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曙光初露两人才冷静下来准备共同对付杀手殷平。他们想了一条绝妙的计策以反圈套来对付圈套以杀手策略来对付杀手。他们可以不露痕迹地把殷平杀死。
接下来的几个月殷平一直高枕无忧地等待佳音。也有两次殷平曾想再给吴光挂个电话,又很怕画蛇添足,节外生枝。殷平太了解官人们反复无常的本性。至于李晴和胡毅则一如既往地与她联系着,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有一天李晴似乎很不经意地问了她一句:如果不让你当编剧,让你当编辑你愿意吗?丧失了警惕的殷平以为李晴是泛泛而谈便也不经意地回答了一句:那我就得考虑考虑了。殷平之所以这么回答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应当适当拿拿架子。她听到电话那边李晴微微一笑,然后迅速转移了话题。光阴似箭。桂花的甜香终于涌入了殷平的窗子。她打开窗,看到天空已经在数天内变得高而蓝,空气变得凉而爽。她知道那佳音已经近在咫尺了。
那个中午殷平刚刚从小憩中醒来,有新鲜的桂花糕和杨梅排在等着她。她是少数那种不怕发胖的女人之一。这时她醒来,赤身裸体地披了件深蓝色丝绸睡衣,把御鹿酒倒进意大利冰淇淋里。这种加酒的冰淇淋有一种特殊的香味。假如就着精致的点心来吃,更是异常可口。她就那么斜倚在宝石蓝色的沙发上品尝着,尽情享受美食带来的感官快乐。这时电话铃忽然响了。
电话那边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那女人的声音客气而高傲。那是导演应玉雪。
应玉雪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才决定给殷平打电话的。自从和李晴通过那次电话之后,《逝却的潮汐》便杳无音讯了。暇时她又细读了一遍原作,作品中那种荡魂摄魄的情感力量再次震撼了她。她发现这部作品令人难以置信地耐读。而且人物十分鲜活,那一个个人物逐渐在她的脑子里活了起来,使她有了一种想改造他们的欲望,也可以说是一种情结。做导演的一般都具有这种情结。所以编剧的剧本几乎没有一个能囫囵着进入剧组。应玉雪的这种情结又比一般导演更加强烈得多,因此那几天她坐卧不宁火烧火燎废寝忘食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从没遇见过这种事,从来都是别人主动找上门来,她奇怪这个作者怎么这样无动于衷。她在等待了三个月之后终于放下架子拨了那个电话,那个由李晴无意中透露出来的电话。
殷平和应玉雪交谈了三句话之后便明白了胡毅与李晴的苦衷。这位应导说话实在干得像云南的干巴菌,毫无味道又缺少柔情。一向会说话的殷平本想用幽默来打开局面,殷平说早就看过您导的《情缘》,没想到三年以后这缘分才兑现。应玉雪在沉默了一分钟之后才严肃地纠正她:情缘这词应当用在男女之间,用在我们之间,不合适。殷平只好解嘲地笑笑,谁知应导眼里根本不揉沙子,应导问:你笑什么?应导的问话把殷平逼进了一个死角,殷平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样的人,只好在心里感谢上帝写剧本的不是自己而是李晴了。但是应导紧接着便单刀直入地说:我想请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自己不改编剧本呢?还没等她回答应导又问:李晴她们花了多少钱买版权?殷平笑笑说她根本没谈买版权的事儿,不知贵部一般买版权给多少钱。应导说那可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有些著名作家写的名著,几十万也打不住,像台湾作家高阳的《胡雪岩》,就是给人家一百万人家也不见得卖你,可我们前些时买了一个普通作者的版权,只付了三千,还是个挺不错的长篇呢。殷平暗想原来还有这些名堂,不如趁此机会摸摸底。于是殷平说那么依你看我这本书能卖多少?应导沉吟片刻之后说怎么也能卖个两万块吧。
