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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蓝色老虎

我到的时候,雷刚和六七个猎人正在森林的入口处抽烟、交谈。见我来了,他们停下来,一齐看向我,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雷刚熄灭了烟,皱皱眉头,首先传达出了他的不满情绪,他对我说:“怎么来得这么晚?我们都等你两个小时了。”

作为我的哥哥,他总是喜欢在别人面前抱怨我,甚至是羞辱我,仿佛这是一件让他感到荣耀的事。当然,他也有着足够的理由来羞辱我。对他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急躁样子。

可是今天,他没有再多说,把烟熄灭后,他就和那几个猎人一起进入森林。他们沉默不语地走着。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晃动的后背,像是一座座小山一样。家族的男人似乎从生下来就是强壮的。他们进入阴森恐怖的森林,袒露着呈石块状的完美的肌肉,上面涂抹着一些用于伪装的棕、绿相间的染料。他们身后背着双筒猎枪,走起来一晃一晃的,发出皮革与金属相触的沉闷的响声;腰间则佩戴着异常锋利的砍刀,刀片薄而冷,可以毫不费力地深入到猎物的肌体内部。

我和他们一样,背着猎枪,佩戴着砍刀,涂抹着染料。我们一行人排成一排,闷声闷气地向前走,越是往里走脚步就越轻。家族的男人都接受过专门的训练,脚步轻微得甚至连一只鸟都不会惊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我们的对手实在太过狡猾。

哥哥就走在我的前面,他平时喜欢披散着脏兮兮的头发,而今天则把头发用绳子束起,为的是不影响下面的战斗。他要比我高一头,强壮至少一倍。我走在他的后面,他的影子可以轻而易举地把我覆盖。我为此感到羞耻,我是家族的男人中最弱小的一个。他们总是嘲笑我说“雷米简直像个女孩!”“不,雷家的女人也比你要强壮。哈哈哈!”对于这些话我已经麻木了,更何况事实的确如此。父亲从来不爱搭理我,母亲则会不时地抹抹眼泪,说:“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小米也不会变成这样。”

如果不是发生了那件事——对此我感到很荒谬,却无法辩解,因为所有人都这么说。雷家的族长,那个不知道年龄的老头,不止一次对别人说:“正是那件事,毁掉了雷米。”

我已经不愿意再回忆了。我们正走在愈来愈暗的森林中。森林中千年古树的巨大树冠遮蔽了大部分的阳光,它们把光芒切割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光斑,投射在我们头顶。不时有蛇、野猪等动物隐蔽在幽暗的树林中,窥探着我们。我们虽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到。我们的耳朵也是经过特殊训练的,可以听到动物最细微的响动,判断出它们移动的轨迹和体积的大小。

雷刚等人的脚步今天并不稳健,尽管他们努力使自己放松下来,可还是不断出现纰漏。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其中一人还差点被藤蔓绊倒。如果人们看到这群家族中最优秀的男人现在这个样子,一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吧。

我知道,这是由于巨大的兴奋感和他们所能获得的荣誉。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这群最优秀的猎手,无论在多么艰险的条件下都能沉着应对,甚至有人在临死的前一秒也不会闪现出一丝由害怕引起的慌乱。但在荣誉面前,却变得哆哆嗦嗦,莫名其妙起来。

今天将是载入家族史册的一天。数代人的斗争没有白费,人们翘首以盼胜利的到来。作为这次意义非凡的行动的领头者,雷刚兴奋得微微发抖。这是他无法控制的。尽管对身体机能的控制是他最大的一个长处,为此他从小就开始训练。他可以三天三夜不眨眼,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虽然我很厌恶他,但不可否认,他是家族中最优秀的战士。

雷刚做了一个手势,让我们停下来。林中突然变得很安静。每个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捕捉着一丝一毫的动静。雷刚最初停下来的时候,由于惯性,他的身体是屈着的,仿佛准备随时加速跑。后来他就慢慢直起腰来,闭上了眼睛。其他人慢慢把猎枪摸出来,把子弹压上了膛。我也把枪牢牢地握在手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在我右边的草丛里,一只巨大的蚂蚁正在慌张地赶路,它在一个土块面前停下来,嗅了嗅,又继续赶路。几只白色的蝴蝶飞在阳光中,在空中打了一个转,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很静谧,仿佛一瞬间被定格,凝固成了一面光滑的大玻璃。

“吼!”

