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晴开门见山便讲了签合同的事。出乎意料,殷平答应得十分痛快。殷平连问也没问是合作还是卖版权,钱的事更是只字未提。殷平痛快得令人生疑。李晴转转眼睛心想还是多个心眼为妙,现在影视合作的陷阱数不胜数,不定哪步就栽在哪个人的手里,所以李晴随口扯了个谎说那咱们就说好了下个星期到我们单位去签合同。其实合同书就在李晴的鳄鱼皮嵌珠小包里。
殷平打了个哈欠说好啊,随便你。殷平说得那样漫不经心从容不迫有一种雍容华贵的懒散,殷平的这种态度更加让李晴琢磨不透。李晴想一定要问问胡毅再做决定。两人相视一笑,碰了一下杯,杯里是长城干白。轻轻抿了一口,殷平便不过瘾似的要了两杯人头马。殷平把酒递给李晴的时候说喝得半醉的时候真是一种人生享受你真应当体验一下。接着殷平便自顾自地喝起来,看着殷平那极为惬意的样子李晴终于也按捺不住了。李晴先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喝了几口以后便发觉这洋酒似乎比国粹更对她胃口,便开始做豪饮状,一会儿她便酒酣耳热,心突突地跳起来。
李晴说殷平你真是个好人,让人佩服。真不知什么样的男人配得上你。你先生一定对你非常尊重。殷平笑笑说是这样,但是我需要的其实不是尊重。……我倒觉得,你先生一定对你万般宠爱。李晴低头说过去是的,可现在……殷平说夫妻时间长了都差不多,家庭生活的本质就是重复琐碎。男人其实很重视家庭,即使外面有一万个情人他也不愿意离婚,所以我觉得女人不能坐以待毙,女人也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晴说你说的真对,难怪现在婚外恋越来越多。殷平不经意似的忽然问一句:胡毅这么多年倒是很稳定的啊?李晴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李晴的表情打消了殷平最后一点疑问。李晴说是啊倒没听说过他有什么桃色新闻。殷平见李晴十分虚弱便适时转移话题说那么我们说好我下周三到你们那里去。殷平坦然对着李晴询问似的眼睛说:你不是让我到你们单位签合同吗?
殷平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给胡毅打电话。殷平像对一个亲密的老朋友似的把与李晴见面的事说了,并说李晴说约好下周去单位签合同。胡毅十分高兴,说太好了有你支持李晴就什么都不怕了。接着胡毅又把嗓门提高到相当吓人的分贝,胡毅慷慨激昂地谴责应玉雪。胡毅虽然没敢把在李晴面前用过的那些词拿出来但也毫不留情地指出:应玉雪这个女人,虽然长了一副骗人的模样,可是连一点女人的味道都没有。说句难听的话一看就性冷淡。这种女人的丈夫一定是世界上最可怜的。胡毅的谈兴大发所有的积郁都用后现代话语表述出来。如果不是殷平及时制止那么胡毅很有可能作彻底不眠的燕山夜话了。殷平用一种老母鸡对小鸡的那种庇护态度表明了坚决站在李晴一边,然后还没等胡毅笑出声来便话锋一转,殷平说不知道去签合同的时候能不能顺便跟电视部的领导谈谈调动的事,我去你们单位一趟好不容易的。电话那边胡毅怔了半分钟,胡毅说当然可以,我和李晴都陪你去,到时候我们都会帮你说话。你准备一份简历越详细越好。
在殷平去电视部的前夜李晴失眠了。胡毅早已把殷平那天的电话内容告诉她。胡毅因为怕引起李晴的疑心,便特意渲染了殷平对于李晴的那番好意。但这仍然不能减轻李晴对于殷平要与部领导谈这件事的戒心。因此李晴的第一个举措便是:把那份简历要来,扣下了。
那简历不看则已,一看不由得李晴心里醋海翻腾。那殷平七十年代末便开始发表小说,已有作品二百万字。大大小小的奖也得了十余个,还进了剑桥名人录。李晴一看这些心里便蓦然升起一种压迫感,她觉得自己无法忍受和这样的人共事,即使她一句话不说,李晴也会有一种中煤气的感觉,何况,殷平很能说,而且殷平深谙兵家“哀兵必胜”的道理,所以她讲起话来总是正题反说,先抑后扬。
