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万新
朔州市朔城区的吉庄村,比较有名的是皮裤院,一听这称号就可知充满贫雇农的品味。皮裤院出来的三步娃老前辈却开创了另一种非主流文化的先河,那就是吹牛。
三步娃称得上民国初年村里的一位奇人。村里至今流传他的笑话最多。据说此人追求标新立异,从来不顾忌世俗的目光。在村里老年人记忆里,三步娃一身奇装异服,头戴茭皮子编的大草帽,身裹破皮袄,腰扎鸡毛捻成的绳子,屁股后吊一片狗皮的臀帘防寒,脚上的鞋子破烂不堪。本来鸡毛不能捻绳,但三步娃自有办法,找个木槌将鸡毛捣绒了,问题就迎刃而解。三步娃抽烟,使用的烟袋是一只完整的黄鼬子皮,烟锅杆则套上一条蛇皮。他的烟叶不充足,往往掺和了揉碎的干树叶,吸起来呛得别人受不了,反正三步娃的所作所为让村里乡亲看了不大舒服,暗地里形容他“脱寡”。换做文学语言,类似于修辞手法的“夸张”,但在土话范畴真不好解释,大意好像是很过分?很出格?不合常理、不合时宜等等?反正很难说准确。有一年吉庄庙院唱戏,忽然三步娃呜呜咽咽痛哭涕流,人们吃惊地问起原因,三步娃悲伤地说:“哎呀呀,这一院人都死呀!”
人们气愤之余,恍然明白三步娃说的确是真理——试问百年以后,大家谁还能继续活着?但正像鲁迅先生讲的那个故事一样,邻家小孩贺满月,众亲朋都来说些祝福小孩将来升官成才之类的话,唯有一人说这孩子将来一定要死,结果引来一顿恶揍。虽然满屋人只有这一人说的是真理,但因不合时宜惹来麻烦。三步娃与此人应属同类。据说三步娃脾气不错,喜欢和小孩开玩笑,往往露出嶙峋的胳膊,揪起一撮松垮的皮肤说:“信不信?我身上没血。”一针穿过去,果真不流血,太瘦了的原因。
三步娃一生不乏大胆想象和惊人之举,曾经学过飞鸟,左右手臂绑两个柳条簸箕当作翅膀,屁股后插一把大扫帚当作尾巴,从窑头一飞而下,可想而知,不仅没飞起来,而且跌个半死。这个故事让人感觉倒不可笑,似乎飞机的发明,也是当初美国人莱特兄弟出于对鸟类的羡慕,并催生了仿生学的造福人类。另有一次,三步娃把一个半升子覆扣在地,侧耳细听里边的动静,人们好奇地问他干什么,他神秘地说:“这下面有一班子戏。”可能当时看来实在荒唐,可是几十年以后出现了小喇叭或收音机,不就是盒子里有一班子戏?竟好像印证了三步娃朴素的科学预见性。
三步娃还是一个非常机智和幽默的人,流传至今的蹭饭故事十分逗人。想当年大南院开了一处皮坊,专门硝制畜皮、加工套绳皮具之类。有一年来了几位河南人贩羔皮,住进皮坊,时常吃些好的,香喷喷的。三步娃过来串门,彼此熟了,开饭时客人出于礼貌,挽留三步娃:“一块吃吧。”三步娃也不客气,端碗就吃,发展到每次开饭按时光临,客人就受不了,商量说:“以后谁也再别礼让他。”结果三步娃再来,没人吭声让他吃饭,他站在那儿看看情况,搭讪问:“你们猜猜,今天这饭我吃还是不吃?”假如客人说:“你肯定不吃。”三步娃嘿嘿一笑:“猜错了,我肯定吃。”假如客人说:“肯定吃呀。”三步娃又笑:“嘿嘿,说对了。”反正是个吃。后来无奈的客人提前藏起多余的碗筷,等三步娃过来时抱歉说:“本来想让你吃些,可是没碗筷了。”三步娃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碗筷,笑嘻嘻说:“好说。碗和筷子我自带着呢。”以后村里有了俗语:三步娃蹭饭——究竟吃呀不?
