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可说是人类最忠实的朋友。它不受感情或理智的支配,将你的姣姣倩影或枯槁形容不加粉饰地传达给你。或喜或悲,相信或是怀疑镜中的自我,是你自己的事,它从来不予理会。当然,这也在无形中映出了一个可悲的疑虑:如果镜子是有理智有情感如我们一样的生物,是否仍会如此耿直不阿地忠实于客观?
疑虑归疑虑,且不管它。但若真以为我们人人都会因此而从镜中看到真实的自我,未免就失之天真了。镜子忠实与否,有没有灵魂是它的事,我们可是有血有肉有灵魂的哟!看到眼角的鱼纹,我们不会不明白此乃镜面蒙尘的缘故;瞧见丝丝白发,我们不能不考虑到光线的作用;气色似乎有些晦暗,谅必是天气阴郁所致;至于那两颗黑痣或几粒青春痘,“看”上去与鲜美的苹果上那几颗小小的疤斑有什么两样?暇不掩瑜,衬出的只能是分外的美丽呀!至于别人眼中的自己美不美、丑不丑,英俊不英俊,潇洒不潇洒那是别人的事(天知道他们持的是什么审美观哪),镜中之我永远是俊美而洒脱,年轻或轩昂;要不然,我们怎么能信心十足地离开镜子,投身于浩渺人海呀?
当然也有相反的情形,别人和自我都告诉自己:你沈腰潘鬓,柳眉樱口。然而镜子却无情地刺入你眼中几颗可恶的“青春美丽痘”或是一条(其实决不)太粗的腰!你挤呵挤,束呵束,可气的是痤疮挤而复生,腰围束而仍粗——除了砸掉镜子或者改用西施时代那雾里看花式的井中之镜,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如此看来,镜子的忠实是否是我们所需要的,似乎可以打上一个问号,换句话说,绝对的真实看来未必是最讨人喜欢的。然而这倒也罢,客观的忠实与真实毕竟还是客观地存在着,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而主观的(包括自我对自我的)真实与忠实,是否也真正地不以我们意志所转移地存在着,简直也可以打上个大大的问号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