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件事还在小禾的酝酿阶段我就知道。肯定还有别人知道,眯缝眼儿当然不知道。他难道和我们初中时的班主任有什么区别吗?别看他们每日在教室里装模作样地晃来晃去,有时还从后窗子偷偷窥视,特工一样,其实他们最大的心思是怎么不动声色地杀死学生们的思想,那些思想与校规校训相悖。他们只想尽量减少学生为班级减分的几率,以便于因工作出色脱颖而出,在评优晋级时捞取资本。至于每个学生内里怎样,他们是永远不会知道的,即使知道了,在他们眼中,那也是无聊、滑稽、荒唐、可笑且愚蠢之极。或者,他们压根对这些就不感兴趣。我们的班主任,那个体态臃肿,门牙一味地往外伸,眼睛也起哄一样跟着往外鼓的化学老师,用她那永远也合不拢的嘴向我们传达教学内容。“燃烧,”她又开始列举她的另一个化学名句:“没有任何东西毁灭。只不过是分子在改变而已。”教室里到处在递条子,爱出洋相的学生小动作不断,最后排的学生有睡觉的,也有动手打架的。
“她一……我就……。”我们班年龄最小的陈星那时是这样说她的。他满脸不怀好意的笑,说到“她一”就马上撅起屁股。弄得我们集体大笑到小便几乎失禁。班会课,她在讲台上唾沫横飞指点江山时,陈星早就把这些内容概括给我们了。刘丽在画画,魏来在纸上给新转来的女生倾诉衷肠,我满脑子都是罗纳尔迪尼奥那精彩的一脚。“真他妈准!”有时这句话会因为我太投入而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引来周围兴奋的侧目,那些打着鲜红的指甲油的女生还顺便向我抛个媚眼过来。我装作若无其事,对那些探头探脑的同学说:“瞅什么瞅?又不是我说的。”为了表示清白,我还使劲摔一下书。瞅我的人赶紧收回目光。我心中很得意。班主任当然不管我,那时她就像现在的眯缝眼儿,在暗地里享受着我爹的好处。认真听的只有马燕和闻维。她俩不知死活,吹牛要考英才二中。她们脑残,忘了我们是慢班。在所有人的眼中,我们都因为学习成绩低下继而道德品质思想境界都一律高不起来。陈星的乒乓球每年都在市级比赛拿到名次,刘丽的山水画在“中日青少年绘画大赛”中得过金奖,我的精确射门咱就甭说了,不过这些统统都列入旁门左道。我们只是为了响应“九年义务教育”而充斥在教室里的一伙乌合之众。历史老师骂我们是木头,地理老师骂我们是黑猪,数学老师直截了当,他涨红着脸,使劲用教鞭敲打着黑板,说:“活死人,一帮活死人。”我们宽容到了不知耻的地步,互相瞅着,捕捉着藏在故意紧绷的皮下的开心,同座在桌子下用脚踢来踢去,有的用手互相掐。
班级今天玻璃碎了,明天水桶裂了,班婆怎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无法揭开装在我们心中的谜底。她无能为力。她总不至于把我们的嘴用一根木棍撬开吧。我们玩“穿越火线”已将军衔晋升到了将军,可他连申请个QQ号都无从下手,让陈星帮他。你说,到底谁是木头、蠢猪和活死人呢!