殷平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看上去那么书卷气十足的李晴也这么黑,两万块钱,对于工薪阶层来说不是小数了,怪不得她见了自己便是一脸的媚笑呢。还有胡毅,不管怎么说也算是老相识了,一条腿还跨在文学界,他居然就能帮一个女人这么坑我!但是殷平的愤怒绝不表现在脸上。殷平的脸上仍是一片阳光。应导说我劝你不要轻易放弃,你起码应当介入改编,不然你以后会觉得别人糟蹋了你的东西,你会后悔。殷平想想说要么这样吧,我自己试着写一稿,你看看,我写我的,李晴写李晴的,你看哪个满意就用谁的。就像招标那样。你同意我就写,李晴那边我们不必惊动她,你看好吗?应导想想说也好就这么定了吧。殷平笑笑说那我就按主旋律加好莱坞的方法写。那边突然沉默了一分钟,然后说:主旋律加好莱坞的方法是吴光提出来的,可现在吴光已经走了。殷平脸上的阳光骤然逝去。殷平感到了灾难的降临。殷平急急地问原来听说你们中心要进一批编剧,开始进了吗?应导回答说,不是编剧是编辑,也可以说是按照编辑编制进的编剧,因为部里不再设专业编剧了。就是最近这几天进人,听说有三四个吧,怎么,你对我们部有兴趣?殷平掐住自己的虎口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殷平说你刚才说什么吴光到哪儿去了?应导说吴光已经在一个月前调走了,接替他的是岳雄,听说是个著名作家,也搞影视,只不过他的影视作品没他的小说那么有影响罢了。
殷平像晕车似的一下子找不着北了。岳雄,当年《白木马》的作者,曾经和自己同台领过奖的著名青年作家,今年撑死了只有四十七岁,竟然成了这么一个堂堂大部的主任!这真是山不转水转,一朝天子一朝臣!比传奇小说还要离奇!!
殷平像打了针吗啡似的腾地坐起来。应导后来究竟说的什么,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她的整个身心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中。岳雄,是的,她正是为着这个名字而兴奋。她本以为她永远不再会兴奋的。
十二年前,那时她还是个二十五岁的年轻姑娘,自然是获奖作家中最年轻的一个。虽然不算好看,但也颇有动人之处:三围远胜于一般中国女人,丰腴,又妩媚,而且个子很高,明朗健硕。她一下子就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一个年轻人,那人身材高大,面容端正而清癯,一双眼睛黑如点漆,沉默而深邃。不知为什么,殷平一见到他就觉得自己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那时她已有了男友,正在准备结婚,她见到男友就感到温暖和安全,可是从来没有心跳羞怯之感。在很多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未来的丈夫像是个同性的朋友,她从来用不着担心一种意外的袭击,但也享受不到一种意外的快感。
那人自始至终没有发言,只是在领奖的时候和她并排站在一起。她一反自己从不主动与人打招呼的习惯,小声对他说:我很喜欢《白木马》。她看见他微微一笑,他笑起来十分动人,眼睛和牙齿好像都在闪光。等到领完奖回到座位上时,他好像有意坐到了她的身边。她屏住气悄悄打量着他,他似乎十分专心地听着一位著名作家的发言,那人的话像车轱辘似的来回转,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可他始终默默地注视着他。她觉得这会实在无聊,想跟他聊聊天,却又无从谈起。后来,他忽然转向她,她觉得他那样子分明知道她一直在看着他。他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使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他说:你看那位老先生的头发,苍蝇拄着拐棍上去都得劈叉。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特别具有感染力,因为他是那么严肃,那么一本正经。她的笑声引来许多人的目光。她只好憋着笑,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时隔不久,殷平与单位的一个朋友聊天偶然提到岳雄,那朋友说,岳雄是他的“铁哥们儿”,当年曾经在一个红卫兵组织里呆过,足有十五年的交情,这几天正约着一起喝酒呢,问殷平愿不愿一起去。殷平觉得冥冥中好像确有一种缘分,她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岳雄也许会有一点什么故事。她很痛快地答应了,她愿意随缘。
