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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天白日(3)

尤伯金冷不丁插话,你们想那儿去了!你娘现在还不知道生死,谁给我们捐钱?我们现在才收到3800元呀,还不够你娘一天的药钱,这天底下还从来没有免费的热饭,我们是什么人呀!他们就会给你上电视,还真的再给我们捐钱?我看呀,也就是让你娘多熬几天,该吃咸菜的还吃咸菜,该吃肉的还是吃肉!他们是不想落下火化活人的罪名,这个罪名该背的还是要我们来背。唉!拖一天是一天吧,明天我和三姐留下来,你们两个可不敢再耽误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我是老命一条,也活不了几年了,你姐留着理个什么事情,也好有个收场的。时候也不早了,你们两个男人到床上眯一会儿眼,天亮后赶紧回去,有事我会让你姐给你们打电话。

尤伯金的话在三个人头上当头一棒,一家子刚刚燃起的火苗又一下子熄灭了。四个人在单人病房里各自安顿下来,关了灯想着心事。很快,天就亮了,贾富贵和尤刚在尤伯金的催促下离开了永宁医院。医生在上午的时候来找过尤三姐,只说做常规检查,现在是维持现状,还要继续观察,等下一步再做治疗。尤三姐下午得到医生允许去看过母亲一次,尤英的鼻孔和嘴巴都插着管子,仍旧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一副危在旦夕的样子。医生只是说,先稳定下来再说,这个病很难说,不动手术很难,动了手术也难。尤三姐就只好眼泪汪汪地退出来,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因为电视台没有来,那个说要帮助的殡仪馆长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一早,尤刚来了,任尤伯金怎么说也不走。尤伯金生气地要打他,尤三姐拦住,求告道,爹,我看娘也熬不了几天,小弟既然向厂里请假了,回去反而让厂里以为他说谎,你就让他呆在这儿,也好有机会看看娘。尤伯金只好矮下身子,不住叹气,算是默许了。谁知下午,那个殡仪馆长来了,还带来一干人等。馆长笑嘻嘻地介绍为首的三个人说,这是我们刘县长,这是民政局张局长,这是县府办李主任,然后退回到一边候着。刘县长大腹便便地踱到尤伯金跟前,一手递过一个未封口的大红包,一手捋捋油光乌黑的四六偏分头发,嘴里说着,真是可怜呀,真是奇闻呀!我这是专门代表永宁县政府来看你们了,希望你们家属振作起来,不要灰心,办法一定会有的。你们要相信我们当地政府,只要病人还有一分希望,我们就会尽十分努力帮助。这里是我们县政府的救济款,送上一万元钱应急,表表心意吧,希望能给你们有所帮助。下午我专门为你们这事召集会议,决定把你们的悲惨遭遇好好宣传宣传,争取社会支持嘛!当然了,事情出在殡仪馆,民政部门也有责任嘛!殡仪馆带头捐了钱,做得很好嘛!听说网络上已经有了不良报道,但是我们也可以主动一点,把坏事变成好事嘛!我下午先过来看看情况,了解了解嘛!有必要我还可以向县里主要领导汇报,争取相关部门和社会各界支持嘛!啊?尤伯金只是双手紧紧地接过红包,嘴角抽动,眼泪滚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早有随从的摄像镜头对准了这一幕,对他们来说,尤伯金的眼泪应该是此行最大的收获,尤其是他接过红包的瞬间表情,绝对是一个极富煽动力的特写镜头。这个镜头后来反复在各级电视台出现,尤伯金每看到一次就埋怨一次,咋就那么丢人呢?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会说!

车小满很奇怪自己居然踏踏实实睡了一觉,这个时候还能呆在家里,内心反而没有了先前的惶惑不安,丝毫不显慌张,仿佛一切都已经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一样,就盼着那个时刻的到来。车小满就这样心安理得地到了太平医院的院长室。院长见到车小满后,反而沉不住气,忙手忙脚地打电话叫来一干医院领导,并且特别点名要急救中心主任和120车队队长也参加。

