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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水画

我们那里习惯于把水泥叫做洋泥。因为它和我们平常所见的泥完全不同。我们不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但我们知道街上到处都铺着水泥。城里人天天走在结实干爽的水泥路面上,下雨天不用穿靴子。穿靴子是一件多么讨厌的事情啊。那时候,我们最渴望的就是家门口有一块水泥道场,就像我们经常渴望陈旧衰朽的土墙上忽然挂上了放电影的银幕一样。当时,这样的道场我们村子里只有一块。它在队里的仓库门口。收割季节,保管员寅茂把谷子往上面一倒,然后把它们耙开。那些小山样的谷堆沙沙流淌着,顷刻间化成了金色的波浪。我们觉得它简直是波光闪闪。过不了一会儿,寅茂便要趿着鞋,让波浪换一个方向。阳光在波浪上跳来跳去,谷籽的动静也越来越不同了,最后放在嘴里一咬,会发出嘣的一响。寅茂是村里的积极分子,在一次劳动中脚受了伤,走路一边高一边低,队里便让他当了仓库保管员。谁知寅茂很快就变得又白又胖起来,脸上的肉好像要把他粗短的胡须淹没了。大家都说他因祸得福。寅茂拖着五齿木耙,哼着小调,在水泥道场上悠闲地走来走去。如果我们试图靠近他,他便要驱逐偷食的麻雀一样驱赶我们。他说,别遮了日头,晒不过心,谷就要发霉了。而我们,是多么想像他一样在铺满谷子的水泥道场上神气地走来走去啊。那时我们闲得发慌,想做一点正经事。我们觉得做小孩子一点也不好玩,太寂寞了。我们的这个小小的愿望,只有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山那边大概是没有夜晚的吧),才能得到暂时的满足。寅茂当然想我们帮着他收谷。我们抓住了他这一弱点,故意把谷收得很慢。收完谷,我们还赖着不肯走。我们不怕上面残留的谷屑,在上面摔跤,打老虎罩(类似于戏台上的武生翻滚)。我们脱了鞋子,赤着脚,暖烘烘的蒸气弄得我们的脚板痒酥酥的。到了晚上,我们都把竹床搬到水泥道场上来了。虽然白天的热量还残留了一些在上面,像狗呼呼喘气伸出的舌头一样,但我们心甘情愿。在水泥道场上乘凉就像在城里的屋顶上乘凉,星星也离我们近多了。跟它相比,我们自家的土道场是那么的丑陋,那么的窄小。下了雨,我们一下脚便会拉出一块泥,以至鞋子越走越重。如果晒谷的话,一扫动,便会腾起一股呛人的灰。而不管下多大雨,水泥道场永远那么结实,那么干净。越下雨它越干净。

然而暑假很快要过完,收割季节很快也过去了。我们又背起书包上学。母亲为我缝制的书包总是过大,就像她请裁缝帮我做的衣服也总是很大一样。我的身体故意和衣服作对,长得特别慢。第一年,长(chang)那么多,第二年,还是长那么多。一件衣服,直至穿破了,还没能够穿到合身。书包在我腿后扑打了两三年,还没有扑打到我的屁股。一上了学,我们在水泥道场上玩的时间就少了。于是有一天,我们猛一抬头,发现它的四周和中间的夹缝里,长出了齐膝长的蒿草。