关于三步娃家的光景,没有迹象显示特别穷苦潦倒,首先他的两个儿子各自成家立业,特别是他的二儿子李文秀心灵手巧,会打草囤、烧砖瓦,善于制作村妇们到奶奶庙求子的泥娃娃,尤其是擅长过去村里许多人家供奉的大仙爷像。
三步娃之后的皮裤院后人,说话喜欢使用夸张的修辞语法。过去有种土生土长的烟草,乡下都叫做兰花,家家户户院内种几株,可唯有皮裤院的兰花名气在外,原因么,出于夸张。还是三步娃跟人说过的,第一句:“我家掰兰花叶子,需要打梯子上去。”另一句:“那年下大雨,别人家都漏水了,但我家三间窑只用一片兰花叶就全遮住了,屁事没有。”还有一句:“我家的兰花杆,能用在三大王庙当柱子。”一株兰花,最高不过一米多,长在皮裤院,一下竟被玄乎起来。兰花的神话究竟由三步娃给吹出来,还是出自皮裤院其他人之口,已经不好刨根,但因为兰花的缘故,村里人就把皮裤院改称兰花院,相反皮裤一词的来由,倒已不大清楚了。
其实,兰花院的笑话,不过代表了一种典型的乡村谐趣,一种中国农村不可或缺的主要文化组成,其中包含的元素之一,该是乐观豁达。乐观被确定为穷人顽强生存的基础。三步娃老前辈固然可以定义为旧中国农民中的另类,但绝无受到诋毁的理由。
时间到了土改时候,三步娃的孙子李万是民兵积极分子李万最擅长捆人,几乎轮不到别人动手。他平日跟伙伴们一起集资改善伙食,村里叫做“打平伙”,比方买了鸡蛋,伙伴们就拿言语激将李万:“人家李万天生不好吃鸡蛋。”李万居然十分配合,乖乖说:“哎呀我真的不吃鸡蛋,闻见鸡蛋味儿就恶心。”立马跑出外边等人家一口气吃光光,实际上他怎能不喜欢吃鸡蛋?
当时年轻人积极报名参军,李万也穿上了军装,据说也曾赴朝作战,复员后给村里人讲了非常精彩的经历,说:“在朝鲜我要不就立大功了,全因自个嘴馋啊!那次我在战壕里埋伏,忽然一架美国飞机低飞而过,我急忙脱下一只鞋子扔向飞机,正好击中油箱,飞机一头掉落下来,跳出一个美国佬,我仔细一看正是杜鲁门,立刻将他一把抱住。那小子狡猾,随手递给我一个牛肉罐头,我忙着吃罐头,不想让他趁机跑了。”众人听得开始吃惊继而大笑,李万瞪起眼睛骂道:“笑什么?笑你妈的那个?”正因为关于俘获杜鲁门的传奇,李万理所当然被确定为三步娃的正宗传人。——也是后话。
土改以后的头一二年,吉庄的粮食和山药萝卜都长得喜扑扑的。旧社会地里种洋烟时挖开的土井,直径三米多,或深或浅的,家家户户两三眼,都被人们填了,凡是井口部位的粮菜肯定鹤立鸡群,结果给了三步娃另一个孙子李俊发挥祖传本事的机会,他吹牛说:“我家的萝卜籽不同一般。种到井口地方,土井多深多粗,萝卜就长多长多大。”也不知他的萝卜籽究竟神奇到什么程度。不过,另一个侧面反映出来的也是吉庄村民对土地的信心和对丰收的喜悦吧。
大跃进期间,吉庄修起高灌站,专建机房由李万负责看守,又说出笑话。他说晚上闲坐抽水烟,吹出一个烟猴子,不料使劲太猛,烟猴子如流星飞过马邑的场面上,引燃麦垛大火冲天,他急忙跑去十几里参加救火,马邑人并不知道元凶,竟付给他6元钱的见义勇为报酬。
到1958年7月份,还是小喇叭加大力度宣传农业战线传出的喜讯:河北徐水一举成为放卫星的明星,由县委书记亲自向毛主席汇报:一亩地山药蛋预计120万斤,小麦12万斤,皮棉5000斤,全县粮食亩产能达到2000斤。果真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啊。
轮到吉庄,下乡干部让村里估产,上报数字。从当时实际情况看,即使说玉米亩产实现了突破,最多1000斤的样子,曾有朔县下关的劳模尹来鹏创下“玉米千斤、山药万斤”的记录,已经难以超越,所以吉庄的村干部就照此多报一点,立即遭来领导评价:“你们保守么!要有魄力才行。”给以讥笑。表面看好像征求村里的意见,并不强求指标,数字也要从村干部嘴里说出来,但形势逼人,报不到一个卫星不能过关。最终社长李如昆咬着牙一步一步将山药蛋的亩产捏造到12万斤,下乡干部孟祥富插了一句话:“这么个整数不好听呀,多少要挂个零头。按12万5千斤怎样?”于是山药亩产预计为12.5万斤。