——宁静被一声怒吼打碎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飞越在我们的头顶,它挡住了太阳的位置,天空立刻就暗了一下。

蓝色老虎!传说中的最后一只蓝色老虎,此刻它像是长了翅膀,悬在半空中,朝着雷刚扑来。由于它遮挡住了太阳,所以显得格外暴戾。

蓝色老虎的吼声是非常有感染力的,低沉、准确,击中你最敏感的神经。它并不刺耳,却足以震撼你的心脏,从你心中产生出对于它的恐惧。那种声音没有人可以用文字表达清楚,但每一个听到过的人都会有这种感受:仿佛莫名地陷入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由于沉重的孤独感而陷入极端的寒冷中。

那是一种被冻住的感觉。

但猎人们都是从小就经过过严格训练的。在那件事发生以前,我和其他男孩子一样,很早就进入到系统的锻炼中。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小黑屋。每个男孩子都有一个自己的小黑屋,你要待在里面几个月(时间不定,视每个人的情况而定),不能出来。只有送饭或者换马桶的时候能够看到一丝光明,其余的时间是不分昼夜的。这几个月是非常难熬的。你面对的除了一面虚无就只有你自己。孤独感从第一天就会从你的内心冒出来,最初像是一个朋友,你对他诉说,跟他做游戏,甚至是对他发脾气。最初的时候你和“他”关系好得不得了。到了后来,你会开始恐惧他,因为他在你身边好像永远不会离开。设想一下,如果一个人,不差分毫地待在你身边,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而且熟知你的一切情况,你会不会感到恐惧?

这种情况持续大概一个月后,你就开始厌恨他了,你就要想方设法地杀掉“他”。因为你再也受不了了,你就快要疯掉了。你要紧闭着自己的内心,把他永远关在里面,像对待一个魔鬼一样,永远不要让他出来。

在这期间,有的人精神失常,真的疯掉了。那些人注定被淘汰,失去成为猎手的资格。没有疯掉的人,内心就会变得异常强大——说到这里我非常伤心,因为我的内心也曾经强大过,几个月的黑屋生涯,在我的心里筑起了一面墙,一面非常坚实的墙。待在里面的人从来不会感到害怕,没有东西可以入侵进去。

雷刚绝对是杰出的人才。他的训练成绩是最好的。我作为弟弟应该为此感到自豪。

此刻,凶猛的蓝色老虎就在他的头顶,朝他扑来。蓝色老虎的扑咬是最危险的,凶狠而迅速,简直让你没有喘息的时间。

一切都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雷刚并没有拿出身后的猎枪,这是正确的——时间根本不允许。他抽出砍刀,朝前走了几步,这几步尤为关键——

如果是按照刚才的位置,蓝色老虎的爪子会扑到他的头部和双肩,这是雷刚的要害。而他向前那几步是计算好的,他巧妙地进入了蓝色老虎的视觉盲区。而最为重要的一点——也是对蓝色老虎最致命的一点——是他可以轻易地看到蓝色老虎的腹部,那是蓝色老虎身上唯一的一处白色毛发,也是最柔软的地方。

雷刚朝后仰去,他的身子几乎与处在半空的蓝色老虎平行。与此同时,他把砍刀直接插进蓝色老虎柔软的腹部,血一下子喷射出来,一瞬间将砍刀和雷刚的脸刷成了红色。

这个动作是极为冒险的,如果时机和距离把握不对,很可能命丧虎爪之下(运气好点是同归于尽),所以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如此拼命一搏。而雷刚身经百战,他计算好了蓝色老虎扑过来的运动轨迹,利用它本身的惯性,将它的腹部完全地切割出一道巨大的伤口。血像是雨水一样扑到雷刚身上。蓝色老虎愤怒地嘶吼着。

在这一切都做完以后,他巧妙地在最后一秒从蓝色老虎身下脱身出来。刀还插在蓝色老虎的某个坚硬器官里,它像是一只装满了石头的口袋,沉重地摔在了地上。

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大约十秒。我们看得目瞪口呆。雷刚站起身,他的身上湿淋淋的,深红一片。他吐了口痰,把嘴里的血渍吐了出来,然后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猎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最后的一只,最后的一只蓝色老虎,命丧黄泉了!族人们与蓝色老虎持续数代人的战争终于结束!今天将永远载入家族的历史!