有一次,我们路过那里,发现仓库的门开着。我们很奇怪。因为除了收割季节,仓库的门一般是锁着的。那是我们村里最大的一把锁,保管员寅茂和队长戌生都有钥匙。“双抢”过后,仓库里是空的,谷分到各家各户了,棉花也卖给了公社里的收花站。剩下的,是空空的谷仓,一台扇具,一只绝对没人偷的水泵,几节笨重的钢制水管。还有一架插秧机,当时队里花高价买来,买来后才发现它并不适合我们这里的地形。于是就一直丢弃在屋角,现在它身上长满了铁锈。有一次,水泵还真的被人偷了,但那个人不知把它卖给哪里,因为什么地方也不敢收。没多久,它又被送了回来。每个人家里只有那么大一点地方,哪怕是藏了一只鸡蛋,也会被人发现的,仿佛鸡蛋自己会放光。我们探进头去,听见了仓库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像老鼠一样。屋里很暗,为了给自己壮胆,我们一顿脚,呔!同时稍稍避开身子,以防什么人或东西忽然从里面窜出来。一个高大的背影转过了身,我们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张苍白的脸,还有驯亮的头发和沉静的眼睛。原来是一个人。他的下面似乎有个东西在反光,是他的手。他的手那么白皙,那么长。他整个人也是又瘦又长。他停下手里的活。我们飞快扫了一眼,还发现了床铺、被褥和脸盆之类的东西。他有些疑惑地抬起眼,然后又低下头去。我们从没见过那么长头发的人,以为他是外乡来的骗子,便吓得哇的一声夺门而逃了。在我们的印象中,骗子总是留长发的,好像他们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骗子一样。

后来,我们从大人那里知道,他其实是我们村子里的人(这令我们精神一振。那时候,我常希望有一天放学回家,有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说是我的亲戚,并给我带来了许多我从未见过的东西)。不过,他家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从我们村子里走了出去,到外面去做生意,就没有再回来。他还有个姑母,嫁在邻近的村子里,也早死了,没有留下根裔。村里的老人们每说起他父亲,都摇头叹气,说不孝之子啊。说子孙都像他那样,人活得就没什么意思了。他父亲的父亲辛万老倌死的时候,连个捧灵的人都没有,更别说养老送终了,还是村里人合伙把他下葬的。大家以为他们家早绝了种呢,没想到现在忽然又冒出一个来。老人们便把对他父亲的气全发泄在他身上。他们用拐棍一下一下地戳着地面,手指和下巴上的胡子一样抖动着,说,你看看,还是要回来的吧,这就是你们忘恩负义的报应!听他说他父亲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老人们说,死得好,死得好。他们不管他乐意不乐意,端来族谱帮他改了名(族谱是偷偷藏在年长份尊的巳仲老倌家里的,他不管破不破“四旧”,谁想毁掉族谱就从他这把老骨头上踏过去吧。寅茂做积极分子,用祖堂的案台做地板,不是损了一只脚么)。按照我们“公义垂芳远,仁贤集庆长”的辈份排列,他的谱名应该叫贤仰(这种排列曾很让我担心,我傻乎乎地想,那十个字用完了怎么办?又从头来过吗?那样,自己的孙子不就和自己的公公的公公是同一辈的吗)。别看我们村里有文化的人不多,可名字都取得文绉绉的,比如垂拱,步芳,远致,仁伯,仁堂,等等,好像饱读了诗书的样子,其实他们一个字也不认识。这正如有很多古汉语的骨头还遗留在我们的口语里面而我们浑然不觉。比如我们把睡觉叫“酣”,把头发叫“乌丝”,把纸叫做“笺”。当然平时是不叫谱名的,那要在很庄重的场合才叫,在那些场合,村里人往往弄不清谁是谁,以至觉得它和自己毫不相干。平时,我们是叫小名的。我们的小名按各自出生的时辰八字来取,比如保管员寅茂,是寅时生的,队长戌生是戊时生的。老人们问贤仰是啥时辰生的,他说好像是半夜吧(仔细一听,他说的好像是跟广播里一样的普通话)。老人们推断是丑时。他们说,半夜和午时生的,都属命硬之辈,你看你,父母都被你克掉了,你就叫克丑吧。叫了一声克丑,老人们的感情就出来了。再看他,越看越像自己村里人。大家仔细端详着他的五官,并一一在村里人中间找到对应。比如他的鼻子像亥玄老倌,他的下巴像队长戌生,眼睛像木匠二酉。尤其是他的额头,长得极像巳仲老倌。而真正叙起来,巳仲老倌和克丑的公公还是没出三代的叔伯兄弟。这一下,巳仲老倌就拉着他的手哭了起来,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曾孙。巳仲老倌朝队长说,戌生,克丑不比从城里来的那些学生,是我们自己的骨血,得给他安排个好一点的住处。戌生说,要不,就住仓库吧。巳仲老倌说,也行。他又朝另一个人说,寅贵,你家的地基原来是克丑家的,他爷爷过世后,屋也倒了,才把地基划分给你家的,你就负责给克丑弄一副铺板,搭一个灶台吧。寅贵说,好。

