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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钞票人

二○○八年的金融风暴过后,迎来了新的一年。这年的正月初二晚上,在广州白云区某条街道的一栋家属楼的四楼,有一套三房两厅的小居室——这里从前属于一个飞行员的住宅。自从主人高升,任职为机长之后,这个小住宅就属于一个靠经营皮革生意而发了家的商人所有。这个商人姓皮,叫皮鹤,今年四十七岁。八点钟的时候,皮鹤家的客厅里还滞留着两个客人:一个是五金批发商贾儒友;一个是家产殷实的公子哥儿郎德才。这两个人都是前来给皮鹤一家人拜年的。

客厅里的挂钟刚刚敲响,公子哥儿郎德才便起身匆匆告辞。皮鹤和他的女儿赶忙站起身来,表示送客。这时,皮鹤的妻子林雅丽还没有睡。她坐在沙发上,目送着公子哥儿郎德才走出她家的房门。待到公子哥儿走下了楼,院子里已经响起了小车的沙沙声,林雅丽才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走向自己的女儿。此刻,她的女儿就站在她身后的窗户前,似乎是正准备着拉紧窗帘,其实是在拿眼偷偷地瞄着楼下公子哥儿郎德才缓缓驶出大院子的那辆银灰色的宝马车。做母亲的全看在了眼里,这下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和担心。

“雪莲,过来!”

林雅丽已经站在了自己的卧室门口中,背对着客厅。严厉地对自己的女儿叫了一声。

“哦——”

女儿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也极不情愿地挪动着自己的双脚,来到了母亲旁边。

“我告诉你啊——”林雅丽以做母亲的威严,轻轻地对女儿说。“女儿,你以后仍然像今天一样,对年轻的郎德才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话,小心我以后不让他进我家的门。听见没有?”

顿了顿,林雅丽又压低了嗓门儿,红着脸盯着女儿说:“不错!郎德才是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可你要知道,女儿,他有一个会挥霍的母亲。正因为这样,他也和他母亲一样,挥霍无度、纸醉金迷。他的父亲固然会挣钱,有一番像样的事业。可你更要知道:他父亲有再多的钱,他们母子俩都会有办法把它给挥霍掉。你应该要想清楚,自己的未来是嫁给光明呢?还是送给黑暗?如果你执迷不悟,一定要把自己葬送给黑暗,那么,我和你父亲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还不如把自己的那点儿老本悉数给放到股市里面去。起码,这样的话我和你父亲还会有一份希望!”

“我可没有说喜欢他呀!妈妈!”

女儿小心翼翼地,一脸娇羞地说。

“是的,你是没有说,可你的心里头,已经告诉我了,你喜欢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你的眼神也告诉我,你已经被他彻底地征服了。他是一个花花公子,经常出入社交场所和其他乌七八糟的地方,见到的女人肯定不少。所以,他很会俘获女人的心,尤其是你这种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不要责怪和怀恨我做母亲的要这么无情地阻碍你,女儿!你太天真了,母亲是过来人,经过的事情比你多,我本身就是经验教训。你听妈妈的话,对你是有好处的,女儿!”

“噢——”

女儿低低地回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进去吧——你不是想进房休息的吗?”

女儿打开了自己的卧室,轻盈地迈了进去。然后,关好了门,便悄无声息了。

“呵、呵——”

这时,坐在客厅里正看着电视的五金商贾儒友,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林雅丽涨红了脸,出现在五金商面前,盯着他问。

“我笑——不,不,你刚才所说的一切,让我想起了……想起了……”

五金商一边笑,一边说。他见女主人有些愠怒地看着他,不觉有些难为情起来,只好打住了话头。

“到底是批发商啊!耳朵就是与众不同。”林雅丽愠怒着坐到了沙发上,半含讥讽半含嘲笑地说。“我刚才和我女儿那么小声地交谈,你都听到了,真是不可思议。说,让你想到了什么?”

“我、我说的是真的,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听?”

