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晚上,曾忆砚造访老同学刘芙庭的家。初中毕业后,他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中专,她则在荷滇市读高中。这么多年来,两人居然未曾见到过一面。
自然是感慨一番。岁月蹉跎,白发顿生,世事难料,柴油米盐酱筹措之累。叙不完的风雨人生路。当年的俊小伙,已年近半百,老态毕露;当年的靓姑娘,现在是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心已衰。
刘芙庭高中毕业后当了知青,结束知青生涯重返故乡荷滇市后,进了市百货商店纽扣柜台当营业员,一干就是五年。不久她与本城农机公司的一位采购员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花容月貌的刘芙庭和常年在外奔走的敦厚的丈夫制造不出她所心驰神往的浪漫婚姻,每每黯然伤神。后来,她经历了一次危险的感情游戏,结果更是弄得六神无主、自尊扫地,就到上海阿姨家住了几年。她与那位采购员也结束了婚姻后,她阿姨给他介绍了一位年长她10岁的机关干部。不久,她有了身孕,她在庆幸之余,暗想:原来幸福之神未遗弃她。没料到,那位机关干部在一次海难中遇难。她就带着儿子,重回荷滇市。不久,她进了一家纺织厂当起仓库保管员来。生活的艰辛自不必说。后来也有热心的人为她牵线搭桥当红娘,她都兴致不大,每每无果而终。一个人拉扯着儿子,靠咀嚼往事的温存和去舞厅转转来打发时光。好在儿子已读高一,盼头是有的。只是工厂不景气,濒于倒闭,她在两年前就退养在家。她又没有什么特技长处,只能不断“挖”些原本就不多的积蓄,倍加节俭地凑和着。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出于怜悯,在舞厅搀扶了一下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居然就得到了一个既能助兴,又有一定酬报的陪舞行当。只是这个行当,她始终瞒着儿子。虽然这样挣钱两厢情愿,不违法、不下作,但说白了,也不是什么光彩体面。为了儿子的求学之路平坦点,为了尽可能积攒点钱以备生活之需,她就这样强作笑颜偷偷地去当陪舞者。
曾忆砚一直端坐着,静听刘芙庭的诉说。待她倾诉完了、抹了抹湿润的眼眸,他才插话:“嗨,你这个刘芙庭呀,伤心个啥哟?!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看你现在的行当不赖。陪舞——确切地说是舞蹈教练兼保健医生。完全正大光明。不必太自愧,人啊,真是个谜!读初中时,你就初露舞蹈方面的天赋。当时我觉得你当个舞蹈演员很合适。命运多坎坷,同样两棵树栽在不同的地方,结果是不同的。不过说又得说回来,人都要老的,老了的时候彼此都是一个样。你儿子读高中了,这不是很有盼头吗……”
刘芙庭的脸色明亮起来:“孩子读书很用功的,也蛮懂事的。现在我活着干啥呀,还不全为了儿子有个好有途?!”
曾忆砚也叹了口气:“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我看你也不要太消沉了。你又不老,人还是这么漂亮,遇到合适的男人,再筑一个爱巢吧,何必把自己硬修成苦尼呢?”
刘芙庭凄楚地摇摇头:“老同学,你就别寒碜我了。人老珠黄,此生不想了。盼来生再圆梦吧。”
曾忆砚笑了:“你看,你看,又来了,十足的悲观主义者。要善待生命,善待人生呀。”
刘芙庭也笑了:“看来,你很乐面呀。到底是在报社捧金饭碗的。现在呀,各种行业大多萧条,就你们新闻系统的,什么报社、电视台呀,收入颇丰,高人一等啊。”
曾忆砚笑出声来:“你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算什么呀,就是打工的!收入高一点不假,但烦心挠脑的事也很多呀。你不是看到我的头发掉得差不多了?这笔杆子的行当也不是轻闲的自在的职业呀。”
刘芙庭经老同学这么半调侃、半认真地点拨,劝说,情绪轻松多了,心理上也平衡了一些。突然她话题一转:“曾忆砚同学,你找我有什么事吧,总不会是仅仅为了叙叙旧吧?”
曾忆砚一拍大腿,顿悟:“嗨,你不提醒,我还真的差点儿把大事给忘了。”说着就去拎包里掏东西。
刘芙庭微笑着端详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晃晃头,起身拎起热水瓶往茶杯里添水。
曾忆砚问:“你当年不是下放在河北省定县吗?”
