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天厚轻轻一笑，说：“我记得有句俗语是这么说的：世上有三苦，行船打铁磨豆腐。这当然只是以农业为主导的社会所特有的情况了。如今是工业化社会、信息化社会，不仅当老板的苦，从事各种职业都很辛苦。就拿我们杂志来说吧。每一期，作为总编的我，至少要阅读20万字以上的稿件；要写1500余字的刊首语；要将参差不齐的文章根据我的办刊思想修改编辑到位；还要管理杂志社的日常事务。三更起五更睡是我的日常生活状态。有时候，还要为下属的编辑记者们没有好的选题而发愁。你说这总编当得累不累？”
皮顺东微微点头，同时挂着一幅浅笑，说：“是啊。如今混口饭吃难哪！在外界眼里，企业家头顶耀眼的光环，每天吃香的，喝辣的，出行有随从前呼后拥的，都很羡慕。其实，他们哪里了解我们这些人的苦衷？我们每天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吃着不同的所谓美酒佳肴，心里想着的却是如何把生意谈成，如何把政府、银行的人哄好，如何让自己企业的利益最大化，发展得最快。有些人不注意自己的身体，结果早早地就去世了。田间方的故事赖总想必是知道的，43个亿的资产又有什么用？最终救不活他一条命！我认为企业家比一般要苦，就在于他的苦无处发泄。当员工为了工资太低、奖惩制度不公平、甚至某天被扣了50元的考勤款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喋喋不休、大发牢骚之时，企业家却只能将一切委屈深埋在心底，以一个理性、建设性的强者的面孔出现在公众的面前。如果企业家在公众面前示弱，就会给企业的发展造成巨大的负面影响。但是，如果烦恼与不快长期郁积在心中，会对身体造成怎样的伤害啊！这样的痛苦，又有几个人能够了解？”
“不过，我倒觉得，中国企业存在的这些问题，主要责任还是在于企业自身。”赖天厚顺着皮顺东的思路，他不想两人自说自话，那样谈话就没法进行了，“曾经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国的上市公司没有一家不存在问题。我觉得这一观点虽然过于武断，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在股份改制时，大股东常常慷慨解囊，先将大量优质资产注入到股份公司；一旦企业上市后，大股东便不择手段，以劣换优，或恶意转移上市公司优质资产，或强制性动用募集资金还债，甚至将上市公司沦为巨额担保者，把经营风险和担保风险统统转嫁给上市公司，最终令上市公司迅速沦为丧失盈利能力的空壳。据我掌握的数据，2001年由于担保而产生损失金额超过1000万元的上市公司就有40家之多。”
皮顺东没有想到赖天厚还是有几把刷子的，看来自己有些轻敌了。不过，他暂时还不打算轻易对赖天厚的所有观点表示赞同，因为那样的话后面的谈判就会更加被动。他悠悠地说：“赖总关于上市公司的部分观点是没错，不过，我觉得主要责任不在于企业，而在于游戏规则不完善。股改之前，多数上市公司三分之二的股份是不流通的，这在全世界资本市场中都是绝无仅有的。你刚才提到了大股东占用上市公司资金的问题，我可以帮你纠正一下：不是占用，是公开合法地使用，因为规则就是根据这样的实际情况制定的。”
赖天厚被皮顺东杀了个“回马枪”，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继续“发狠”：“体制的不健全其实是一柄双刃剑。规范的公司规避由于体制不健全给企业的发展造成的不便，而那些从来就没有打算好好做的企业，则总是投机取巧，钻体制的漏洞。皮总是做民企的，我就以民企为例吧。据权威部门调查，民企的平均寿命不到3年，为什么呢？这与民企的运作不符合市场规范、老板的素质低下是有关的。很多民企创始人始终跳不出小农经济的意识，缺乏全球化视野，缺少长远规划。对规则的态度不是积极地加以遵守与完善，而是极力地加以反对与破坏，这样的企业，又怎么能够做大？如何能够做强？”
皮顺东被赖天厚说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真想将赖天厚痛痛快快地骂一顿：“你以为你真的了解民营企业，了解民营企业家吗？中国有几个民营企业家不是草根出身？谁说民营企业家就没有战略头脑了？你那套理论，都是好几年前的陈词滥调了，一看就是鹦鹉学舌、人云亦云。我不是一个不能够接受不同意见的人，倘若你指出的问题非常到位，我是完全可以接受批评的。但是很可惜，你谈的那些理论全是垃圾！好比我是一个病人，得的是流行感冒，你却当作癌症来治，那岂不是乱弹琴？”虽然内心里对赖天厚强烈不满，但皮顺东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他依旧挤出一丝笑容，装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他此行的初衷就是为了与赖天厚进行沟通，而不是吵架。尽管赖天厚把中国的民营企业描绘得如此不堪，但是，他毕竟没有直接批语牛星，没有批评皮顺东。即使要吵，也得等到合适的再吵嘛。想到此，皮顺东哈哈大笑起来。
赖天厚本来说得正起劲，那些零七碎八、不成系统的理论，虽然不怎么样，但至少可以表明他自己不是一个财经外行，而是一个懂经济、懂企业的人。皮顺东即使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也会对他另眼相看。他还真没有想皮顺东这个时候笑起来。“笑吧，我要让你哭！”赖天厚狠狠地想，下面，他要谈点实质性的内容了。
“唉，做财经杂志总编这么多年来，最大的欣慰就是能够做到维护正义与公平，对得自己的新闻良心。”赖天厚抖开了“包袱”，“我一直坚持认为媒体是大众的眼睛，是社会良知的捍卫者。想当初，《财经》杂志一篇《基金黑幕》，将基金行业的种种丑闻大曝于天下，赢得了读者，赢得了市场，赢得了美誉。《财经》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呢？”