五金商因为主人的责怪,不好意思地说。

“愿洗耳恭听!”

不知什么时候,皮鹤也给凑了上来,坐在了他妻子的旁边,两口子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事,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五金商见主人有兴趣,不觉有点儿紧张起来。稍稍放低了声音,说。

“废话!当然要从头啦——难道你家盖房子不用打地基啊?”

林雅丽迅速地向自己的丈夫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给五金商添一下茶。同时说。皮鹤赶紧趿拉着拖鞋,拿着五金商的那个杯子,添了满满一杯茶,放到了五金商的面前。

“谢谢!”

五金商受宠若惊,双手托着茶杯,说了句感激的话。对着茶杯里面浮起来的一层茶叶使劲地吹了吹,啜了一小口,放下茶杯,这才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你们都知道,我出身并不富裕。”他说。

一九七九年,邓小平同志的大手笔——改革开放,首先在深圳的蛇口拉开了序幕。那个时候,我还在自己的老家河南捡破烂。当然,那个时候的破烂没有现在这么好捡。你想想:文革浩劫才刚刚过去,许多地方的经济不但不景气,还到处都透着那一股子死板、僵化的停滞状态。还有许多人在为自己的肚皮而发愁呢?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破烂让你来捡。邓小平的一句号召,“改革开放”像一股春风,似乎让我们看到了希望。但人们仍是迟疑不前。我本来是想离开我的老家到广州这个地方来闯一闯的。但是,条件不利人啊。你想想:肚皮都哄不饱,你怎么到广州来?坐车、坐飞机,这都是要钱的问题——我翻了翻自己衣服裤子上所有的口袋,仅倒腾出一张两毛钱的票子来,这就是我的整座银行了。于是,我只好先放弃这种做白日梦的念头,先安心安意地呆在老家;安心安意地捡我的破烂。

我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的塑料瓶一分钱一个。这在当时我们捡破烂的眼里,已经是一笔很不错的生意了。但塑料瓶有的是,却不是遍地都有——那可是要看你的运气的事。就好比我们现在炒股和买彩票。捡破烂这一行,我呆在自己老家足足干了六年。在这六年的捡破烂生涯中,我由一个捡破烂的拖鼻涕的小毛孩逐渐地变成了一个捡破烂的毛头小伙子。农村里的陋习太多,流行早婚——我刚十八出头,我的老父老母就强迫着我拥有了生活的另一半。这要是在现在,还是人生刚起步。有了婚姻这道枷锁之后,虽然我感觉到自己肩上的压力大了,生活也似乎变得一天比一天不如意了。但我还是常常习惯性地摸摸我的尖下巴,揣摩着腮下的那几根毛究竟“茂盛”了多少?毕竟,我心中还有梦啊?我还是向往那令我心动神摇的广州啊!

斗转星移,转眼就到了一九八五年,这时,我的整座私人银行里头已经拥有了一两百来块钱的小金库了。别小看那一两百来块钱的小金库啊!那可是我足足花了六年的功夫,才好不容易地给积攒下来的。虽然说,现在你搜搜我们的口袋,随手那么一抽,钱包里头放着的最少也是一两百来块。这在当时可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

我就带着这好不容易才给积攒下来的那一两百来块钱的小金库,一路风尘仆仆地,又是走路,又是坐车,又是搭车地,总算是千辛万苦地来到了我向往已久的广州。那个时候的广州啊?可不像现在这么风光。不说别的,就说我所熟悉的白云区,当时除了一个白云机场,举目望去全都是横七竖八地躺着的田和地。仅有的几条交通要道,还比不上现在的一条街。真的是寒碜得掉牙!我一看,不觉心都凉了半截: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令我向往已久的广州。早知道还在农村,我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呆在我的家里头,安安稳稳地捡我的破烂。但千里迢迢地来了,何况,身上带着的那一两百来块钱的小金库,已经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总不能又千里迢迢地走回去吧!

