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师傅，前面路口拐弯，行吗？
车小满有些纳闷，下包村是笔直往南，现在拐弯，往西是木鱼山，那是去火葬场的路。不是说住在下包村吗？怎么走木鱼山了？车小满在三岔路口刹住120急救车，回头问车上的家属。
女人低埋下头不吭声，仿佛刚才说了一句不可饶恕的话，再也无脸见人。边上的男人也低下了头，暗中捉住女人的手。许久，他才蚊子一样嗡声，爹，还是你决定吧。对面被叫爹的老男人，耷拉着脑袋，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终于，车小满听到老男人含混的声音，师傅，你行行好吧，就把我老伴直接拉到火葬场去吧。话没说完，一车人早已经是眼泪吧唧，只差提前开追悼会了。
车小满一个激灵，暗叫一声作孽呀！慌忙将120车子靠边停稳。这家外地人的情况，早上出车前他听主治医生交代过。三天前50多岁的娘突发脑溢血病危，刚住院两天，抢救医疗费就花了近两万，一万元是女儿女婿拼凑的，还有一万是找了许多老乡借来的。可是娘的病势还很严重，目前只能暂时稳定病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还需要继续用药治疗。医生通知家属续交住院费，家属却是一筹莫展，最后竟提出要求放弃治疗，说是全家的决定，实在没有办法了，不然连护送娘的尸骨回老家的路费都要没有了。医生虽然很同情，可是医院不是福利院。再用药治疗下去，恐怕主治医生就要自掏腰包了。主治医生请示医院领导后，只好同意了家属的要求，以免路上发生意外，特地派出120急救车护送病人回住处。上车前听说他们是租住在下包村，那个地方车小满知道，是永宁县有名的废弃电器拆卸场。废旧电器、金属、电线等从外地，乃至外国成吨上万地运进来，堆积在村里的空地上、角落里，甚至连茅坑弄堂都塞得满满当当地，如果没有村里人一幢幢四五层高的立地洋楼，整个村子就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废旧金属垃圾填埋场。本村人个个都是小老板，大多在县城的高档住宅小区另外置购房子居住。住在村里的十有八九是外地人，有的租住楼房，有的就住临时搭建的简易棚。这些外地人大都是年纪偏大的中老年人为主，整天与有害金属物打交道，蓬头垢面，铜臭铁腥，见不到一个衣衫光鲜的人，初一见到，还会以为是到了哪个难民集中营呢！他们拆卸废旧电器，抽剥电线光缆，焚烧塑料物，从中分解出值钱的金属物，每天的工钱以回收金属论斤计算，勉强能够赚个三五十。如果遇到身体不舒服，一天赚个二十元都不容易。尽管工钱很低，条件很差，下包村像个难民集中营，可是对于那些上了点年纪在老家又没有额外收入的外地人来讲，这儿彷佛又成了他们外出打工的乐园。
车小满有些愤怒了，人还没死呢？怎么就要送火葬场？就是等死也要先送到你们住处再说呀，你们怎么这样啊！车小满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骂这一家子才好，许久才蹦出四个字，青天白日呀！老男人边上的小青年这才哭腔着声音说，爹呀，要不先把娘送回出租房吧？再怎么说，娘还没有去哪！老男人捧着一把浑浊的老泪，没有吱声。小青年又问对面的男人，姐夫，你说呢？姐夫这才开口说，我们上车前，我就和房东通过电话，把娘的情况说了说，房东一听就坚决反对我们把娘送回出租房，说人死在他房子里不吉利，他是坚决不同意的，如果我们要回去，他说不会让我们进屋的。还说我们这是触他霉头，让他难堪，要是不听他的话，他就立即把我们赶出下包村，以后我们就别想在下包干下去了。
车小满有些哑然了，在永宁县的确有着这样的习俗。谁家的房子里要是死了人，那么这一家人都跟着不吉利了，连出门拜访人家都不受欢迎。要是哪个愣头青不懂规矩，家里死了人还胡乱在别人家里乱窜门，碰到年长的人就要被好生骂一顿。何况又是出租房里死人，房东自然最忌讳了，别说房子不吉利，就是以后再租房子，谁还会租死过人的房子。车小满自己家里就有出租房，听男人一说，还真是觉得非如此不可。可是，火葬场怎么办？他们会接受一个活人。管他呢？我只是一个司机，医院都不管病人了，我管得了他们一家的死活。主治医生也同情他们，可是还不是同意他们放弃治疗出院。同情归同情，有些事情光有同情又有鸟用？车小满这样想着，心里便释然了。