过了一会儿,巳仲老倌又想起一个问题,他问,克丑,是谁帮你找到家乡的?克丑说,是组织。他们让你来干什么?他们说我的思想有问题,要我来改造,让我向贫下中农学习。巳仲老倌说,还是组织好啊,你爹欠下的债,要让你来还了。你以前干什么?你会种田么?我以前在一个文化部门工作,我是画画的。画画能当饭吃?我看你还是好好学种田吧,你丢下一粒谷,土地会还你一把的。是。我看你有三十多了吧?不,我今年四十岁整了。你成家了么?成了。那你的老婆和孩子呢?两年前,和我划清了界限。这种女人,眼皮子浅,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你休了她也好。是她不要我了。破烂货,以后她要是找上来,我们还不要她进门呢。她也是没办法。什么叫没办法,孩子呢?跟她。还姓陈么?我不知道。巳仲老倌叹了一口气,说,也罢。他又说,你跟大家学说土话吧(它真的很土么,不,一点也不),一说土话,就更像自己的人了,免得总像隔了一层。

后来我们果真在仓库里看到了他的画笔。那么长,比我们的毛笔好看多了。还有各种颜色的颜料,起初我们以为是牙膏。我们想,他可真浪费啊,一个人,用这么多牙膏,而我们,要到过年时才把牙齿刷一刷的。我们喊他克丑,然后就嘻嘻地笑。他很生气,他说他不叫克丑,也不叫什么贤仰,他叫梦道,陈梦道,那是他读书时,给自己取的名字。他咆哮着摔了一件什么东西。看我们被吓住了,他又面善了下来。因不知怎么与我们勾通,显出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努力想跟我们说话。他说他儿子也有我们这么大了,说着就忘了手里的事情,沉静的眼里起了一层雾。我们却不以为然。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在我们村里,都快做爷爷了。他拿颜料我们玩。梦道,你们就叫我梦道,好不好?他说。白天,他跟着队里人一道出工。下了水田之后,他白皙的手腕和腿肚子上便有一个很深的红中带黑的箍,像戏台上的李玉和戴着手镣脚铐在走来走去,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第二天,那些镣铐就在他的脚上磨出了皮,又红又肿了。收了工,他就在塘边仔细地搓洗。他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在田里做事,如果衣服上溅了一个泥点,他也要到几十步外的水塘里洗干净。队里很多人对他都有意见,说他是假爱干净尿淘饭,你简直不知道他是怎么弄饭的,不,他甚至根本不会做饭,米没有淘,菜没洗干净,上面还有虫子。他长得很好看,四十岁的人看上去像三十岁。这大概就是城里人和乡下人的区别吧。看到他晒黑了,我们隐隐有一种快感。但奇怪的是,没过两天,白皙又回到了他的手腕和腿肚子上。不像我们,哪怕在冬天养得再白,一到夏天,又黑不溜秋的,像一条泥鳅了。这真是命啊。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自己变白一点。大概是我当时的性意识有了萌动,皮肤一白,在学校里,也会让女孩子多看两眼。我都有些嫉妒他的白皙了。不但是我,村里的男人们也开始嫉妒他了。现在回想起来,他真的是一个美男子,头发有些卷曲,齿白唇红。都到做爷爷的年龄了还这样年轻漂亮,我们怀疑他嘴里含了一颗夜明珠。并且,他说话还真的有些口齿不清的样子。他学说我们的土话。他一边说一边眨着两眼,好像在吃着某种新鲜的东西。有时他会被自己逗得笑了起来,而我们,根本不知道他笑什么,有什么值得笑的。我们天天说着这样的话,要笑早笑死了。他要我们跟他学普通话,我们不肯。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学校的老师都不会说普通话呢。我们看到,他总是一个人在屋外走来走去,烦躁不安的样子。假如是一年前,那些知青还没有走的话,或许会好些。但他们被调往别的村子里去了。仿佛他们一夜之间飞走了,正如他们当初一夜之间飞来。与我们对他的复杂感情相比,村里的女人们却都喜欢他,喜欢他白白的手和白白的牙齿。女人们都是胆大妄为之辈,热爱新生事物。她们冒着被自己男人责骂的危险,帮他收拾屋子,给他缝补衣服绣鞋垫。我们村里女人绣的鞋垫特别好看,红红绿绿的,跟杨柳青的年画一样。有一段时间,她们不自觉地展开了绣鞋垫的大比赛,弄得她们的荷篮、口袋里,灶头边枕头下,到处都是鞋垫。她们挖空心思地看怎样把鞋垫绣得更好看。她们到仓库里去玩。还有的,带去了小麦粉和鸡蛋。她们教他用面粉擀“鱼婆子”。他一连吃了两大碗。她们指着小木桌上的一块相框,问,那是你屋里人吗?那是你小孩吗?她们说,你屋里人真漂亮,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媳妇,你小孩很聪明吧,你看,他眼睛多好看。