刘芙庭颔首瞬间,曾忆砚已把那个粉红色旧信封从拎包里拿出,放在桌面上,缓缓推移着靠近她。
“什么意思?”刘芙庭惊讶地问,目光怔怔地落在这个旧信封上。
曾忆砚神情冷峻起来:“想向你打听个事。你认识一位叫刘儒正的人吗?同在定县当知青的荷滇市人你记得起几个?有没有姓刘的?”他一口气吐出三个问题。
刘芙庭拿起旧信封,手指有点儿颤抖。她的眼睛不太好,把旧信封贴得很近,正看反看顺看倒看,眼眸里掠过惊异的神采,末了说:“这个旧信封,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曾忆砚端详老同学的表情,蓦地开了窍:“刘芙庭不是姓刘吗?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呢?真是傻到家了。”
他站起身:“你一定认识刘儒正先生……”
刘芙庭的眼眸湿润了。她讷讷地说:“刘、刘儒正是我父亲。这封信是我写的,当时正要投进邮箱,谁知,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惦念自己的女儿,不远千里地来看望我。这封信自然没有寄出。信笺被我丢弃了,信封还保留着,因为上面有枚没盖邮戳的邮票,后来扔在哪里,就不知道了。真神啊,怎么会飞到你的手里?这是怎么回事呀?”
曾忆砚不胜感慨,朗声说:“世事有趣,有趣!常言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好了,好了,终于搞定了,搞定了。”说罢,他捧起茶杯,把一大杯茶水一口气灌进喉咙里。
刘芙庭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越发奇了。你这个曾忆砚,不要再糊弄我了,我的心脏可不怎么好呀!”
曾忆砚把那个旧信封放回拎包,岔开话题:“刘芙庭同学,你知道我是个很老式的男人。我怎么会不安好心哩?现在我想了解一下你的家庭经济情况。”
刘芙庭知道曾忆砚蓦然来访,肯定有他的道理,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把家庭的困境如实相告:前几年参加房改,欠了1万多块钱的债;儿子就读的高中是所重点中学,因中考成绩离“重点”线相差6分,多开支了2万块所谓‘借读费’,钱是向银行用房产抵押的形式贷款的。靠自己菲薄的内退工资以及在舞厅当陪舞的收入,还清债务将是个长途跋涉;自己的右眼患白内障已有些时日,因无经济实力,眼科手术一拖再拖。儿子如能考上大学,费用更是难以意料。她想到时变卖房产或靠“教育贷款”来度难关吧。总之,她的生活确实有点儿困难,但信心还是有的,主要是儿子已颇懂事了。
曾忆砚镇静地坐着,屏气聆听,脸上的暖色越来越多,听到凄苦处,他遽然开口了,石破天惊:“刘芙庭你现在听着,我负责地告诉你:你的运气像太阳一样升起来了。不过,现在我还不能将细节全盘托出。明天晚上,你在家里等着,我会再来的。记住,你一定不要出门啊。”
曾忆砚走后,刘芙庭怔了好一会儿。夜不能寐。
第二天晚上,曾忆砚果然又造访刘宅。他拿出一张15万元的现金支票,郑重其事地交给刘芙庭:“这就是你的运气,收下吧。给我写张收条。”
刘芙庭仔细看罢这张现金支票上的数额,差一点要晕厥过去。
曾忆砚微笑着说:“我昨晚告诉你,你的运气像太阳一样升起来了,不假吧?!”
刘芙庭连连摆手:“不、不、不,你不说清楚事情的原委,我是不会收下这笔‘不明’之财的。哪个部门的‘扶贫’会如此慷慨?‘馅饼’真的会从天上掉下来?”
于是,曾忆砚就向她说明那枚《全国山河一片红》珍邮的神奇轨迹。当然,他把当事人谈企渔的姓名隐去。他还劝导她,这是她应得的合法权益,她如不收下,那位当事人会遗憾终身的。
她含着热泪收下了这张支票,唏嘘不已:“世上还会有这样的奇事、会有这种好事?真是连梦里也做不到的。”
曾忆砚提醒她:“不是做梦,是现实。不信,你捏捏你的耳垂看,感觉到痛吗?”
她真的用手紧捏自己的耳垂,痛往心里去。她“哇”地痛出声来。
曾忆砚如释重负,告辞:“这就对了。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