跪下，甩帕叩礼。
“都起来吧。”皇后和颜悦色地说。皇后居高临下，头戴凤冠，朱紫长裙，国色天香，克尽皇后之尊。
“谢皇后娘娘。”
“众位妹妹入宫可还习惯？”皇后照例问着。
“劳娘娘关怀，嫔妾一切都好。”
“众小主给淑妃娘娘请安！”
“嫔妾给淑妃娘娘请安，娘娘万安！”
淑妃却不急着叫我们起来，从茶几上果盘里拿起一个砂糖橘，缓缓地剥好，掰了半个尝尝，赞道：“好甜！”随即起身，走至皇后面前，半福身道：“臣妾今日来迟，特剥了个橘子向娘娘请罪，还请娘娘不要嫌弃臣妾笨手笨脚，把橘子吃了，算作原谅吧！”
“淑妃既要给娘娘吃橘子，何不把整个奉上，还把自己吃过的给娘娘？莫非淑妃娘娘您是想藐视皇后吧？”这话说的极厉害，淑妃却面不改色，处惯不惊道：“香贵嫔这话说得好笑，本宫若不亲自替娘娘尝过，如这橘子里不小心有砒霜呀，鹤顶红呀，那娘娘中了毒，本宫该当何罪呀？”
“淑妃你言重了，小小一个橘子里何来什么砒霜。”皇后笑道。
“是，是臣妾言重了，可是是香贵嫔出言不逊在先，娘娘护着自己人，不会连臣妾反驳一句都不让吧？”淑妃冷笑道，她刻意咬重“自己人”三个字。
香贵嫔怎会服输？“你！”
“行了，姐妹之间一同服侍圣上，何须如此争风吃醋，又何来淑妃你这自己人一词。”皇后话锋一转，“只是本宫近来胃口不大好，橘子之类的总嫌甜得慌。只是淑妃已然剥好了，总不能负了你一番心意，雅韵，你替本宫吃了罢。”
“是，娘娘！”雅韵刚要吃，淑妃抢先一步道：“本宫这橘子是剥给娘娘吃的，你这个下人又怎么能吃！香贵嫔，本宫瞧你嘴巴厉害得很嘛，那便把这个橘子吃了，可别再多嘴了。”
雅韵红了脸，香贵嫔不服气地吃了下去。淑妃回到位子上，道：“众位妹妹起来吧，本宫要给皇后请安，故让你们跪久了点，不怪罪吧？”
“谢娘娘。嫔妾不敢。”
接着又给贤妃请了安，贤妃倒没有说什么。
“众小主给文妃娘娘请安！”
“嫔妾给文妃娘娘请安，文妃万安。”
“平身吧。”文妃不疾不徐，她的声音淡淡的，清冷中蕴藏着温和。
“呦，文妃姐姐可真是目中无人啊！”香贵嫔冷嘲热讽。
文妃的声音再没有了那一丝温和，只有清冷，她的目光也很凌厉：“本宫可当不起你这一声姐姐，本宫记得，贵嫔你好像还比本宫大几个月呢！”
“呵，姐姐记性真好！嫔妾可比不得姐姐，人老珠黄还目中无人！”
文妃只是冷笑：“人老珠黄？香贵嫔呀，你应该看看你那张脸，还没老呢，就已经如此唠叨了，那以后还要如何呢？贵嫔既然喜欢说话，这功夫还不如多去养养颜！”
“香贵嫔，你今天的确话多了。”皇后打圆场。
接着又给香贵嫔，姗贵嫔，顾昭仪，吴昭仪请了安，又向吴答应问安。
这时，外头太监报：“皇上驾到！”
我的心怦怦直跳，那个声音，那个声音，那个声音······
“臣妾（嫔妾）给皇上请安！”众妃嫔黑压压跪了一地。
一个明黄色的身影走进来，身子颀伟，玉树临风。他走过我身边，一股淡淡的龙诞香；他腰间一闪，那个香包，那个紫色祥云的丝绸白香包，那个散发着留兰香的香包！不会，不会，一定，一定是我看错了······
我的腿几乎都软了，怎么会？可是还有声音！这气息，这身影，这声音，世界上难道真的还有这么一个人嘛！
我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