但李晴同时既不愿影响改编小说,又不想在胡毅面前失分,所以李晴遇到了一个难度很大的问题。李晴想唯一的办法只有等待机会了。
电视部主任吴光已经六十有二,但颇有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气概,一心想再搞一部全国轰动的电视剧,但现在早已不是当年,草莽英雄渐起,有枪便是草头王。全国人民的兴趣热点不断变化,谁也无法跟上那瞬息万变的节奏,所以“轰动”二字谈何容易。
吴光有心想进几名实力派编剧,在他离去之前实现他的轰炸计划。
就在这时胡毅隆重推出了殷平。
吴光看殷平第一眼的时候觉得兴味索然。这种高大壮硕的中年妇人似已不大可能有什么建树。于是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胡毅喋喋不休地介绍,心里完全不为所动。吴光深知胡毅历来巧舌如簧,能把八宝山的死尸从骨灰盒里搬运出来。吴光还特别注意到李晴郁郁寡欢的眼神。吴光脑子里在飞速运转着,判断着。不过没有答案。不像是胡毅这小子的又一次什么艳遇,也不像是受了什么贿赂。
后来吴光站起来,想结束这场无意义的谈话了。
吴光想结束得无怨无悔,于是他向着一言不发的殷平问了一个问题:你说说看,电视部的戏质量上不去,到底为什么?要想迅速上去,得怎么做?
吴光看见殷平像被涂白了的大玩偶似的脸动了一动,动一动之后就似乎焕发出一种神采。殷平讲起话来有一种从容不迫、笼罩一切的气氛。殷平说,您这道试题好难答哟。接着她说我倒是想过很久。贵部过去几乎囊括了影视界所有的光荣。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当然,对我们这个时代来讲,是数百天。数百天也很了不起了!因为现在是个多元化的转型时期,鱼龙混杂,诸侯争霸,能争取到一个层面的观众就很了不起。如果让全社会一致叫好,恐怕很难。看你到底要什么,看你认为究竟什么最重要。依我愚见,电视剧无非有三种,一是又有意义又有意思的,像前两年的《围城》、《南行记》,最近的《黑槐树》什么的,评委叫好,观众也叫好。二是只有意义没有意思的,这种电视剧太多了,举出例子会得罪人,我就不举了。三是只有意思没有意义的,港台的好多肥皂剧都是这样,无粮瓜菜代,没戏就靠耍噱头来讨好观众,须知讨好观众着实是下策,观众只能引导不能迎合,得走在观众前头,这是题材是否讨巧的关键……
当然,仅仅靠题材是不够的,实际上,在一个正常社会里,题材的作用应当是微乎其微的。什么样的题材在大师笔下都可能成为精品,在蠢材手下都可能成为垃圾,您说是吧。我觉得最关键的还是人物和故事,说到这儿我好像得吹吹牛了,我不是吹我自己,我是说在这方面写小说的要比专业剧作家强一些,对小说家来说,塑造人物是强项,人物塑造成功了,戏也就成了一大半了,另一小半靠技术性的东西,什么情节啦,悬念啦,节奏啦,笑料啦,等等。这些纯粹可以通过操作来完善。我倒觉得,一个电视剧本,用不着有太多的底蕴、深度这些东西,电视剧应当是一种快餐文化,快餐文化也有精美粗陋之分。快餐环境也有整洁脏乱之分。在一个优雅清洁的环境里吃花样繁多制作精美的快餐与吃那些苍蝇当头的大排档的感觉当然完全两样。这么看来,贵部真正需要的是编剧匠,是能按老板心思制作出精美快餐的短平快厨师。当然啦,这都是我的一些纸上谈兵的想法,在您这样的大师面前,简直是班门弄斧了。
吴光的眼睛炯炯放起光来。他万没想到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中年女人,一个影视的门外汉,竟把话说进了他的心里。这女人绝非常人。他想。在她讲话的时候有一种领袖风范,看得出她心里根本没把胡毅等人放在眼里。但是表面上却非常客气和周到。吴光想她太是他需要的那种人才了。吴光的决定就是在那一刹那做出的,吴光在做出决定之后一般不会动摇。