因为她们是集体行动,男人们抓不住把柄,后来也只好不了了之。

不过那些鞋垫,陈梦道从未垫到鞋里去,女人们问起,他便说,那么好看的东面,垫在鞋里,不好。还没有人说过这么看重女人们的神圣的劳动的话,她们对他越发喜欢得要命。一段时间后,她们的鞋垫是越绣越好了。

雨天里,我们没事干,便到仓库里看他画画。虽然我们对画画一点都不感兴趣,但对他的手下能画出那么多神气活现的东西仍表示佩服。由于“牙膏”快用完了,他画得很少,也很谨慎。我们问,你为什么要画画呢,不画,不行么?他露出茫然的神情,说,我本来就是画画的,不画画又干什么?我们说,画画的在“工农兵”里算哪一种呢?他说,一种也不算,画画的就是画画的。我们听出他好像不太高兴。我们也不高兴了。我们说,那至少,你还是犯过什么错误吧。他不理我们,过了一会,才说,你们不懂,有时候,画画本身就是一种错误。你知道是错误的为什么还要画呢?我们以为这一问问得比较高明。没想到,他想也不想就说,有时候,人必须画点什么,就像有的人喜欢喝酒有的人喜欢唱歌一样。我们说,这个我们也不懂。他便停下笔,望着我们。

陈梦道用颜料画的最后一幅画,画的是我们村里一个叫朵子的女人。天知道那些画框他是怎么钉成的。又要木料又要布,这是多大的浪费。我们要是跟他学画画,大人们不掐死我们才怪。朵子是刚嫁到我们村里来的新媳妇,圆圆的脸,红朴朴的脸膛,黑油油的头发,粗粗的辫子。看人的时候,她的眼睛会像月芽儿一样往上弯起来,虽然小,但小得很妩媚。一笑嘴边有两酒窝,不笑嘴边也有两酒窝。胸脯挺挺地朝前鼓起来,屁股提提地往后翘,走路手一甩一甩地往两边摆。我们还记得闹新房的时候,她穿着红袄,坐在红红的床檩上,红红的蜡烛光一闪一闪的。她胆子很大,一点也不像别的新娘那样羞答答的。男人们叫她给他们叼在嘴上的香烟点火,她就点火。男人们开玩笑,她也开玩笑。我们小孩子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头一歪,说我叫牛问。哈哈哈,我们大笑起来,四处跟人家说,新娘子叫牛问。夜里我们仔细一想,不对头啊,牛问,她这不是拐着弯骂我们么?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应该叫她“问牛”才对呀!第二天一早,我们七嘴八舌地一合计,觉得此仇要报。我们再次闯进新房,狠狠叫了她一声“牛问”。她的两个酒窝越来越深,最后我们腿一软,嘴也跟着软下来了。那一天,陈梦道呆呆地望着她出神,大家都觉察到了。朵子的男人申宝差点就朝他抡起了锄头。倒是朵子大大方方对他说,你老瞅着我干嘛?他清醒过来了。他说,我要把你画下来。朵子说,你干嘛要画我?他说,你很美。朵子很高兴,你是说我很漂亮吗?我没说你很漂亮,我说你很美。朵子说,难道美和漂亮有什么不同吗?他说,美比漂亮更漂亮,美有一种神圣的东西,有一种经久不变的东西。朵子不太懂他的话,但她无疑更高兴了。她说,好,你就画我吧。申宝在那边咳嗽了一声。朵子说,去去去,你咳嗽个什么,这事我说了算。申宝就没办法了,因为他们是朵子管家的。

