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渐渐由热转凉,由凉转冷。冬之步履逼近荷滇城。
谈企渔交给曾忆砚那个旧信封,已半年多了。一场特大洪水,似乎耽搁了他寻找珍邮权益人的工作。记得当时谈企渔是在初夏时节交给他这个任务的,转时已进入初冬。虽然至今尚未搞定,但他的信心还是有的。
这些天,工作上的事,加上为了去寻访那枚珍邮的权益人,曾忆砚跑了许多单位,走了许多街坊。由于城建发展甚快,许多老房子已全无踪影。据知情人说,这些街坊邻居大部分搬迁到清溪南村和绿野北村。他去那两个新村的居委会查询,查不到一位叫刘儒正的人。绿野北村宅区传达室的门卫说,西凤街墙皮巷的居民有零星几家搬迁到旧城区的古门坊街。他到那里一家一户地问询,都称并不知道那个刘儒正。那天,算他运气好,正巧询问到街口摆臭豆腐干摊的张大妈,她曾是刘儒正的隔壁邻居。她告诉曾忆砚,那位叫刘儒正的老先生确实住在原西凤街墙皮巷99号,遗憾的是,刘老先生已在数年前故世了,他好像有一个曾当过知青的女儿,叫什么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现在人在何方,没有信息。谢过张大妈,他总算松了一口气,确信这枚珍邮的权益人应该还在人世,很可能仍住在荷滇市。
这封信是刘儒正先生的女儿在河北定县插队时写给她父亲的。奇怪的是,为什么这封信贴了邮票又没有投进邮筒,可以这么推断:在此信行将寄出之时,写信人突然收到收信人的来信,或和收信人见了面,所以所写的信函被视为无用,很可能刚塞进信封又被取出弃之,未能和信封一起保留下来。
曾忆砚得到这个信息,如获珠宝。但离城成功尚远。他想待稍空再和当过知青的同学联系联系,或许会柳暗花明,打开一条新路来。
可是,他麻烦的事情接踵而来。那位同仁尹前托他和那位裘寒梅小姐再加加温。他也就当仁不让,想找裘寒梅当面谈谈。到了裘宅,裘遐芝告诉他,裘寒梅这些天都是去“老地方”舞厅跳一个钟头的晨舞,再去上班。晚上,她是一律避人不见的。无奈何,曾忆砚就在星期六的早晨,赶到“老地方”舞厅。
曾忆砚抵达舞厅门口是早晨7点差5分,跳舞的人已陆陆续续进场了。荷滇市时兴跳晨舞,一是可以锻炼身体;二是舞票价廉,只2元一张,还附带供应淡茶一杯。所以好多工薪舞族,特别是中年跳舞爱好者都看好这个场次。
他买了票入场,在舞池前的长椅上就座。顺便也拿过来一杯热茶,就着一副烧饼油条吃起早餐来。一边咬,一边瞄着那些衣着各异的舞者。
有一位估计已至八旬高龄的老翁,行动迟缓地步入场子,后面跟了一位风韵犹存、年近五旬的女子。她帮助老翁脱卸外套,又拿来两杯茶水,自己也脱去外套,露出姣好的身段。她上身着高领玄色羊绒套衫,下体穿紧身黑色丝绒踏脚裤,白色高跟鞋,气质不俗。音乐开始奏响,温暖的音符在舞厅内游荡。那女子牵着老翁的手步入舞池。真是神了,那老翁踏着乐点,拥着那个女子,即刻进入境界,活脱脱换了一个人——龙钟老态顿消,四肢活络了,动作敏捷,有种小伙子的活力在他身上鼓胀。曾忆砚就直瞄着这对奇异的舞侣,心里断想:这是一对父女。他捧着茶杯在舞者的空档里旋转,寻寻觅觅。突然眼睛一亮,看见了正跳得起劲的裘寒梅。她早就不扎辫子了,秀发飘飘女人味十足。她此刻和一位比她高出半个头、身材大一码的舞伴配合默契地跳着,不过,她的舞伴也是个女性,年纪和裘寒梅差不多。
曾忆砚并不急于和裘寒梅见面。他的目光仍饶有兴味地投掷到那对父女型的搭档,为他俩娴熟的舞技和潇洒优美的舞姿而暗暗慨叹。
一曲终了。跳舞者小歇时,曾忆砚才去找裘寒梅。裘寒梅见到曾忆砚显然很高兴,但当知道他是充当尹前的说客,脸色就有点不自然了。
“这样说吧,我是不是会考虑尹前,现在我还很难回答你。曾大哥,这件事你就不要费神插手了。我别的都不信,就信缘分。”裘寒梅的语气蕴含不悦。
曾忆砚仍耐心劝导:“我说小裘呀,你也太认死理了。什么叫缘分?缘分会从天下降下来、地上冒出来?依我的理解,缘分的最初形式就是接触、联系、了解。”他的脸上荡漾着智慧的笑纹,为自己即兴说出这个睿智的比兴,多少有点沾沾自喜。
裘寒梅脸上的神色疏缓了些许,声音也柔和些了:“你的意思我能懂。但感情方面的事是急不来的,操之过急总会吃后悔药。接触嘛,联系嘛,了解嘛,我都不反对,但得慢慢来,性急了,是会犯错的。”
曾忆砚笑了。这个女子果真秀外慧中,难怪尹前如此舍不得放弃。他另开话题:“难道裘小姐每天早晨到这儿来,是为了寻找缘分?”