在院长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里,院长先通报了各级领导的批示精神,然后放下文件,拍着会议桌愤愤地说,不管你车小满有什么理由,这件事情影响十分恶劣,已经严重影响到我们太平医院的声誉,医院对这件事情的处理决不会手软,当事人必须负主要责任。然后,又伸手一指急救中心主任,你这个主任也要负责任,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在管理上是难辞其咎的!顿了顿,院长又拿眼睛环扫整个院领导班子,沉下声音说,分管领导也有责任,我们整个院班子也难脱干系!作为医院负责人,我带头要代表班子向卫生局长作出检查,你们都要好好反思反思,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难道是我们医院不如永宁医院?还是我们的院领导水平不高,不会思考,不会主动想办法找途径?为什么现在媒体对永宁医院赞赏有加,对我们太平医院横加指责?我们要立即拿出一套补救措施挽回影响,否则就真的被动到了极点。下面,请缪副院长拿出初步的处理决定。

缪副院长摘下树脂眼镜,用手擦了擦眼睛,然后又戴上,盯着办公室主任说,根据上级领导的指示精神,在院长的启发下,我仔细地考虑过整个事件,当下首先我们医院要下文处理责任人。第一,车小满违反医院规定擅自将病人送到火葬场,造成对医院名誉严重影响,予以开除处理。第二,120车队队长调度不严,信息不灵,没有当好车队的班长,扣除三个月奖金,行政记过一次,免去120车队队长职务。第三,急救中心主任,虽然汇报及时,但是对120车队的管理负有领导责任,予以行政记过一次,扣除三个月奖金。第四,分管的徐副院长,对整个事件处置不当,尤英出院时没有及时劝阻,反而同意派车送回,当然,如果事情不出意外,这样的处置也是我们的惯例,但是现在事情闹大了,徐副院长也应负领导责任,予以行政警告一次。缪副院长说完,征求大家的意见,问,你们还有什么意见没有?会议室里静悄悄地,除了院长喝水发出的喉咙咕嘟声,谁也不敢弄出一点声响来。

那好,办公室就按刚才说的发文,小王你马上去布置办公室发文,要快!缪副院长示意办公室主任先离开,然后指着车小满说,车小满,你还有什么说的吗?一切跟车小满预料的一样,车小满摇摇头不说话,只是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纸条递给缪副院长。缪副院长瞄了一眼纸条上的字,立即把纸条递给了院长。院长仔细地看完每一个字,然后抬头举着纸条说,看来车小满还是多长了一个心眼,让家属给他留了一张条子,说送尤英到殡仪馆是家属的要求,跟司机无关。可是,不管怎么说,是我们医院的急救车送活人到火葬场呀!同志们哪,外面的群众才不会管你有没有字条呀,家属连活人都敢送火葬场,这样一张字条又算得了什么?也好,这个字条徐副院长你拿着,等下你去永宁医院看望尤英,可以把这个交给媒体,让他们看看,说不定这对我们医院也算是一个正面的新闻了。好了,院班子成员每人写一份检查,徐副院长带人去永宁医院,我和缪副院长去卫生局检讨责任,汇报初步处理方案。散会!

院长拿着茶杯回到隔壁院长室,其他院领导也各自散了。车小满跟在车队队长身后,到驾驶员休息室交差,整理自己的物品。车队队长什么也没说,说了也是多余,只是默默地看着车小满收拾东西。车小满什么也不说,说也不抵任何用场。内心却是对队长充满愧疚,要不是因为自己,他这个队长还是当得好好,每个月多领300元的队长补贴。现在,好在队长只是受到牵连,被免了队长职务,看来这300元的队长补贴也不是白领的。收拾妥当,车小满只是对队长苦笑一下,就侧身出了驾驶员休息室。走到自己的马自达轿车边上,车小满又回头看了看,队长远远地站在急救中心门口,向他挥挥手,算是告别。车小满知道,今后自己跟太平医院的关系就彻底脱尽了,除了以后来医院多几个熟人之外,他就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谁也不会拿他当个人物。

车小满现在最大的担心就是家里不好交代,好好的工作,虽说不希罕几个钱,但是有和没有,对父母来说就有本质区别。有这份工作在,父母和村里人就会觉得他是一个有单位的人,有身份的人,就是娶媳妇也要认真挑挑的;没有了这份工作,他就和村里的那些小青年一样,小混混一个,不务正业,是个没有多大出息的人。当然,即便没有工作,他车小满也可以生活得好好的,并且不会影响他继续过上富裕的日子。

