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过去了。
这是张立恒由副市长变为市长的半年。
这是文戈当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半年。
这也是韩永春当综合科长的半年。
按照惯例，半年，政府要召开一次全体成员会议，总结上半年的工作，安排部署下半年的任务，这也是政府除了每年一次的向人代会报告工作之外的又一次重要的会议。
这是对市长半年来政府工作的检验。
也是对政府办公室搞文字综合同志的一次考验。
一进入六月，综合科就开始紧张地忙碌起来。
永春科长积极性很高，这是他出任综合科长以后搞的第一个重大文字材料，他很有信心。
先是综合科开会动员，科长全面部署工作，文戈主任讲了话，鼓了劲。晚上，又在一小饭店吃了一顿饭，大家喝了不少酒，也算是进行了一次酒桌誓师。
接着，又召开综合网络会议，给计划、财政、税务、金融、城建、农业、商业等部门下达任务，报半年工作总结，提下半年工作任务。
在这些工作的基础上，综合科拿出了一个市长工作报告提纲。永春科长也算是写作的老手了，人又聪明，提纲搞得不错。文戈认真看了，也提了一些意见，主要是对下半年经济形势的分析，要科学合理，要符合市情，下半年的措施要有针对性，等等。
综合科很快进行了修改，又拿出了写作提纲的第二稿。文戈看看没什么问题，就报给了新上任的程秘书长。
程秘书长对文字工作不太熟悉，对全市的经济工作也正在熟悉过程中，他看过写作提纲认为挺好，就报给了常务副市长赵真。
新来的常务副市长每天忙于下基层，了解市情，对提纲只签了请立恒市长审定几个字。
张市长当常务副市长时对文字的挑剔就是出了名的，现在当了一把市长，要求就更高了。文戈和综合科的同志是做好了提纲大改动，大翻车的准备。
谁也没有想到，一向在文字上最难侍候的张市长，这次只在提纲上改了几个字，就签上了：“同意。请按提纲认真写作。然后征求各位副市长及相关部门的意见，报政府常务会议讨论。”
写作提纲顺利通过，就意味着报告成功有了百分之五十的把握。综合科的全体同志精神振奋，日夜加班，很快，报告初稿写出来了。
之后，科长统稿，改稿，报主管主任。
文戈又对报告进行了一些大的改动，调整了一些内容，总的看，报告还是不错的。
报告打印出几十份，送各位副市长、秘书长、副秘书长和政府相关部门征求意见。
三天后，各位副市长、秘书长、副秘书长及相关部门征求意见的稿子返回来了。综合科开始认真阅读，凡是提出明确修改意见的，而且是合理的，报告都充分吸纳，改动有几十处。大到工作内容，小到标点符号。
改完这遍稿子，文戈和综合科的同志都觉得，问题不太大了，可以报政府常务会议讨论通过了。
这次政府常务会议是下午两点钟召开的，会议只有一个内容，讨论、研究政府全体成员会议工作报告。
张市长主持会议。
文戈代表政府办公室向会议汇报。他首先介绍了这次工作报告起草的过程。然后就全文读了这份一万二千字的报告，用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说得比较快，但说得有节奏，非常流畅。
报告读完了。
张市长说：“大家认真讨论吧，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发表，集思广益，把报告改好，把会议开好，把下半年的工作做好。”
“我说几句。”张市长的话音刚落，副市长姜鸣鸣第一个开口。
姜市长是政府中惟一的女市长，也是惟一的非中共副市长，她今年四十七岁，分管教育、卫生、文化、计划生育等，平时说话就很有冲劲，别的副市长都要让她三分。
姜市长用手翻了翻报告，然后重重往桌上一放：“我看这个报告写得很不好，很不成功。”
她这一句话，像突然扔出了一颗炸弹，把会场炸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她。要知道，政府开会讨论报告、材料，像这样开口就给否定的，还不多，或者叫极少见。
“说它不好，是报告中的内容与事实多处出现不符，按照这个报告讲下去，工作不好干了，也没法干了。不信，我举一下我分管工作的例子。”
文戈和综合科的同志拿着笔，对着报告，精神极度紧张。
“报告第十四页，讲下半年的教育工作，全市10所中小学危险校舍改造要全部完成。事实上，上半年只开工了2所，还有8所没落实，问题出在哪呢？出在钱上。市里的教育费附加没有给农村安排，农村积极性不高，中央、省的补助又不够，钱悬起来了。钱不落实，你让我下半年建成校舍，我拿什么完成啊？我根本完成不了呀。我在征求意见稿上打了个大问号，可是你们没有回答我呀！”姜市长大着声音发问。
文戈小声地问永春：“姜市长的问号你们看了吗？”
永春点点头，小声说：“我看见那个大问号了，可她问谁呀，问政府办吗？我问了一下教育局和财政局，在教育费附加的具体安排上，两个局的意见不一致。”
文戈立即明白了，两个局的意见不一致，实际上是两个市长之间的意见不一致。
“还有，关于卫生工作，报告提出年底前中心医院二十一层病房大楼要完成主体工程。现在是差些款，还缺一个亿，我这个副市长和卫生局长跑了几家银行，人家都说现在是收紧银根，没有政府主要领导说话，钱是一分也不贷。因此，我也在报告中打了个大问号。总之，报告中这方面的事例还很多，我就不一一列举了。”