实际上,在殷平一开口的时候胡毅就后悔了。胡毅本来一心想帮殷平进来,因为第一,殷平从没搞过影视,在她这个年龄重新上道,也绝非易事,绝构不成对他的威胁;第二,他和李晴在电视部已早有物议,他不得不防,出于对李晴的感情,他觉得殷平在创作上完全可以帮她,而两人是同性,有些事将来可以通过殷平来办,似乎比自己亲自出马效果还好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殷平此人没有当官的欲望。凡此种种,他认为殷平如来部里,利多弊少。但是殷平一开口谈电视剧,他便一下子觉得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这女人竟然对电视剧有着如此细密的考虑,如此精到的见解!就连自己搞了十多年电视剧,也从来没想过这么多!这女人竟然把自己掩饰得如此彻底!她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默默等待伺机爆炸,她爆得那么漂亮,那么精彩纷呈,她一开口,便有一种强大的气场笼罩,谁也动弹不得,天哪,这女人太厉害了,她绝对是自己的潜在威胁!但是,从吴光的表情来看,胡毅明白大势已去。胡毅暗恨自己虽已年逾半百却依然幼稚,惶乱之中他看看李晴,李晴苍白沉默得就像一种静物,但那苍白和沉默中似乎正在聚集着一种力量,一种仇恨的力量。
但是殷平的话还没讲完。殷平接着说,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再试试回答第二个问题。应当说,这个问题比第一个难度还大。谁也不是预言家。而且,回答这种问题要承担一定风险和责任,但是我想,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我预测错误,但我的错误决不会导致您的决策失败,因您是影视界的泰斗,有丰富的经验,如果我错了,导致的最坏结果是我调动工作失败,这是我个人的失败,不足为虑;但如果我对了,哪怕有一点点可行的成分,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这么说吧,您刚出了这个题目我就想起了一句话:第一个把女人比做花的人是天才,第二个把女人比做花的人是蠢材。您懂我意思吧?
吴光眼前一亮,连连点头。吴光看到殷平的嘴唇有点发干,立刻亲自倒了杯茶放在她眼前,用的是他招待贵客的西湖龙井。殷平谢过之后悠然喝了一口,殷平说吴光老师想当年您策划《情缘》的时候就是第一种情况,那时候武打片正火,从来没有任何人要想到涉猎言情片,可您想到了,您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您走出这一步就意味着成功。《情缘》之后有多少言情片问世,可观众真正记住的,只有一个《情缘》。而现在,言情片已经臭街了,需要另起炉灶再创新意。我想,爱与死是永恒的主题,能把爱与死联结起来的方式有多种,其中一种似乎我们还没用过,那就是阴谋。我觉得现在的商战片之所以写得像小儿科,就是因为没有涉及阴谋。阴谋又是和悬念等等这样技术性的东西紧紧连在一起的。我想不妨写这么一部电视剧:主旋律10%+爱情30%+阴谋30%+武打20%+性5%+死亡5%,这种操作方式当然以好莱坞方式为蓝本,简而言之就是主旋律加好莱坞。现在我们可以列出方程式了:主旋律加好莱坞等于成功。您同意吗?……哦,要是您认为不妥,就算我瞎说好了。
吴光听得眼睛里要冒出火来。没想到他辗转反侧不得其解的问题竟由这么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女人用这种极其简单直白的说法挑明了。简直像皇帝的新衣一般有大白于天下之感。如果不是隔着桌子,吴光真想拥抱这女人一下。吴光本来是可以沉一沉再表态的,但吴光很怕眼前的这位智慧女神因等得太久而怀疑自己智商有问题。于是他说,对!今后我们就试试这个方程式,方程式里的每一个素数比例都可根据实际需要调整,如果成功了,给你记一大功!殷平微微一笑:记功倒不必了,是不是可以在您的麾下效力呢?吴光此时已经完全被她折服,大嘴一张说:三个月!三个月之后,部里要进几个编剧,你算一个!