猎人们又在要害处补了几刀。我看到这只蓝色老虎临死前翻了一下眼皮,嘴动了动,像是一个人临终前要说什么遗言似的。

它躺在血泊中断气了,全身蓝色的皮肤被血染成了一块块的黑。

猎人们高唱着山歌,一起驮着蓝色老虎庞大的尸体,走出了森林。那里已经有等待他们的人群。

整个族人都沸腾了,把最后一只蓝色老虎的尸体绑在广场中央,点起篝火,开始狂欢起来。狂欢夜持续了三天三夜。这期间,那几个猎手被族人称为英雄,尤其是雷刚,更是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人物。他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阵欢呼。

“你是我们的英雄!”

窗外全是欢呼的人群。我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用刚刚打上来的井水洗手。这是我的一个怪癖,不知道为什么,一闲下来,我就要不停地洗手。不洗的话我全身就会不自在。

我知道自己有着太多的和人们不一样的地方,这是族人们忍受不了的。我们生来就应该以“集体”为最高的原则,我们的穿着打扮、衣食住行,全都是集体的一部分。这点从我们的先祖时代就开始了。

由于年代久远,现在谁也弄不清彻底消灭蓝色老虎的行动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因何而起的了。我们只是从出生开始就被灌输一个任务:彻底消灭蓝色老虎。这个最高指示从我们懂事以来就在我们脑子里深深地扎了根,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我们耗费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这场较量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以至于根本无从统计。可喜的是,自从族人们掌握了火器,胜利的天平就倒向了我们。从我爷爷那辈人开始,蓝色老虎数量锐减,实际上已经苟延残喘了。

父亲走了进来,瞥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他径直走到爷爷的遗像前,上了两柱香,眼圈就湿润了。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没有见到父亲哭过。

“您老没有办法看见这个光荣的时刻了,您知道吗,蓝色老虎终于被彻底消灭了,我们完成了先辈们没有完成的使命,我感到……”说到这里父亲已经泣不成声了,“既荣耀又惭愧,我、我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父亲哭完,抹了抹眼泪,又恢复成了平常的冷漠的摸样。他看也没有看我,就走了出去,参加宴会去了。他和我从没有什么好说的,他从来不承认我是他的儿子,尽管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和别人聊天的时候,总是说:“雷刚才是我的儿子。雷米这小子,你不要跟我提他!”

我坐在床沿,天色已经很晚了,明亮的星星点缀着天空,点缀着这个盛大的节日。外面是吵闹的人群,雷刚的庆功会会持续好几天。

说实在的,我从小就有点不一样。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问父亲:“我们为什么要消灭蓝色老虎啊?”父亲显然是被吓到了,张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来,最后他阴沉着脸,说:“等你从小黑屋出来,你就不会这么问了。”

后来我才知道,从来没有人会问这个问题,这对最高指示是一种亵渎。

于是我再也不敢问了,但这个疑问一直停留在我心中,从小黑屋出来以后也是一样。每当我看到人们因为又猎杀了一只蓝色老虎而兴奋时,我总是觉得很怪异。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杀这些蓝色老虎?从我记事以来,蓝色老虎从来没有主动攻击过我们的村庄。可对它们的杀戮一天都没有停息过。

究竟为什么要消灭蓝色老虎?究竟为什么啊?

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所以说,是我自己把自己给毁了。

我是被一阵铜锣声吵醒的,那是召开全族大会的信号。

我忘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拉开窗帘,见到报信人拿着铜锣,正在不停地敲击着。族人们纷纷从睡梦中醒来,睡眼朦胧地穿好衣服,准备去参加全族大会——每一个族人没有特殊情况都要参加。

我也穿好衣服,来到街上,朝雷家祠堂走去。

“究竟是什么事啊,一大早就把我们叫起来?”有人问。

“肯定是好事啊,一定是给雷刚他们表功吧!”有人回答说。

“对对,肯定是这件事啦。看来又有酒可以喝了……”他们突然看到我在旁边,便住了口,快步朝前走去。

雷家祠堂是村子里最大的建筑,它其实是一个广场。一般身份的族人开会时就坐在广场上,只有那些家族中地位高的人才有资格在祠堂里面开会。开到最后,族中有什么决策,就会从祠堂里传出来,这样一来全族人都能知道了。有时还会给个别人分配任务,他们这时才有资格进入祠堂。

我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迷迷糊糊地准备补个觉。这时突然铜锣声响起,传信人洪亮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雷米,速来祠堂!雷米,速来祠堂!”