女人说话了，师傅，我们只有求求你了！你把车子拐弯去火葬场吧，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呀！――啊！女人涕泪涟涟，拖着长长的颤音，说不下去了。车小满此刻也只剩下同情的份了，难道还有其它更好的办法？车小满叹了一口气说，那你们给我写张字条吧，就说去火葬场完全是你们要求的，与司机无关。这样一旦出了事情领导问起来，我也多少有个交代。车小满默默地发动起车子，用力打着方向盘，拐了一个大大的弯，车子仿佛作出了极力抗争才很不情愿往西拐弯上了木鱼山。
丑
尤三姐最后一下捧住了母亲尤英的头，试图从两个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手中抢回自己的母亲。这种情形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见得多了，尤其是死于非命的死者家属，一般在尸体最后进入通往停尸房甬道的铁门之前，总会有些挽留动作。好像家属要是不做一些这样或者那样的动作，就不足以表达他们对死者的悲痛。他们让开身子，以便家属有足够的空间与死者告别。尤三姐侧身搂住了母亲，几乎把整个身子扑在母亲身上。尽管母亲呼吸细若游丝，浑身几乎僵硬，但是尤三姐仍旧可以感觉到母亲身上温热的体温。作孽呀！我的亲娘呀！尤三姐哭倒在母亲身上。这时，弟弟尤刚也跑过来死死地拽住母亲的一只手，唏嘘不已，眼泪泛滥成灾。可是他紧紧地咬住牙齿，胸腔剧烈起伏，始终没有哭出声音。丈夫贾富贵便走过来拉起尤三姐，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也见好就收，推起移动铁床往铁门里进去。尤三姐看到尤刚的手，跟着母亲的手拖了好几步远，才很艰难地分开。最后，只留下母亲抓拢成鹰爪般的手指，无声地滑落出铁床，硬硬地摇荡在铁门里通往停尸房的甬道上，仿佛是在和外面的子女作出最后的告别。
姐，娘流眼泪了。尤刚忽然对尤三姐说出他到殡仪馆后的第一句话。尤三姐连忙问，你看到了？真的！尤刚转身不语，用手捂住了脸。贾富贵拉起姐弟俩说，走吧，我们到外面等着吧，爹还在外面台阶上蹲着呢。今天火化的人挺多的，可能日子还算好的，只是不要让我们等到下午了，已经耽误好几天功夫了，唉！贾富贵还想说下去，突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喂！你们手续还没办呢？凭死亡证明去门口办公室领丧事服务申办单，填好了经过审核才轮得到你们火化。一个干部模样的人，一边往外走，一边对他们说。尤三姐一听就愣了，贾富贵慌忙赶到干部身边，讨好地问，怎么还要什么证明呀？师傅你说，这个我们外地人也不懂，以为交钱就行，来前我跟老乡打听过说最便宜的交500元就行了。你说的这个证明怎么办呀？干部好像早就知道他们不懂一样，停下脚步，抱起胳膊说，你们这个，这个死者的情况不一样呀，那么出具死亡证明的地方也就不一样了。如果是正常死在家里呢，那就到家所在社区卫生院出具死亡证明；如果是病死在医疗单位的，那就由医疗单位出具死亡证明；如果是非正常死亡的，那就要公安部门出具死亡证明了。你们听明白了吗？干部看着一脸卑恭的贾富贵，又问了一句：你们的家属是怎么过世的？贾富贵连忙应答，在，在医院，在太平医院病死的。那不就清楚了，你们去太平医院打证明呀，怎么医院送你们来没有开死亡证明给你们？真是奇了怪了！干部有些不解地问道。贾富贵噢噢地应声，猛拍自己的脑袋，仿佛突然醒悟一般，讪讪地退缩回身子，给干部让出路来。
贾富贵走到外面台阶上，一屁股坐在尤伯金边上。爹呀，事情还麻烦着呢！刚才这里的干部说，火化还要医院的证明，我们没有证明，他们就不给娘火化。还要啥子证明嘛？你娘连死都遭罪呀，我们现在是逼上了绝路了。再狠一点心，她到头了，我们的苦日子还得从头开始啊。只是苦了你们，富贵夜里踩黄包车，那点钱是你一脚一脚蹬出来的，三姐做钟点工，还不是一把一把洗出来的，小刚才进厂里当学徒工，300元一个月，除去吃饭，每月只能拿到150元，就我们两个老的，洗垃圾洗得好，每月还能剩下个七八百的。现在好了，你娘非但不能留下什么给你们，还把你们的积蓄也带走了，让你们和我一样欠下一屁股的债呀！临老了还造孽呀，让我们不得做好人，尤伯金老泪涟涟，一屁股蹲坐在台阶上。贾富贵长叹一声，涌到嘴边的话说不下去了。尤三姐牵着尤刚坐到尤伯金的另一边，咽着声说，爹，他们是说要医院开一张死亡证明，证明娘死了，他们才可以火化。尤伯金抬起头，双眼空洞地穿过空旷的殡仪馆广场，广场东面一条宽大的柏油路在上午的阳光下，油光发亮地往东延伸，仿佛一条通往天国的辉煌之路，此刻正有送葬车队的鼓乐声从东往西喧嚣而来。尤伯金仰头望天，青天白日，万里无云，仿佛正以巨大的包容接纳他们全部的悲哀。不禁喃喃自语，老婆子啊，你走就走吧，不走也不行了，我们请不起鼓乐队，就当他们也是在送你上路吧。我们就再等等吧，等你上路呀。