既来之则安之。我花了三天的时间,给自己造了个窝——就是在现在的白云山脚下,胡乱地搭了个窝棚。算是我晚上做黄粱美梦的安乐窝。窝造好后我又开始重操旧业——捡破烂。广州的破烂毕竟比老家的破烂好捡多了。三个多月后,我通过走街串巷,物色到了一处民房。经过一番死缠烂磨、讨价还价。最终,我以每月十五块钱的租金租下了这个仅有十多个平方的小房间。这下,我再也不怕遭受风吹雨打之苦了。有了个固定的窝,这样,我又在广州差不多捡了两年的破烂。

有一天,我在机场路看到一家五金店需要一名打杂的伙计。我就进去了——老板如获至宝。要知道:八十年代的广州,可不像现在这么多的外来人员。不但包吃包住,还每月管我三十块钱的工钱。这在当时,已是小康水平了。于是,我把那个我住了差不多两年的仅十多个平方的小房间给退了。安心安意地搬到了五金店来。五金店老板姓吴,就住在机场附近,也就是现在的萧岗里面。老板的房子只有两层:他把最下层一个用来做储藏室的小房间给腾出来,算做我的寝宫。我自己到外面买了一架铁床。往房子里那么一摆——乖乖,我的大爷,基本上房子就给满了。但有吃有住,又有工钱拿,已经是大运砸到我的头了!

我每天早早地起来,打开房门,早早地就把老板家的小院子给打扫得干干净净,才上门落锁,去到五金店里上班。那阵子的心情,真比枕头底下垫着个金元宝还要高兴。上了三个月的班,我就发现了一个情况:每天我上下班时,都会看到我们房子附近有一个年轻人,他仿佛也是一个有着一份上下班的活的人。但又不知他在哪里上班?每天就看到他愁眉紧锁、一言不发地在我们这附近晃悠,看上去,似乎又无所事事,让人无法揣摩出他的身份。

这个年轻人,当然,如果他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是步入到小老头的行列中来了。你们肯定是不会认识他的。其实,你们完全可以凭借着自己智慧的大脑,来进行智慧的想像:一个年轻人,即使他穷困潦倒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倒霉地步,他也是绝不会向命运低头的——这就是我们待在广州最大的好处。

广州是什么地方啊?时下流行一句话,叫什么“时势造英雄”。对!它就是以专门盛产“英雄”而闻名天下的。我们许许多多的人,怀着许许多多的梦想,踏上了广州这片神圣的,令人遐想的土地。开始在这上面耕耘、辛勤地耕耘。掘出了一层土地;又掘出了另一层土地。脑子里幻想着,只要功夫下得真,不说金子,就是钻石我也能够挖掘出来。我们就这样地,日复一日地,年复一年地不停地挖掘;不停地幻想。末了,我们只好把被我们刨出地面来的,一块早已锈迹斑斑了的烂铁皮,饱含着我们几多的泪水,几多的血汗,再加上我们那早已冷却了的热情,合在一起,用我们那还算灵敏的鼻子,对着这块锈迹斑斑了的烂铁皮,饱含深情地嗅上那么一口,就垂头丧气地、心灰意冷地离开了——广州给我们的梦想有多少?所以,它给我们的失望就会有多少?这就是我们绝不会向命运低头的结果!

这个年轻人,有着上流社会赋予的那种铅白的面孔;一道浓眉,细密而优雅地排列在额头上,使我们想到了神往的关公当年驰骋沙场时的那种雄姿;鼻头高而耸,头发浓而密。可以看出,年轻人每天都很仔细地把这一头浓密的黑发,仔细地梳理过,从而,使得头发自然地向两边分开,平贴在他那个四四方方的大脑门上;面容清瘦,像段祺瑞那样冷漠无情、不苟言笑,似乎用大理石雕塑而成;他那双细小而闪着光芒的眼睛,像蛇一样的那么冷冰冰,让人不寒而栗;两片薄薄的嘴唇皮儿,使人联想到那些成天价好搬弄是非的小老太婆们的嘴。这个年轻人说起话来,文质彬彬、声音低沉——有着小姑娘们矜持的神韵。他没有留胡须,唇髭总是刮得干干净净的。他的年龄,这倒是个大问题了:不知是他保养有方,还是青春长驻的缘故。总之,你看上去,仿佛就是“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那种类型。实际上,应该是三十一二的样子。