如果不是重复了多遍,我根本不会相信他喊的是我的名字。人们“轰”地议论开来,全都侧过身看向我。

我只好站起来,朝祠堂走去。一路上,我看到了众多惊奇的眼睛。其实最惊奇的应该是我自己,之前我只进入过祠堂一次——是“那件事”发生不久后族里对我的审判。

实在是不堪回首的经历,但此刻还是控制不住地在我脑中翻腾起来。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晴朗的中午。那个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我只是有点怪,但并没有成为后来族人们孤立的对象。父亲还没有那么厌恶我(我还没有成为父亲的耻辱),还有人喜欢和我聊天,和我一起玩。

那个晴朗的下午,我一个人进入了森林。我知道森林里的危险,父母是严格禁止我一个人进入森林的。可是他们都忙着各自的事情,雷刚也不在,我一个人在家实在无聊透了。走到了森林的入口,就想进去看一看。

其实森林里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东西。无非是粗壮的树木,低矮的灌木丛,偶尔冒出头来的不知名的小动物,和头顶盘旋着的彩色的鸟儿。

我一边走一边哼着曲子,脑子里想着稀奇古怪的事情。结果没有看清脚下的路,一下子陷进了沼泽里。

沼泽实在是太恐怖了,你陷进去,稍微动一下就会往下沉,仿佛里面有一块巨大的磁石吸附着你。那个时候我没有经验,只觉得快要死了,所以拼命地挣扎、叫喊。结果就是越陷越深。

等沼泽没过我的胸口,我已经无法掌握平衡了。只能听天由命。于是我放弃了抵抗。这样一来反而陷得慢些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它全身蓝色的毛发,显得非常健壮,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在身后不断拍打着。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蓝色老虎。在这之前,我只见过它们的尸体。我知道,自己这次死定了,就算是能爬出来,也会被蓝色老虎当成午餐吃掉。

于是我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突然,一种强大的力量把我向上拽去。我睁开眼,发现蓝色老虎的尾巴把我从胸口处缠了一圈,正在往上拽我。它的尾巴力道很大,几下子就把我拽到了坚实的地面上。

我气喘吁吁,浑身都是烂泥,狼狈之极。我以为蓝色老虎就要来吃我了,可它只是看了我一眼,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吼叫(有点像是牛发出的声音),就转身离去了。

所以说,是蓝色老虎救了我一命。

我精神恍惚地回到了家。等父亲回来时,我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消灭蓝色老虎?”——我并不是因为蓝色老虎救了我的命或是怎么,它只是一个导火索,其实这个问题一直埋在我的心中,从来没有消失过,只是那天发生的事情又将它激发了出来。

我想,如果蓝色老虎并不伤害人的话,我们为什么还要消灭它们呢?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呢?父亲没有回答我(他也无法回答),他只是阴沉着脸,说:“这是集体的意志。”这下我就觉得更奇怪了。究竟是为了消灭蓝色老虎而产生了集体意志(也就是最高指示),还是消灭蓝色老虎只是实现集体意志的一种手段呢?这样的想法使我有点害怕。也有点不知所云。

我觉得翻阅资料是最保险的作法,于是我整天泡在乡村图书馆里,却一无所获。所有的书上只是记载了消灭蓝色老虎的光辉事迹,却从不解释这件事情的根源究竟是什么。我相信所有的事情都有一个源头,都有一个可以解释得通的理由。那个时候,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已经要随着猎人出去猎杀蓝色老虎了,而我在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前,我没有心情参加一切活动,包括每日必修的集体操练。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变得越来越纤弱,当同龄的孩子长出肌肉时,我的胳膊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细细的,甚至变得更细。父亲解释说:“那是脱离了集体所致。脱离了集体就没有了力量。这是异类的下场。”