裘寒梅笑嗔:“说岔了。我是陪单位里的曹小姐来跳舞的。她今年的目标是减肥10公斤。我从来不跟异性跳,这你尽管放心,曾大哥。”
“要我放什么心呀。小裘呀,你已经二十七八岁了吧!”他举手笑点她,潜台词是:该抓住时机噢!
音乐又起。裘寒梅作了邀舞的神姿:“今天我破例,曾大哥,我们俩来跳一曲吧。”
曾忆砚也爽气,就牵着她的手,步入舞池,让那位急于想减肥的舞伴只好另找搭档。
曾忆砚的舞技有两下子,裘寒梅在欣赏之余,跳得格外用心、格外到位,生怕让曾忆砚见笑了。
那对父女型舞侣轻轻擦过他俩时,曾忆砚不由得脱口而出:“这老伯跳得还真不赖呀!”
裘寒梅却叹了一口气:“那女子也真有点可怜。”
曾忆砚蹙眉:“他俩难道不是父女关系?”
裘寒梅颔首。在跳舞换步时,她向他介绍了这对神秘舞伴:“老人是外地人,退休后就固居荷滇市。他是个舞迷,可这么大的年纪谁会邀他跳呀?就出钱雇了一位陪舞者。那位女士就是受雇于他,每天跳早、晚各一场,两个小时,付给这位女士15元。据说这妇人早几年就内退在家,生活拮据,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便当上了这类特殊的陪舞女。和老人跳舞的滋味一定不会好。唉,她好可怜呀!”
曾忆砚的观点却不同:“这有什么好可怜的?!他出钱,她出时间和体力,相得益彰,互惠互补。这和所谓的‘三陪’完全是两码事。依我看,每天陪舞两小时,能挣15块钱,还真可以哩。”
“她陪这位老伯跳舞将近两年了,总不能永远陪跳下去吧?”她低声地叹息。
“世上哪有什么永远的事呵?要说‘老’,我也老了,将来还会更老,你也同样。所以你的事不能再心猿意马、举棋不定,不能再贻误时光了。”他趁机借题发挥。
裘寒梅远远地看了那老者一眼,又看了曾忆砚一眼,点点头,又摇摇头,笑了,又止住了,就是不说话。
音乐的余音越来越轻,到点了。舞迷们都陆续退场。
老翁在妇人的帮衬下,很艰难地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步出门厅。霎时,他又恢复到刚才入场时的老态:步履迟顿,身姿偏倾。曾忆砚跟在他身后,不经意地步出门厅。他偏头时正好和那个当陪舞女的妇人的目光相遇。
那位妇人没有移开目光,继而贴得很近地看他。少顷,她惊喜万分的喊出声:“你、你不就是曾忆砚吗?!”
曾忆砚大为惊诧,久久地看着这位妇人,怎么也猜详不出她是谁,不无遗憾地问:“女士,你是?我想不起你是……抱歉了。”
“我是刘芙庭,三(5)班的。你这个人好健忘啊?!”她说。
“噢,文娱委员刘芙庭!抱歉、抱歉,想起来了。对不起呵,我这个人的脑子这些年记忆力大退。”他终于想起来了,还附带想起她当年就是下放在河北省定县的。有了这个思路,他心里蓦地一亮:那个旧信封的线索浮出水面,可望消释一个悬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