他的房间,总是收拾得那么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使人走进去以后,感到非常的惬意。房间里头所有的财产,除了一张铁床、一个梧桐木做的箱子——箱子的铜搭扣上常年一把小锁,再就是一把椅子、一张不知从哪儿给弄来的四方桌子——应该是二手货,桌子的边缘部分全部磨损,淡黄色的油漆也在掉皮。桌上摆着两支钢笔、一支圆珠笔外加一把笔芯。都给放在了一个已掉了把手的白色搪瓷杯子里,这个白色搪瓷杯子的釉面也有些儿的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了。再就是一瓶墨水、一沓用蓝色文件夹给夹好了的白纸、一把直尺,两本有关经济方面的书籍。就这些财产了。

房子的地面是白色瓷砖铺就而成。那些个污垢,早就被年轻人擦拭得干干净净,还泛着光泽。床上的被子,按照我们部队里遗留下来的老传统,给折叠成了豆腐块。床单是一块印花布,结实而又耐用。床头除了一个小枕头,还放着一个小台灯,是廉价的那种。这就是这个年轻人的窝,一个非常整洁的、干净的窝。从这些方面看来,年轻人有着猫一样的爱干净的习惯:猫的爪子在经过一天的劳碌、奔波之后,它总会抽出那么一点时间来,用它那鲜红的舌头舔干净它的爪子。其实,人和猫之间,有时候也是息息相通的。

我每天到五金店里上班,总会在我们所住着的屋角转拐处遇见他。有时候,他会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让人觉得他是老家来信,不是母病就是父垂危了;有时候,他会显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让人觉得他是失恋了,跟他五年了的或者是六年了的女朋友,不甘心清贫,或者是受不了金钱的诱惑,跟着一个有钱的下三流私奔了。总之,他的脸容原本就是那么冷漠无情、不苟言笑。此刻,会更显得阴郁、愁闷。让人不敢再多看一眼。他脸上的阴晴变化,很难让人捉摸出他究竟是干什么的?或者他究竟是哪一行的行家里手?在广州这个地方,能够坚持下来的,都是一些难得的“英雄好汉”们。不管收获的多少,起码,我们能够每天保持住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孔,在这广州的大街小巷子里转悠,就证明着我们还有“英雄”的气概!

我在五金店工作,住着老板供给我的房间。这栋楼虽然有两层,却显得那么的低矮而沉闷。与之邻近的那些房子,也仿佛都有这种味道。年轻人就住在我们房子隔壁的一栋楼里,这栋楼有三层,他就住在二楼。说是二楼,倒不如说是一个夹二层。因为,这个生存空间在一楼之上,二楼之下。属于那种储藏室的类型。仅有一扇窗户。虽然看上去狭窄,却十分的透光。那时候的萧岗,有个两三层楼高的房子就很不错了。哪有如今这么多的高楼大厦,也没有现在这么的阔气。也许是天天见面,年轻人似乎对我有了一种信任感,或者说是一种类似于信任的感觉吧!渐渐地,每天早上我去五金店里上班时,都会从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皮儿里,迸出一个词儿来:

“嘿——,上班啦?”

“上班了,对!”