从那时起,我开始被当成异类,慢慢被全族所疏远。

我曾偷偷潜入过家族的资料室,看到了一些珍贵的文档。我记得一段年代久远的日记里,一位先祖这么写道:“……早饭后,随弟入林捕杀蓝色老虎。然虎有何罪焉,亦不知因何而起。”我异常兴奋,因为古人里也有人提出了和我相似的疑问。可惜我用几个月的时间翻遍了这个人保存下来的所有日记,再也找不到类似的疑问了。后来这个人反而成为了家族中杰出的猎手。我感到诧异,为什么他没有得到解释,也可以心安理得的去捕杀蓝色老虎?我还注意到,在市面上刊行的此人的日记中,这一段被删去了。

我渐渐觉得,这是一个阴谋。一个持续了数代人的阴谋。

由于我潜入资料室的次数太过频繁,终于有一天被逮了个正着。我被关了起来。与此同时,关于我被蓝色老虎救过一命的传言也不胫而走——看来那天在密林中还隐藏着一双眼睛。

后来我就被叫到了雷家祠堂,那是全族人对我的审判。

族长是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的人,保守估计也百岁有余了。他的脸像是粗糙的树皮,胡须像是白色的藤蔓缠绕在一起。如果不是两颗炯炯发亮的眼睛,简直就像是一株奇怪的植物。

他的声音苍老而悠远,像是经历了无数朝代:

“雷米——”

“雷米——”

就像是几年前一样,我穿过惊讶、窃窃私语的人群,来到了雷家祠堂的大殿之上。上一次,也就是在这里,他们对我进行了判决。由于一些亲戚的求情,对我的责罚并不重。他们只是强迫我必须每次都要出猎,要参与每一次捕杀蓝色老虎的行动,一次也不能缺席。对这样的判决我表示接受,其实我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稍微有一些压迫我就会屈服。这样轻微的判决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受过敌人恩惠的自己人,往往比敌人更可怕。”那些愤愤不平的人说道。

从那天起,我参与了所有捕杀行动,见到了无数蓝色老虎的死亡。对此我已经麻木了,但我从来没有亲自动手过,我的心里总是有一个坎过不去,在没有找到消灭蓝色老虎的根源之前,我没有力气朝它们开枪。

我相信,只要我找到了问题的答案,我会毫不犹豫地加入到捕猎的队伍中的。每当他们杀死一只蓝色老虎,我都会想:“这是不是救我的那只?”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不会在我的心里产生多少触动。

我以为随着最后一只蓝色老虎死在雷刚刀下,这样煎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可是他们又一次把我叫到了祠堂。这一次比上一次还让我感到忐忑。一阵阴风从祠堂的方向吹过来,带着一种木头腐朽、发潮的难闻气味。

祠堂里坐着一些家族里的重要人物。像几年前一样,族长坐在正前方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头顶上不知为何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窗口,外面微弱的光线照射在族长的身上,把他笼罩在了一种蓝幽幽光芒中。

我注意到雷刚也坐在旁边。他的脸色非常难看,阴沉得就像猪肝的颜色。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雷米。”是族长空旷的声音。

我施了一个礼。

“我们叫你进来是要告诉你一件重大的事情,你要听好,不要错过一个字。这件事与你的命运息息相关。”族长的声音从幽暗的角落中传来。

我屏住了呼吸。

族长抬起了一只手,指着在座的一个人,说:“雷恩,你把事情的原委和雷米说说吧。”

雷恩是族里有名的医生,已经六十多岁了,但头发依然黑油油的,显得非常年轻。有人说这是医生研制的养生秘诀,可是被他断然否认了。“我是天生的,”雷恩说。

这时的雷恩站了起来,我发现他像是老了很多岁,举手投足间再也掩盖不了老迈的事实。“我们昨晚解剖了那只蓝色老虎,”雷恩说得很慢,似乎在寻找措辞:“很明显,这是一只雌性的蓝色老虎。经过解剖我们惊奇地发现,这可能并不是最后一只蓝色老虎……”说道这里他偷偷瞥了一眼脸色难看的雷刚,咳嗽了一声,接着说:“因为它在三个月前产下了另外一只。也就是说,这只蓝色老虎的产下的虎崽,才是真正的最后一只蓝色老虎……”