寅
车小满这两天老是心神不定，出车时握着方向盘老是想拐弯。尤其是在笔直的车道上行驶，左右手的力量老是不对称，特别想找个路岔口顺势拐弯。为此，他在送一个急救病人回太平医院的路上，愣是左拐右弯地，差点让家属急出肝火来。幸好病人抢救还算成功，没有出什么意外。尽管这样，家属还是毫不客气地向医院领导投诉了他，认为他的脑子有问题，不适宜担任120司机。急救中心的主任毫不客气地扣了他一个月的出勤奖，并且提出口头警告，如果再这样脑子进水，出了大问题，谁也担不了责任！一个合同工，不好好干就干脆别干，这年头医生不好找，开车的比乘车的多。主任说完一甩手，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车小满在值班室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倒是今天一起轮班的赵师傅挺仗义地，一边给车小满的茶杯续水，一边安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谁没有不顺心的事情。我看你是有心事了，出车也不安全，我替你倒两班吧，你回家休息三天。等你心情顺了，再给我替回来，怎么样？车小满被赵师傅这怎么一说，还真是觉得心里有事，心里不踏实，方向盘自然就拿不稳了。医院规定司机三天两班倒，今天是第三天了，赵师傅再辛苦一下，那就有三天的休息时间。车小满决定好好休息一下，关键是一件事情在心里堵得慌，正好可以利用这三天去下包探探情况。
当天，车小满特地从住院部了解到尤英的住址。下班回家好好补上一觉，第二天一大早起来。母亲正在厨房吃着泡饭，停下筷子有些奇怪地问他，怎么起这么早，今天不是在家休息吗？随即笑开了，自言自语说，莫不是谈对象去！车小满懒得答应，自顾出门去了常去的面馆，点了一碗大排面。一面呼哧呼哧吃得津津有味，一面想着今天怎么去下包打听尤英的情况。要是已经火化了，那么住处肯定是没人，就找房东聊聊；要是被火葬场退回来，那就和家属聊聊，必要的时候可以留下一笔钱。虽说车小满在太平医院只是个每月拿2000元工资的合同工，可是凭他这样的家庭条件，临街三间四层店面屋，上面两个姐姐都嫁了人，父母在家收租一年二三十万，负担只有一个老奶奶，村集体又有养老保险。邻居家的儿子大都整天吃喝嫖赌，只要不吸毒，当父母的就拍手称快了。像车小满这样有出息的，已经是村里难得的孝子了。父母自然是一百个满意，别说是医院一个月2000元工资，就是每月倒贴医院2000元，父母都心甘情愿。
吃完面条，车小满去银行取出3000元钱。拿到钱掂了掂，想了想，又加取了2000元。然后，车小满打的直接去下包村。本来车小满计划自己开车去的，年前父母给他刚买的海南马自达，20多万的新车，开到医院上班连那些医生都赞羡不已。可是，取完钱车小满就改变了主意，开车去下包那个难民集中营，外地人见了还不吓着，再说找像尤英这样因为2万元医药费就放弃性命的家属，人家还不得牢牢记在心中，就是不相干的人见了也会一次就记住了。自己本来就不想出什么风头，一个用120急救车把活人送到火葬场的司机，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车小满打听了好几家人，总算找到了尤英租住的房子。这哪能叫房子呀，其实就是临着房东的四层楼外墙空地搭了个简易棚。顶棚用牛毛毡盖牢，三面是毛竹棚用铅丝捆住，瞒了几皮的尼龙纸。现在，简易棚的大门正被一把大锁把住，仿佛一个破叫化子恬不知耻地倚着一个绅士老爷，神情滑稽地立在那里。指路的外地人，缩着脑袋好奇地看着车小满问，你是记者，还是尤英的亲戚？不等车小满回话，外地人就接着猜测，不像记者，记者不会不带照相机的；看你像本地人，也不会是尤英的亲戚，那么，就是她女儿尤三姐的老板了，听说尤三姐在做什么钟点工，其实也就是保姆。我看你就是她的老板了。车小满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就算是亲戚吧，你知道他们一家哪里去了吗？前几天我听说尤英病得很严重，一直没功夫过来看看，想不到――车小满忽然找到了自己心神不定的根结，解铃还需系铃人，车小满终于知道谁是那个系铃人了。车小感到得自己眼角湿润，鼻子酸酸的，声音竟然有些嘶哑。外地人大约也受了感染，长长地叹气，只是更加缩着脑袋，仿佛要把整个脑袋缩回到脖子里去，才能让人觉得他也是一个不幸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