我赶紧回答。这就是我们俩最初的交谈。慢慢地,我们俩也开始互相地走访了。准确地说,是他首先找上我的门来的。那天,临近天黑,我刚刚下班回来,他便跟了进来,问我有没有螺丝帽,因为他的铁床松动了,需要一个螺丝帽固定一下。我是做五金生意的,区区一个螺丝帽有何难哉?于是,有了第一次的交往,一来二去的,我们俩便混熟了。我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踏进他的小房间里时,不觉被里面那一尘不染的模样给惊呆了。他一边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一边把唯一的一把椅子让给了我坐。而他自己则坐在床沿上。与之交谈了些什么?我现在一句也回忆不起来了。因为我们俩都不抽烟。所以,空气中显得有些儿冷清。但他那冷静的头脑,不凡的谈吐,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也许正是这种印象,我们俩的友谊才得以维持下来。

通过几次的交往,我逐渐地了解到:年轻人姓莫,叫莫须友。这个很古怪却又似曾相识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古时的一个大奸臣来。迫于生计,他在一家小酒店里当服务生。也和我一样,都是河南人。也许是我俩的地位相同,都属于那在赤贫边缘过日子的人,谈起来似乎都有些投缘。他告诉我说,他那赖以生存的小酒店工作,根本满足不了他要干一番事业的欲望。所以,一有时间,他就会四处去打探,看有没有让他翻身的机会。或者说,我们常常所讲到的时来运转。在我们的传统中,老祖宗们给我们留下来的迷信色彩太浓厚了。所以,不管是在重大场合还是在非重大场合,我们都要讲一讲这个时运。

这样,大约过了一年。有一天,他突然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他找到翻身的机会了。我问他是不是炒股?因为,当时的炒股热刚刚盛行,的确使得一批股民们彻底地大翻了身。他说,你猜对了一半,不过,这个机会比炒股还要来得险恶。原来,不久前的一段时间里,他到周边的几条大街上晃悠,抓捕机遇。在一条街道上,应该就是现在的北京路附近,他看到了一栋房子要转让,原业主因为着急出国需要一笔款子,要价只开到七十万。他在那里实地地查看了一下。除了没有怎么样地装修之外,一切都还好。虽然道路不是很通畅,但却处于街道的中心。他斟酌再三,觉得是一个翻身的大好良机。所以,回来后,他仿佛是捡到了一块金元宝。连连搓着手对我说“快发达啰!快发达啰!”我忍不住当头给了他一瓢冷水泼去:“小老弟!你我都是赤条条的一个‘光杆司令’,何谈发达?”

“这你就不懂了——”他说,“我现在是身无分文,但并不代表我赚不到钱?”

这次交谈过后,很有一段时间里我没有再看到他了。这样又大约过了一月余,一天的大清早,我看他手提着那个梧桐木做的大箱子,铜搭扣上还落着那把锁。就问他去哪里?

“回家啊——老兄!”

他很自豪地说。

“不去上班啦?”

“哎——哪份工作我早就不想干了,又辛苦又难以糊口。现在我总算是翻身啦!”

“翻身——?”

我一头的雾水,睁着迷茫的眼睛,似乎不认识他似的。把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怀着质疑地问。

“你还不知道吧!”他又自豪地说。同时,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已经盘下那栋楼啦!”

“盘下来了——”

我更加的迷茫,吃惊地问。

“对!是盘下来了,不过,又给我盘出去了。”

“你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呢?我的小老弟。你的处境就好像我清楚我自己目前口袋里只有五块钱一样,不会是开玩笑吧!”

“我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停止了笑容。同时,坐在了他的那个古董似的木箱子上,严肃地对我说。“老兄,我们都是有成功欲望的人。这种念头时刻在缠绕着我们。我猜想:你的心里头盼望成功比你现在急于去五金店里上班还要心切!贫穷的日子,只要是人,谁都不愿意一辈子这样过。在我的身上,成功的欲望可以说随时都在撕咬着我,吞噬着我。不混出个啥子名堂出来,不把自己搞得体面一点,我体内的血液就会停止流动,大脑的思维就会迟钝。所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寻找机会,好让我有出头之日。在这狭小的房子里头。我足足待了两个多年头。我受够了这种贫困、寒酸的日子。在这两个多年头里,我一有时间就跑出去寻找翻身的机会;一有时间就待在自己狭小的房子里头,冥思苦想地计划着我的未来。我桌上有一沓白纸,全是我用来写我的计划的。所以,我每天都生活在我为自己规划好了的计划之中。可惜,我一直未曾如愿。现在,这个机会来到了,老兄,机会有时候如同“白驹过隙,一晃而逝”,我是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的。因此,这个机会一到,我就紧紧地抓住不放,生恐它从我的身边给溜走了。这不,终于让我给抓住了,被我给利用了。从而,我的这两个多年头的心血,两个多年头的计划,才没有让它们白白地流逝。