“我们之前的情报有误。”族长的话像是一个有点令人沮丧的总结。祠堂里寂静无声。

怪不得雷刚的脸色如此难看。他斩杀的那只蓝色老虎并不是最后一只,人们庆祝得有些早了。这真是一个尴尬的局面。

“所以——”族长故意停顿下来,我看到雷刚的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所以,我们决定派你去杀死最后一只蓝色老虎。”

我的脑袋“嗡”了一下。

“这是一个光荣的使命,这个决定引起了我们很多勇士的不满。但是这却是你的一个难得的机会,你要好好把握。如果你不能杀死那最后一只蓝色老虎,你也不必回来了。记住,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雷刚的眼睛像是冒出了火,可是没有人理会他。他恶狠狠地看着我,然后别过头去。我知道,不能由他捕杀最后一只蓝色老虎,将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遗憾。

为什么这个最终使命会落到我的头上,我还是想不明白。

“记住,你现在是一切的终结。这既是我们族人命运的转折,也是你个人命运的转折。这点你要清楚地知道。现在,命运完全掌握在你自己的手里,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

族长飘渺而严厉的声音此刻已经笼罩了整个祠堂。

没有人送行。我带好武器和三天的干粮,独自一人进入了森林。我的脑袋昏昏碌碌,既不兴奋也没有恐惧。我惊讶地发现,当命运真的来临时,你是如此渺小,你会被它所裹挟。命运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推着我朝前走去。我的一举一动并不受我个人的支配,它们统统交付给了强有力的命运。

作为一个受命运支配的人,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我的能力远远不如哥哥雷刚,在偌大的森林中想要找到蓝色老虎,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我不知道自己要找到什么时候。就算找到了,我能够杀死它吗?鹿死谁手并不确定……我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朝前走,仿佛除了思想,其他身体的零件都不再属于我。

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气温宜人。我听到洪亮的虫鸣声,和一些小动物爬行的声音。它们的动作都很敏捷,仿佛永远受到惊吓。

风吹过的时候,树木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树林间发出“沙沙”的摩擦声,这些声音慢慢汇聚到一起,变得巨大,像是滔天巨浪。我没有见过海,但是从贝壳里我听到过海的声音。在四面是山的村庄,海永远只是一个传说。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感受着海浪的气息。海浪拍打着岩石,海水四溅,溅到我的脸上。我真的感觉脸上痒痒的。我睁开眼睛,发现是一只小虫子。我继续向前走。

越往前走,森林就变得越暗,植物也越密集。到最后,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了。我只能慢慢地走,每走一步都要试探一下,否则很可能会落入大自然的圈套中。

到最后,实际上已经没有路可以走了。四周全是稠密的丛林。我只好用刀劈砍树枝,一边砍一边走,勉强开辟出一条道路。

我的脸已经被坚硬干枯的树枝划破了好几个口子,鲜血流出来。不光是脸,全身都是大大小小的伤痕。我只能护着眼睛,继续在密林中穿行。

这段路是令人绝望的。密密麻麻的树枝密不透风,像是无数触角压迫着你。你不知道会通往何方,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终于,我感觉到前面的光芒越来越强烈了,我加紧了速度。眼前的景色一下子开阔起来——我冲出了密林,来到了一个平原上。

我从来没有走到过这里,这对我来说是一块完全陌生的领域。我全身上下都是伤口,力气也快用完了。我决定原地休息一会。

我刚拿出干粮准备填饱肚子,就听到了一声熟悉的低吼从远处传来。

蓝色老虎!我辛辛苦苦寻找的蓝色老虎!它一定就在周围。我的力气一下子都找了回来。我站起身,朝传来声音的方向走去。

四周依旧是山,它们看似离得很近,但走半天也缩短不了它们与你的距离。平原很大,我走了整整一天。夜幕降临了,在夜晚,蓝色老虎的视力要比我好得多,所以我决定先安营扎寨,到第二天再继续寻找。

夜晚,昆虫们开始了肆无忌惮的大合唱。我点燃了一丛篝火,静静听着。月亮像是巨轮在天上慢慢滚动着。

第二天,我熄灭篝火,继续朝前走。我可以感受到蓝色老虎的存在。它的脚步和气息,我都可以感觉出来。我凭着这种感觉走着。到了中午的时候道路被一座峭壁所阻隔。我扒住从上面耷拉下来的藤蔓,拽了拽,发现它们很结实,就顺着藤蔓往上爬。

快要到顶部的时候,一颗硕大的头颅突然挡住了太阳。我的眼前一阵晕眩,差点松开双手。

是蓝色老虎!我寻找了整整一天的蓝色老虎!