姜市长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
仿佛这几个副市长事先有过约定似的，她一讲完，分管工业的孔市长马上接话了，他说话比姜市长态度缓和一些。
“这个报告在文字方面，我说不出什么毛病，结构、语言都很好。问题就出在内容上，我和姜市长有同感。我分管工业，报告中提到下半年技术改造要完成的48个项目，现在看难度很大，主要是资金不落实。有些项目银行不给贷。有些项目，属于政府应当大力支持的，政府应当贴息，可是财政部门不同意，项目很难进行。就这么空口讲报告当然好讲，可是具体事情难办呀。”
谁都听得出来，这些意见已经完全跳出报告本身的内容了。
接着，分管城建的副市长谈城建的问题，也是一个钱字。许多项目钱不落实。
分管农业的胡副市长大谈农业的重要，中央几个一号文件都是讲农业。而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投入不足。话里话外还是一个字：钱。
开会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自从张立恒当了市长以后，他直接分管财政。他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平时对各部门花钱如流水、吃喝玩乐、铺张浪费等问题看得十分清楚。他管财政后，对钱管得很紧，这实际上是削弱了各位副市长的权力，副市长有意见，各部门也有意见。但有意见又不好直说，只好借研究工作报告来发泄一下怨气。
张市长是相当聪明，他早已看出了问题的实质，可他又不便挑明，副市长的意见是冲他的，可他不能回击副市长，那样就没法工作了。他回击的靶子就只能是政府办公室了，说具体点，就只能是文戈和他分管的综合科了。
听完了各位副市长的发言，张市长脸上没有一点的笑模样，他把文稿往桌上重重地一摔，厉声说道：“这个报告写得这么不好，各位副市长这么有意见，办公室的工作是怎么干的？各位副市长的意见为什么不认真吸纳呢，啊？”
文戈赶忙检讨：“我们做得不够，我们马上改，马上改。”
“对办公室的文字综合工作，今天我提出严厉批评。你们马上对报告进行认真修改。一定要以各位副市长满意为准。什么时候满意了，我们什么时候开会。如果各位副市长不满意，政府全体成员会就不开了。好，散会。”
张市长气呼呼地宣布散会，第一个夹着皮包走出了常务会议室。
新来的常务副市长冲大伙笑了笑，也夹着皮包走了。
其他副市长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互相说着话，有的还开着玩笑，纷纷离开会议室。
综合科的列席同志坐在最后排，他们互相看看，都把目光射向文戈。
文戈看看表，晚上五点半多钟了。他说：“大家先到食堂吃口饭，晚上加班，改材料。”
吃完饭，大家来到小会议室，研究如何修改报告。
永春科长带着不满的情绪说：“这个报告怎么改呀？没有一个具体意见，涉及到的全都是工作上的事，综合科是写文字材料的，不是协调事务的。”
文戈看看永春，刚要开口，钱主任进来了。
钱主任看着劳累了几天，现在一个个垂头丧气的综合科的全体同志，笑了笑说：“我来看看你们。大家很辛苦，工作也是很有成绩的嘛。”
“有什么成绩呀，报告全都给毙了。”永春不高兴地说了一句。
“也不能这么说。我看这个报告总体还是不错的。”钱主任说了一句。
程秘书长走进了小会议室。
综合科的同志都起立。
秘书长和各位一一握手，永春科长一一做了介绍。
秘书长坐下，大家也都坐下。
程秘书长笑着开口了。
“我来看看大家。我到市政府工作的时间不长，和同志们也不太熟悉。我想，慢慢就会熟悉的。大家别有什么想法，总的说，这个报告写得还是不错的，至于各位副市长们提出的一些意见，有些呢，是和这个报告有关，我们要认真地吸纳，认真地修改。有些呢，可能是与报告直接的关系并不大，这呢，我们就在以后写作中加以注意。总之，大家的工作是很有成绩的，领导同志还是满意的。大家可不能泄气呀。我说这些话，不仅代表我自己，刚才常务副市长临走时还委托我来看看大家，说几句表扬的话。我这也算是代表他了。”
秘书长的话音一落，大家热烈鼓掌，憋在心头的苦闷情绪总算出去了一些。
秘书长和钱主任讲完话都走了，剩下的就是文戈和综合科的同志了。
文戈想了想说：“今天晚上你们就不要再加班了。都回家休息吧，睡一个好觉。这些日子大家都很累。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
晚上，文戈失眠了。
到政府从事文字综合工作已经四年多了，他写了无数的文字材料，大到政府工作报告，小到市情简介，什么时候也没有出现过这么“翻车”的大事故呀。副市长们批，市长也批，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呢？如果这样长期下去，文字综合工作就不好干了，政府办公室的工作也不好干了，必须立即改变这种被动的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