他站起身来,满怀悲喜交集的心情,抬头望了望天。就在这时,我看到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给滑落了下来。他抬起右手擦了擦,继续说:

“业主要价七十万,一分也不能少。而且,必须是现金,限期一个月之内必须支付完。我和他签署了口头协议:如果一个月之内,我没有支付完那笔七十万的钱,业主就会中断我和他的买卖关系,并收回房子。签完协议之后,我马上着手布置着这栋楼。我先找到泥瓦匠、油漆工、木工等这方面的若干人。同他们约法三章:由他们出料出力,把这栋楼给 装修好。完事后,除去物料开支,每人每天按二十块钱的工钱计算。由于我加紧的催促,他们的人手也多,仅一个多星期的功夫,这栋楼就彻底地装修完了。看着那焕然一新的新大楼,我不知道自己是喜还是悲?房子在装修完毕后,我就到处散发广告,宣传大楼转让。又过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离我交割的日期是越来越近了。这期间有三四个人前来咨询过,我开价一百一十万,大多数都嫌贵。正在我心焦如焚的当儿,有一个人和我实地地察看了一下。经过一番的讨价还价,最终以九十五万成交。而且,全部是现金,这样一来,我除去给原业主的七十万,还有二十五万。在这二十五万之中,我又除去购买装修用的物料费、人工费合计十万。那么,我到手的就净赚了十五万。所以说,老兄,你瞧瞧,我现在不是翻身了吗?”

我瞠目结舌,听得如坠入云里雾里。看他那风光得意的劲头儿,我真想跑过去一把掐死他,然后带着他的那些钱逃之夭夭地享我的清福去。我问他拿这一笔钱,将来做什么?

“投资去啊——”他又很得意地说,“还是干我的老本行,这下,我有了资金,又有了经验,决定回家去开酒店。”

我们俩的交往,就到此结束。他回家后没有和我联系,我也没有和他通过信,连电话都未曾打过。大家就像是互不相识一样。

一九九八年三月,朱镕基曾说过一句至理的名言:“我这里准备了一百口棺材,九十九口留给贪官,一口留给我自己”。由此可见,他整顿吏治的决心。当时,有一封长达四十页的检举揭发的材料,飞到了中央办公厅的桌面上,这封检举揭发的材料详详细细地列举了莫须友所有的罪行。在中央的指示下,河南省公安厅、检察院、法院这“两院一厅”迅速组成专案小组,对莫须友进行秘密的调查。很快,莫须友在他的老家被逮捕了。他的被逮捕,使得河南省一批享受着处级待遇和科级待遇的政府公务员,纷纷落马。一时,莫须友的这桩案子,在河南省引起了轩然大波。

我是从电视新闻里看到莫须友被逮捕的。那场面,真的叫壮观——当时观看的人可谓是人山人海。人们把莫须友经营的酒店挤得个水泄不通。在长达半年之久的搜集、走访、调查、举证等一系列的活动之后,莫须友被依法判处死刑。

后来,我回了一趟河南老家。才知道了一些有关莫须友案情的内幕。据知情人讲,莫须友那年在广州稳赚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后,就利用这笔资金在河南连开了两家大酒楼。生意的确是火暴过一阵子。但到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随着人们的消费水平不断的提高,酒店这一行业也悄悄地在市场上崭露了它的冰山一角,开酒店已成为了一种潮流。莫须友就渐渐地感觉到自己的银根吃紧。刚好他有一个表兄经营药材生意。这个表兄弟姓蒙,就怂恿他做药材。但此时的莫须友已经抽不出流动资金来了,怎么办呢?