它正在上面看着我,眼神像是一个顽皮的孩童一样。我心想这下完蛋了,最终还是死在了它的手里。

可是蓝色老虎一转脸就不见了。我忐忑不安地爬到峰顶,发现蓝色老虎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安静地注视我。

我连忙掏出了猎枪,对准了它。它并没有表现出丝毫害怕的情绪,继续盯着我看了一阵,就转身走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开枪,而是跟了上去。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着。蓝色老虎移动速度很快,但它显然是故意放慢了速度,仿佛是给我带路一般。有时我跟不上的时候它还会稍微停一下,等我一会。

我和蓝色老虎之间好像达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我有无数次机会朝它开枪,让子弹击穿它的头骨。可是我没有这么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一个大峡谷。在我脚下是一条干涸的河床,现在已经堆满了石头。我踩在这些大石头上,有点步态不稳。但是蓝色老虎就像走在平地上一样步履矫健。它见我跟不上了,就停下来等着。这使我感到羞耻,便朝它挥了挥手中的砍刀。它的眼神依旧平静,里面似乎还隐隐有些怜悯。等我跟上了,就继续朝前走,始终与我保持相同的距离。

夜色降临,我在一块平地上点起篝火,吃点东西。蓝色老虎就卧在不远处,蹿起的火焰映照在它的眼珠里。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竟然睡着了,而且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在梦中,我梦到了蓝色老虎。它就在我的面前,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还伸手摸了摸它的蓝色毛发。它的眼睛清澈得如同泉水,让人怜爱。

早晨我醒来后发现它并没有逃走。它见我醒了,就继续赶路。我们又玩起和昨天同样的游戏。我很好奇它究竟要把我带向何方?

我们又走了很远的路,我的体力有些吃不消了,就放慢了脚步。它也随着我放慢了脚步。我们依旧保持同样的距离。

在路上,我奇怪地发现散落着许多贝壳。那些贝壳越走越多。我停下来,拿起其中一个,放在耳朵上。大海的涛声源源不绝从贝壳里传来。我越听越激动,觉得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蓝色老虎远远地注视着我,仿佛洞悉一切。它甩了甩尾巴,像是发给我一个信号,就转身走了。我继续跟上它。

我们又穿过了一片小树林,一股潮湿的风迎面刮来,里面有隐隐的咸味。蔚蓝色的大海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我们面前。

我惊呆了。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大海。在林子里的时候我已经听到了隐约的涛声,但我还以为是附近瀑布的声音。现在,大海就在我的眼前,我跑到海滩上,让海水轻抚我的脚踝。由于几天不停地赶路,我的脚已经起了好几个血泡,一沾海水就感觉疼痛。

海面并不如我想象中的平静。一阵看似不大的风就能掀起很高的浪。那些海浪拍打在附近的礁石上,溅起雪白的浪花,有些溅到了我的脸上。

风吹散了我的头发。我坐在海滩上,从最开始的激动慢慢平静下来。蓝色老虎就坐在我的身边,遥望着远方。

不知名的海鸟低低飞行着,不时发出尖锐的叫声,盘旋在我们头顶。海潮将一些贝壳类动物冲上沙滩。时间静静地流逝着。

我终于看到了大海,可是海洋的那一边又是什么呢?我知道我有生之年是不可能到海的另一边了,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在海的那一边一定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我生活的环境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但我注定无法到达了。

这个想法使我感到很疲倦。

我捧起一把海水,看它们从手指间划过。我觉得自己体内有一部分正在复苏。我从未看到过如此广阔的天地,只要看着大海,似乎一切想法都没有了,因为不论你有什么想法,都显得是那么渺小。