很快吉庄的这颗卫星通过典型材料,报送到有关新闻媒体的编辑部,忽然一天,来了一位独行的记者,50多岁年纪,文质彬彬的样子,操一口外地口音。他脖子上挂一部照相机,到村里跟李如昆接洽,首先提出借一个小盘子秤,然后让李如昆带他到山药田实地采访。李如昆暗自嘀咕:这不是要捅破吹起来的气球么?只好挑选一块长势最好、位于顺道路的山药地,惴惴地请记者参观。记者顾自蹲下,拔起几株山药苗子,仔细搜尽苗下的山药蛋,拿秤来称份量,平均每株也就3斤多,他问李如昆:“一亩土豆多少株?”李如昆无法隐瞒,只好如实说:“大约3000株吧。”记者又问:“吉庄全村多少土地?”李如昆说:“按大亩算,3400亩。”记者点点头,显然心中有数了,但嘴里并不表态。
尴尬的李如昆摸不清底细,开始磕磕巴巴为记者解释,说:“我们这山药,还要施肥……等上了冻才猛长呀……地下能串三层,名叫三层楼。”不管怎么算,一亩地12万5千斤,装满麻袋密密地码放,也得摞好几层。身为庄稼把式的李如昆怎能不脸红呢?吹牛也得和牛商量呀,他的难为情真的无法形容。以后吉庄就留下一句俏皮话:“李如昆的山药,三层楼。”好在记者仍旧没有评说,并不戳穿他的谎言,只是提出要求说:“我还想到桑干河那边看看小泊的水稻,但不敢淌水,你背我过去好么?”李如昆说:“没问题,没问题。”将记者背着送过桑干河南岸。那位记者没有留下姓名,他始终好像谜一样让李如昆毕生难忘。他能够实地采访,他还准备一个小秤,应该想说真话,但不知最后说出来没有。
当然,记者对真实产量的采访,在浮夸的浩荡风潮中并不能泛起多少涟漪,来吉庄参观卫星的人们依然络绎不绝,总得挑拣一位能说会道的解说员来现场讲解,做到绘声绘色,才能使卫星具有华丽的色彩,而不能像李如昆那样笨拙地自圆其谎。这时候,村民李绍先成了最佳人选。
李绍先不是兰花院的。其人博闻强记,口才过人,肚子里学问很多。他看过的古典名著比如《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三言两拍》等,能够以评书的方式完整地全本讲述下来,还有一些民间故事之类。每到农闲或傍晚消夏时,堡里街往往聚集好大一伙群众,将李绍先围在中间听他讲故事,几乎成为吉庄固定的一道风景,文化气息很浓郁的。据说有一次李绍先曾经跟几个伙伴出去打工,途经一个村子没人留他们住宿,眼看要流落街头,李绍先坐下开始讲故事,吸引来一帮听众,讲得悬念迭出,娓娓而来,让那个村的村民欲罢不能,最终家家户户抢着请李绍先去家里上等招待,伙伴们就沾光了。
在吉庄人们说起李绍先,往往要拿出李成新来相提并论。姚焕芝老公李成新也能讲故事,但他的记性欠佳,尤其记不住人名地名,全凭拿吉庄的人名地名代替,乱点鸳鸯谱。比方由他讲述《金瓶梅》吧,话句是这样的:“古时候有个人……叫个什么?就叫仁五疤吧,他喜欢招惹女人,看中了一个女的……这个女的叫个什么?就顶如是二改玲吧,他俩谋害了二改玲的丈夫。那丈夫叫什么来?就叫张存厚吧。在哪个县呢……就算在吉庄西沙滩地吧……”笑得人们前仰后合。
这样看来,担任卫星讲解员非李绍先莫属。李如昆请他过来作一番面授机宜,说:“二哥,你给咱解说这亩产12万5千斤的山药吧。”李绍先极其为难地说:“你叫我这样说,我比串门子张口还难哩。”串门子,就是打伙计、跟别的女人勾搭成奸的意思,李绍先打这样的比方,朴实无华,一语道出吹牛的难堪。但是,李绍先也体谅村里的处境,最终推脱不得,只能不情愿地接受了解说任务,站到田间地头开始了他的“串门子张口”,不过他的解说仍旧很委婉,力所能及地说得含糊些:“山药蛋学名马铃薯,也叫土豆,见肥就长,能够高产的。春天下种前首先要晒芽子,叫做‘春化’,然后再施以底肥,亩产可以实现突破。至于每亩12万5千斤,只是一个估产的数字,等秋收回来就能证明了。”
据说,吉庄的卫星也不错,上了当年的《山西日报》。这样的牛皮吹得,兰花院想象力再丰富,都也自愧不如;加之李万在穿过公路时不幸遭遇车祸身亡,三步娃的吹牛文化后继乏人,因此吉庄关于吹牛的笑话,再很少听到。吹牛也就衰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