那天,小禾说这个吴德时,脸涨得通红。他正拿着苍蝇拍子满屋追那只不幸误入歧途的苍蝇。苍蝇终于被打死了。“吴德,我让你美!”在往垃圾桶里抖落死苍蝇时,小禾说得咬牙切齿,好像吴德是那只苍蝇。
小禾对吴德的愤恨是由一堂语文课开始的。在所有的任课老师中,小禾最喜欢他的语文老师。用他的话说是有比较才有鉴别。他们班主任每天笑面虎一样,和学生套近乎,可真正的用意是搜罗情报,然后再整人。他还记不住学生的名字,都做班主任三年了,一提问就把一只手的二拇指直直地伸过来,说:“你。”语文老师就不,她可不和学生套近乎,很严肃,但叫你名字的时候,眼睛每次都静静而温和地朝你望着。
周五的第二节语文课照例是阅读。所不同的是语文老师要亲自给大家读一篇文章。读之前老师说都要认真听,一会儿要讨论的。全班学生对语文老师都怀有敬意,她一说,班级马上静下来。
故事来自沂蒙山深处,更具体的地点是学校。题目是《有种水果叫香蕉》,主人公是老史。篇幅并不长,我下面概括地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使读者更好地了解小禾当时的感受以及他日后报复吴德的迫切心理。
老史在领读“香蕉”这个生词时,一个穿着打补丁裤子的小男孩站起来问:老师,你见过香蕉吗?老师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小男孩失望地坐下。不但他失望,全班十几个娃也都很失望。
晚上放学回到家,老史问老婆家里还有多少钱,老婆说十块,卖鸡蛋的钱,正准备去打油。老史要了过来。第二天,天刚麻麻亮,老史进城了,他找到卖水果的摊子,问哪里有卖香蕉的。那个小贩就奇怪的看他一眼,爱理不理地说,这不就是吗?老史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原来摆在面前的就是香蕉,十几个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像班上的娃。老史问明了价钱,一块五一斤,就花去六块钱买了四斤。中午,老史坐在一家小饭馆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从家里带来的硬硬的饼子,要了一碗开水,蹲在门口吃完了午饭。回来时,老史没坐车,因为他用剩下的两块钱给媳妇买了一块头巾。六十多里的山路,老史走到半夜才走到家,终于看到村子里的灯火了,老史却眼前一黑,栽到沟里。当老史醒来,他发现自己摔伤了,躺在自家炕头上,媳妇哭红了眼睛。好在香蕉和头巾都在。班里的娃们来了,挎着一篮鸡蛋,还有几斤红糖,上课提问的那个学生看到老师的样子,自责地哭了。别的学生也跟着哭了。老史笑笑,让她媳妇拿出香蕉,一根一根地掰着分了。自己也分一根。看见娃们还在哭,就好像没事一样说,来,咱们吃香蕉。说完先咬了一口。娃们跟着咬了一口。香蕉不好吃,涩涩的。老师咧着嘴说:城里小贩真坑人,这么难吃还一块五一斤呢。学生们眼里含着泪,艰难地咽着香蕉。
接着就是文章结尾了:很多年以后,当年提问的那个学生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大学,在那里,他看到了香蕉树,也才知道香蕉是一种剥了皮才能吃的水果。他站在香蕉树下照了一张相,给老史寄了回去。
语文老师读这篇文章时,好几次声音不太正常。不知是老师的缘故还是故事本身,把小禾弄得眼泪汪汪。
老师读完,没忙着说话,静静地用眼睛在班级扫视了一遍,才说:“听完这个故事,大家一定都有自己的想法,下面我们都来说说。谁先说?”
老师的话音还没落,学习委员贾玲的座位上就发出了响动。只要自由发言,她总是第一个。她像往常一样矜持,磨磨蹭蹭地站起来,声音慢条斯理:“老师,这个故事是真的吗?我认为是瞎编的。”她的话向来很权威,因为每次考试她都是年级组第一名。
贾玲说完就坐下了,只负责陈述而不负责结果是她一贯的做派。下面有人嘁嘁喳喳议论起来,交头接耳。小禾一动不动盯着老师。他的眼睛现在还潮乎乎的呢,听到贾玲说这个故事是瞎编的,他仿佛受到了打击,很希望老师坚决捍卫一下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老师没说话,只笑了笑,这也是她的一贯做派——让所有人都亮出自己的观点后再做点评。她就那样一直笑着,又拿目光在班级扫了一遍:“还有谁想说?”
“我。”说话的是吴德。他懒洋洋地站起来,骄傲得甚至都不看任何人,包括老师。他站在那里,无所谓地说:“这个老师太蠢了!”
小禾一惊,去望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的脸色也有些异样,但瞬间就恢复了平静,依然用眼光静静地巡视着教室。再看吴德,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歪头望着窗外,姿态完全是不屑。
接下来的半节课,谁说啥小禾都听不进去了,包括老师是否解释了故事的真假,是否点评了吴德的发言。总之,那天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一句话,在小禾的耳边嚷嚷:“揍吴德一顿!揍吴德一顿!”
机会说来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