现在,车小满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媒体都开始炒作这件事情了,他车小满的事情迟早会有许多人知道,包括他的父母。碰到这样的事情,别说是自己,就是任何一个人都是无法预料的,送尤英去火葬场,难道在当时的情况下还有另外的选择吗?车小满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既然没有什么不对,这样的结果,对于太平医院来说,连院长都要检讨责任,对于他这个当事人来说,这样的处理同样也是没有什么过分的。所以车小满很容易就自己想通了。

自己的结果车小满想通了,可是对于尤英一家的遭遇,车小满还是有点想不通。为什么现在会是这样一个局面呢?为什么一定要到了这个时候才会出现这样戏剧性的转折呢?政府真能把尤英救回来吗?尤英最后的结局又会是什么样呢?

大量捐款的涌入,是刘县长来过之后的第二天开始。医院在领导的授意下,专门送来一个募捐的纸箱放在病房里,凡是个人来捐款的数额少的钱,都直接放入募捐箱。单位集体送来的捐款就直接交到尤三姐或尤伯金手上。医院还专门派一个护士负责记录收到的捐款金额,及时把他们收到的捐款存入尤英的住院户头,以确保专款专用。尤三姐一家只是充当收钱的道具,出现在摄像机和照相机镜头前,提供必要的造型,配合陆续赶来的社记者采访报道。

永宁县慈善总会送来1万元钱,永宁县企业家协会送来1万元,永宁公司送来5000元,移动公司送来5000元,下包村委会送来5000元,永宁县“善福堂”寺庙送来3000元,永宁县福利院送来3000元,永宁县明昌眼镜店送来3000元,太平医院也送来3000元……个人捐款的就更多,张先生二话不说放下2000元就走人,最后被记者拦住才自报姓名张先生,逃也似地进了电梯。高先生一个人捐了6000元,被记者拦住不放,才说自己是看到报道,想不到天下竟然还有这样悲惨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在自己的永宁老家,所以就专程从温州赶回来,要为永宁人表表心意,绝不让全国人民看不起我们永宁县。至于来捐款三五百的个人,那就更多了,那些互相陌生的面孔,因为同情和善良走在一起,进进出出永宁医院的住院部大楼,构成了永宁医院最为动人的景色。

而对尤三姐来说,令她们意想不到的是太平医院,居然在送来3000元的之后的第二天,院长亲自送来8838.8元的全院职工捐款。当时正好是中央电视台来采访,记者问院长,请问院长,你们太平医院在“活人送进殡仪馆”事件之后,现在又第二次送来捐款,这样做是不是意味着一种补救,一种道义上的公开表态?院长一愣,递出去大红包生生停在半途,令尤伯金摊开的双手一时不知所措,只是尴尬地傻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好在院长马上回过神来,恢复了常态,将红包递到了尤伯金手中,并且捉住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握了握,低声说了句,好好治疗,永宁医院的医疗条件要比我们太平医院好得多,在这里你们就不必担心了。然后,院长转过身,对着中央台的记者采访机说,说老实话,我为我们医院和这样一桩震惊全国的新闻事件牵连感到十分痛心,也为此对违反医院规定擅自作主的120司机作出了开除处理,并且追究有关领导责任。虽然,像尤英这样的因为无钱放弃治疗的病人不在少数,我们太平医院每年因为患者无钱支付造成的欠款高达七八十万,这些钱都只好由我们医院来负担承受,我估计像永宁医院这样的大医院可能每年欠款还要多。现在,我们能做的也只能尽量尽自己的一点心意,希望尤英早日康复出院。虽然,我知道她这个病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即使到了省里的医院,也可能很难预料。但是,我还是要代表我们太平医院来看望她,看望这几天来承受巨大压力的患者家属,向他们表示心意。同时,我也希望全社会都来关注这个事件,关注农民工的医疗保障现状,关注那些虽然没有做出像尤英家属那样极端的行为,但是仍然因为无钱治病默默死去的弱势群体。唉,我们太平医院的能力毕竟有限啊,我最后还是希望尤英能够在永宁医院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治疗,谢谢!院长说完谢谢两个字,对在场的每个人抱拳作揖,点头示意,然后一个转身,果断地走出了病房,留给摄像机一个漂亮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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