岳雄对于殷平的到来很感意外。但他似乎应变能力很强,旋即调整了自己,显出一副完全没把殷平当做外人的劲头,拿起两个大茶缸子斟满二锅头,与那位友人对干。一边向殷平友善地解说:我们插队时就这么喝,谁用小杯子大家就看不起他。不过,你今天可以用小杯子,喝一点。说着,他斟满一小杯酒递给她。她心里一热,莫名其妙地一饮而尽。两个男人喝一声彩,立即又斟满一杯给她,就这样,她很快就喝到眼酣耳热。
殷平平时很会保护自己。虽然长了一副温柔敦厚的形象,其实却心硬如铁。她可不愿意为什么人委屈自己。她好像从来就没为什么激动过,对一切她都能置身事外,即使是狂热的全民浪潮也很难将她裹挟。她初中就读的那个学校曾经有个十分欣赏她的女教师,平时总是把她的作文当范文读的,可后来那老师受了伤,需要输血,很急,血库里又没有AB型血,学校动员学生献血,全班只有她一人是AB型血,她倒是报名了,也不动声色地去验了血,却因了转氨酶太高而不合格。其实,不合格的真正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天早上她吃了整整一只甲鱼。
像这样为着一种什么莫名其妙的情感激动着,竟然身不由己地喝这样的烈酒,在她,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
那天,她和岳雄的那位朋友都喝醉了。岳雄却俨然金刚不坏之身。喝到后来,她感到自己的眼睛舌头都一块儿发黏,有点儿不管用了,可意识却是出奇的清醒。那位朋友早已呼呼大睡发出了鼾声,岳雄把她搀扶进了卧室,她在潜意识里盼望着发生点什么事情。在岳雄搀扶她的时候,她觉得生平第一次陶醉在异性的一种独特气息里,她觉得有一种液体正悄悄地在身体里膨胀,发酵……那液体不可阻挡地向外渗透着,变成一种辛辣的眼泪喷涌出来,又悄悄吞咽进喉咙里。于是那液体又向下面流去,她觉得自己的肢体微微地战栗了起来。但是她同时也十分清晰地感到,搀扶着她的那只胳膊虽然十分性感却毫无热情。它不过像一支铁制的拐杖那样冰冷而实用。在彼时彼地,一个喝了酒的男人搀扶着一个醉酒的女人走进卧室,在那样的夜晚,那女人又十分性感,只有一个理由能阻止这男人与这女人发生故事,那就是,这男人另有所爱而且爱得很深。看上去已经烂醉的殷平十分清醒地感到了这个。岳雄把她扶到床上,很绅士地脱掉她的鞋子,又给她盖了一条毛巾被,并不理会床上的这个女人此时全身心都在渴望着爱抚。当他走到门边的时候,她强睁开迷离的眼睛叫了他一声,他站住了,就在门边。
她决定利用她的醉酒铤而走险。她拍了拍床边,示意岳雄走近。
岳雄走到床边,用那双沉默的黑眼看着她:有事吗?
殷平的眼光像酒一样浓烈:岳雄,你为什么不理我?
岳雄立即把目光避开了:你醉了殷平,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殷平蓦然坐起来抱住岳雄的一只胳膊:我没醉,我清醒得很。……岳雄,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对自己说,灾星到了。岳雄,我没办法逃避,你也没办法,我们在劫难逃。
但是岳雄声调温和地说:殷平,你休息吧,明天再说,再说。
然后他使劲抽回了胳膊,走出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一向自视甚高的殷平感觉到一种撕裂般的痛苦。她觉得体内流动着的那种液体突然干涸了。她的骄傲使她竟然一下子站了起来,她不顾头晕目眩鼻干口渴,她当夜就走了,没有向任何人告别。那个深夜已经没有车,她是步行着走回家的,走了二十八里路。奇怪的是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她一点也不害怕,在那个夜晚她觉得自己被一种奇特的激情控制着,似乎可以接受任何一个男人。
这件事是殷平一生中唯一的悔恨。之后很快她就和丈夫结婚了,再没有犯过这样的错误。每每想到此事,她便惊诧着十二年前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至于十二年前自己爱上的那个形象,却依然时时跳出来焕发着光彩,直至她把这形象转化成了小说人物:《逝却的潮汐》中的男主人公,便是根据岳雄的形象写的。写完之后,仿佛这一切都变成了过眼烟云,她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