殷平知道自己已然大获全胜。她慢腾腾地从沙发里站起来。一种光在她变得明亮的脸上流溢。这时她看见胡毅和李晴面如死灰地站了起来,她的鼻孔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冷笑。
殷平虽然也算修炼得炉火纯青,却在得意之中忘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道理。她不知道就在她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给丈夫女儿做罗宋汤,并且在饭桌上大侃自己战绩的时候,那一对失败的情人来到了一家小馆。小馆以门丁肉饼著称。一向精打细算的胡毅不由分说一下子买了三斤肉饼。两人对坐,谁也不看谁,都闷头大吃,油汪汪的瘦肉葱花喷香扑鼻。李晴竟一气狠歹歹地吃了一斤,仿佛那肉饼正是殷平的化身,不吃便不解气似的。最后还是胡毅害了怕,硬把最后一块饼从李晴油汪汪的嘴唇边夺走了。李晴又一气喝了一扎生啤,于是那一斤肉饼便在她的娇躯里翻腾起来。
胡毅看见李晴那一向平和的脸拧成了一团。一双眼睛变成了两口黑洞,黑洞里毒火喷射。从李晴的眼中胡毅透视出自己也同样如此。胡毅刚想说出一句什么有分量的话,只见李晴嘴巴一动如投枪一般射出两个字:杀手。胡毅一时没明白过来胡毅问:什么?李晴疯了似的嚎叫起来:杀手!杀手你不懂吗?我们都被人家杀了!连个响儿都没有地被人家杀了!!胡毅按住她疯狂的手:不,我们还没有被杀,我们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在那个春日的夜晚所有走进小馆去吃门丁肉饼的人都记得,在最靠角落的地方有一对疯狂的男女。那两个人先是低语像是准备什么密杀令,然后忽然大吼大叫同时狂吃滥饮,最后那女人吐了一地。那女人吐了之后服务小姐走了过来,那男人比比划划说了一气,双方表情都晴转多云然后疾风暴雨,后来发展到拍桌子扔碗碟经理出面的地步。但就在这激烈的战争中那男人仍没忘了把剩下的两块肉饼装进塑料袋里带走。
那个春夜给李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是她真正的“春”夜。她和胡毅在一家招待所包了个标准房。生平第一次,她向除丈夫之外的第一个男人全部袒露了自己。胡毅终于梦寐以求地看到她裤腰带以下的部分:原来那是因了剖腹产而留下的难看的疤痕。这使得唯美主义的胡毅一下子极度失望痛苦万分,当然胡毅始终用最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完成了做爱的全过程。完成之后李晴就抽抽搭搭地哭了李晴的哭原因复杂为了一种对丈夫的背弃一种自身观念的更新当然更多的是感到了一种身心交融的巨大幸福。李晴的泪是幸福的泪但是胡毅却顺水推舟地说你别哭了我们只此一次下次再也不干了好不好,他这么一说李晴就真哭了,李晴哭得汹涌澎湃具有排山倒海之势,胡毅慌了手脚胡毅说你别哭了好不好是你自愿又不是我强迫的,李晴一听这话更是哭得奄奄一息,总之那个春夜李晴泡在了自己的泪水里像一只衰弱的海生物一样散发出绝望的死亡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