银行不是有这样一条游戏规则:只要客户的信誉度高,该客户到银行融资就方便。莫须友就打起了银行的主意。他先在中国银行通过关系,贷款五万,限期三个月。三个月之后,莫须友通过拆东墙补西墙之法,连本带利地悉数偿还完。然后,他又一万或者三万不等地贷,每次都在一定期限内偿还。如此反复,中国银行对他的信誉是赞赏有加。不但是大开绿灯,以后,凡有求必应。有了中国银行这张王牌,莫须友就高枕无忧了。他把酒店托付给他的弟弟莫相知打理。自己则跟着姓蒙的表兄弟开始做药材生意。

渐渐地,他俩表兄的药材生意是越做越大,需要银子的地方也越来越多。为了疏通道路,他曾一口气从银行里头贷了一百五十万。这一百五十万中留一百万做流动资金,五十万用来贿赂当地的一批政府官员。他深谙这一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有一次,他因药材上出了一点纰漏,当地政府要查封他的药材公司,他二话不说,当即从银行里提了一百万,其中五十万给了一个处长,其余五十万悉数派发给了其他的官员。做完这一切后,他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他出手的阔绰,在当地某些公务员的眼里,是出了名的大家气派。所以,他们都暗地里叫他“财神爷”。正因为这样一些缘故,“财神爷”的路子才渐渐地拓宽。

那么,“财神爷”在自家里头呢?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模样?

说来真是大跌眼镜,他那已故的母亲告诉我们:自从“财神爷”做起了药材生意后,他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的坏,经常是待在自己家里莫名其妙地发脾气、摔凳子,甚至是责骂家里人。他的起居饮食,无非就是一日三餐两碗小米粥、一碟咸萝卜干外加一点小牛肉。这就是他在自家里头的所有嗜好。不过,他很少在自家里头吃饭,大多都地在外面应酬。家里人因为怕他,也不希望他经常待在家里头。因为,他发起脾气来,有时候真的是神经质。

曾经有一回,他七岁的儿子看见他拿着个计算器,不知在算些什么?儿子就忍不住好奇地问:

“爸爸!你在做什么啊?”

“小孩子——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他很有些恼怒地说。话刚说完,他又神经质地一把拎起七岁的儿子,把他的屁股翻转过来,“劈里啪啦”地就暴打了一顿。闻声赶进来的妻子把他拉开,哭着问他发什么神经?

“这小子——真可恶,把我刚刚整理好的思路全给打乱了。”

他恨恨地说。一旁的妻子听了是瞠目结舌……

五金商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呷了一口茶,然后说:

“怎么样?——听了我提供给你们的故事,有些什么样的感想啊?”

“你这就算完了?!”

皮鹤两口子听得津津有味,正入神呢?冷不防被五金商给打断了,异口同声地问。

“对!完了。”

“应该把官员的腐败彻底地打下去。”

皮革商说。

“对!官员的腐败固然是可恶,但社会的不道德;人心的沦丧才是社会罪恶的真正根源。”

“此话怎讲?”

“当今社会:贫穷已沦为耻辱;生活腐化倒成了时尚。到处都在炫耀财富;到处都在盛行一种攀比风:今天张家娶媳妇花了十万;明天李家小孩整满月酒耗资二十万。排场讲究,场面阔绰。人心已经彻底地沦落到了腐化堕落之中去——这才是社会罪恶的真正根源。如果人人都洁身自好,崇尚俭朴的话,那么,官员的廉政之风会日盛一日,反之,腐败之风会日趋下降!”

“此话有理,应当有人出来主持公道!”

“已经有人这样做了。”

“谁?”

“时间!”

“社会不管它怎样的发展?人心都是一成不变的,待到这种风气日盛趋久,人们自然会向往那种朴实无华的生活。正所谓‘物极必反,否极泰来’,就是这样的一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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