海风轻易地穿透了我。

我不知道坐了多长时间,直到太阳开始下沉,似乎要沉到大海里去。海面上漂浮着如鲜血的颜色,落日变得巨大,每下沉一点都似乎格外艰难。

最后,太阳完全被大海吞没了,黑暗一下子笼罩了整个天地。

我没有想到,夜晚的大海是如此恐怖,像是一头巨兽咆哮着。我看着身边的蓝色老虎。它的眼睛在黑夜里闪闪发光。

彻骨的寒冷将我包围,我感觉自己要被冻死了。但我一动也不想动,我似乎有一种想要死在大海面前的冲动。直到不知过了多少个世纪,太阳终于升起来了,万丈霞光从海平面上喷薄而出。一股久违的温暖注入了我的全身,我终于又恢复了体力。

到时候了。我必须这么做。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蓝色老虎的眼睛闪烁不定。

我含着泪,把双筒枪口对准它。

金色的光芒笼罩了整个海面,海面上鳞光闪耀。悬浮在海面上的太阳猛地膨胀了一下。

再见了,在海边陪伴了我整整一夜的朋友。这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夜。再见了。

枪声响起,子弹穿过了蓝色老虎坚硬的头骨。最后一只蓝色老虎就这样倒在了我的面前。鲜血染红了沙滩。

我的周围不知何时聚集了数不清的红色螃蟹,它们聚拢在蓝色老虎的尸体旁,吐着泡沫。

我割下了虎皮和它的头颅,踏上了归途。

我背着虎皮,穿过熟悉的道路向村庄走去。在路上,我又看到了散落的贝壳。它们已经变成像化石一样的颜色。

在路上,我感到时光正在我的身上匆匆流走,每走一步时光就像海水一样迅速蒸发着。我的腰越来越弯,我的力气越来越小,背上的虎皮也变得越来越沉。我气喘吁吁,走几步就要休息一下。

我看到自己的手背上已经布满皱纹。我走到小溪边,看到水面上我的倒影,已经变得无比老迈。我捋了捋变白的头发,莫名地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却感到心里无比坦然,好像这一切应当如此。

幸亏有许多道路不知何时被开辟了出来。我顺着那些道路,很快就回到了村庄。

村庄已经变了摸样。我知道这还是以前的村庄,但人们的衣着和房屋的建造都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我走在街道上,连一个我认识的人都找不到。他们只是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直到有一个少年问我:“老爷爷,您这是背着什么啊?”

“是蓝色老虎,”我如实回答,“请你转告族长,我已经把最后一只蓝色老虎带来了。”

“什么?!”少年显得很惊讶,很快,我的周围就围了一大帮人。

“这是蓝色老虎?你把蓝色老虎杀掉了?”人们问道。

我点了点头。

“老天爷!”人们从最初的惊慌很快就变成了愤慨:“你、你、你怎么能这么干呢?难道你忘了最高指示了吗?”

“不是彻底消灭蓝色老虎吗?”我已经完全懵了。

“不要装傻充愣!最高指示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寻找蓝色老虎’!你别告诉我们你不知道。为了这个目标,我们已经寻找了一代又一代人,没想到你却把好不容易找到的蓝色老虎杀掉了!你是家族的罪人啊!”少年义正言辞地说。

“可是……”我已经头晕目眩,“你知道这个最高指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知道,”少年恶狠狠地说,“那又怎样?一代代雷家的人都在寻找蓝色老虎,而你却,你却……”

“不要和他废话,把他押到祠堂,让族长大人审判!”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人们纷纷响应。于是我被人群拥簇着,来到了雷家祠堂。

令我惊讶的是,祠堂还是如我印象中的祠堂一样,一点也没有变化,只是更为阴暗了。木头腐朽的气味也更让人难以接受。

我揉了揉眼睛,才看清了坐在正前方的那个人。

还是他!还是那个不知多大年纪的族长。他的的脸还是像树皮一样,胡须依旧如同凌乱的藤蔓。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见我来了,他挥了挥手,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哭喊着。可能很少看到老年人如我这般狼狈吧,我听到人群中有人笑出了声。

族长从座位上起身,走到我的身边。他的眼睛似乎要看穿我似的。

“真是好久不见了……雷米……”族长抚摸着我的白发。我看不出他到底有没有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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