“其实，我们只是一家企业而已，是经济社会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是财政收入最主要的来源。民企也是社会公益事业的最大支持者。以前，人们对民营企业家总是抱着一种偏见，认为他们只是一群唯利是图的人而已，除了纳税之外对社会没有任何好处。这种看法对民营企业是极其不公平的。我记得国家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主席黄孟复作过这样的统计，参与中国光彩事业活动的有近两万家民营企业，在‘十一五’期间各项光彩公益事业捐赠总额超过100亿元，年均20亿元多。因此，他认为民营企业在社会公益捐赠中的作用被明显低估了。”皮顺东极力捍卫自己的立场，但又避开与赖天厚正面交锋。
“其实这是两码事。热心于公益事业只能表明民营企业家还有基本的社会公德心，但并不能够掩盖其经管方面的缺陷、漏洞，甚至有极少数民企老板，借捐赠之名，行诈骗之实。比如前两年闹得全国人民都知道的金通达集团公司董事长钱义军捐赠案，他承诺向中国一家慈善机构捐款2000万元人民币，并签了捐赠协议。可是，当该慈善机构将‘慈善大使’的荣誉证书颁发给了他，等着他把捐款打到指定的慈善账号上时，他却神秘失踪了。后来人们发现，这个所谓的金通达集团，只是一个空壳而已。”赖天厚说，“如果不是媒体将其曝光，让钱义军的丑闻大白于天下，可以断定还会有类似的人或者机构上钱义军的当。”
“那倒也是，”皮顺东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这笑声有些勉强，“依我看，这个钱义军纯粹是个江湖骗子，哪是个什么民营企业家？媒体不曝光他，那又曝光谁呢？”
赖天厚干脆将大棒挥舞得更有力一些。他说：“其实，在很多人心目中，那些空手套白狼的人才是骗子，我认为不对，有些做实业的一样可以行骗，而且骗术更加高明，更隐蔽。比如公司明明不赚钱，但财务上却写明每年创利润5000万；企业明明已经面临弹尽粮绝的地步，却底气十足地告诉外界企业现金流充沛、管理规范、运营正常。正因为他们是做实业的，所以才更加容易唬住人，唬住政府。”
皮顺东感觉到了赖天厚给予的压力。他想：“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个赖天厚，我也不知道他蓄谋了多长时间，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不见兔子是不会撒鹰的，他既然已经把我当作了猎物，就一定想有一些收获。”想到此，皮顺东突然转换了谈话内容，以一种似乎非常随意的口吻对赖天厚说：“我们与全国各大新闻媒体实际上是一种鱼水关系。媒体需要我们提供素材，提供赞助，而我们则需要媒体这个平台传播信息，树立品牌形象。”
赖天厚高兴得心都快蹦出来了，但表面上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既然皮总谈到了媒体的情况，我也就谈一谈。如今这个社会，企业、媒体、银行、协会、政府，各自拥有一些资源，如果把它们有效整合起来，将产生1+1＞2的效果。我们与不少企业也建立了长期的、战略性的合作伙伴关系。大家可以资源共享，优势互补，实现双赢甚至多赢的局面。”
“我们公司一直想寻找这样一家中高端财经杂志，进行战略合作。以前我们与媒体合作的方式主要是投入硬广告，促销公司的产品。如今，企业做大了，品牌形象的建设也就提上了议事日程。这显然不是那些综合类的报纸、生活类的杂志所能担负的使命。我早就听老潘介绍过你们杂志，觉得这本杂志很有品味，大气，有思想，是一个值得合作的伙伴。只是不知赖总意下如何？”
“我觉得我们不要按照老套的方式合作，而应该建立一种新型合作伙伴关系。”赖天厚故意卖了个关子，“我觉得，现在的企业不仅仅是要做好生产管理、市场管理、服务管理，还要做好公共管理，其中一条就包括危机公关。如果一家公司在不断受到攻击的时候，仍然保持缄默，或者低调处事，或者退避三舍，或者听之任之，那么，结果只能是让自己更被动，让对手更嚣张。商场如战场，除了需要具备市场上的拼杀技巧，还要具备应对危机、化解危机的公关能力。退让不会赢得对手的尊敬，相反只会被看作是软弱、无能。但是，如果奋起反击，正面应对，见招拆招，则不但能够逼退对手，赢回尊严，还能扩大企业影响，树立企业形象，确立企业地位。
因此，我宁愿将此次事件看作是牛星集团一次危机公关大练兵的契机。公司完全可以借助这次机会，改变过去的低调作风，积极主动地与政府部门、新闻媒体进行接触，展开合作。为公司的发展摇旗呐喊，为企业实现永续经营营造一个安全、健康的市场环境。关于危机公关的具体操作方法，我觉得企业应与政府职能部门、媒体应该保持长期的、良性的互动关系，尤其是与主流财经媒体和主流媒体的财经部门，更应该保持一种紧密性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时时沟通信息，经常交流意见。如果把危机公关当作是急诊，是迫于形势的无奈之举的话，那么，与主流传媒的战略合作就是为公司缔造了一堵防患于未然的‘防火墙’，可以最大程度地确保企业经营环境的健康与安全。”
“您能否谈得再具体些，比如价格方面？”皮顺东心里对赖天厚的厚颜无耻厌恶到了极点，他不客气地打断赖天厚的高谈阔论，开门见山地问。
对于皮顺东的“无理”，赖天厚并不介意，他的应对态度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才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呢。他说道：“牛星集团以冠名《主流群》杂志一个版块两年的方式，赞助杂志社人民币500万元。作为回报，《主流群》杂志将在牛星集团有需要的时候做关于公司的正面报道，杜绝任何有关牛星的负面新闻。”
皮顺东脸上肌肉抖动了一下，沉吟半晌，点头应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