朵子就坐在那里让他画。朵子神情专注,俏黑的眉毛一动不动的。过了一会,她说我要喘气了。她穿得像过年一样,衣领扣得紧紧的,额上有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笑起来,他说,难道这么久,你就没有喘气吗?他让她放松,就像平时那样有些大大咧咧地坐着。我们都盯着朵子看,看得她不好意思。然而这一天她比结婚还高兴。她穿着红线布上衣,它的布料有点类似于当时我们大家常用的被面,上面是大朵的金色的牡丹。她的头巾则是蓝底白花的印染布做成的。那花应该是菊花,长长的瓣,像有一颗露珠正沿着花瓣滚落下来。这种布也是每家都有的。那时,我母亲每年都要织两匹布,然后放在锅里染。棉布从水锅里捞出来时,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就跟棉絮在太阳底下散发出的香气一样。但我们看不出这种布有什么好的。我们一向把它叫做“老布”。那时,我们多么渴望穿上涤卡和“的确良”啊。要是朵子穿上了的确良,她一定会更漂亮。她应该把那些土布做的头巾和其他衣物扔得远远的。但是,随着画笔的刷刷声,我们却惊讶地发现,另一个朵子从画布上冉冉升起了。她举止娴雅,气质高贵,那些平时我们讨厌的、不起眼的东西在画布上散发出了朴素的梦一般的光辉。我们惊讶于他手里的那种神奇的力量。

我们第一次领略到了画画的美妙。和他的画相比,生活中实有的一切都黯然失色。或者说,他的画使我们黯然失色的一切得到了拯救。我们想,哪怕是天天看着他画画,不吃饭不睡觉我们也是情愿的。但是,陈梦道说,他从此不再用颜料或其他的什么在布上或纸上画画了。村里人说,你为什么不画呢,我们都喜欢看你画,我们不会到上面去报告的。陈梦道并不理会我们。他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为什么要把画在布或纸上留下来呢?画画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留下来么?留下来又怎么样呢?他的话我们半懂不懂。他真是一个怪人啊。他当时就想把那幅画毁掉,要不是朵子拉住了他,那另一个朵子顿时就灰飞烟灭了。朵子泼辣地说,陈梦道,你不能撕,你画的是我,你既然画了我,就没有权力撕,不然我饶不了你!她把那幅画搬走了,很不相称地挂在房间里,不许任何人动它。二十多年后,村里一个在外面搞绘画的青年人回家过年,猛然发现了它,大惊失色。二十多年过去了,朵子脸上的皱纹一把一把的,可画里的朵子还是那么年轻。

陈梦道把画笔和剩下的颜料全部给我们玩了。于是,那些新鲜的色彩像树叶一样飞得村里到处都是,整个村子里散发着一种不同往常的味道。即使在梦里,它们也是东一块西一块的,像黄蜂一样追着我们。这个陈梦道,难道他真的不再画画了么?之前,他是那么傲然地说,他是画画的。冷清的时候,他就呆呆望着小木桌上妻子和儿子的照片。他用手摸着他们的鼻子和脸。他的儿子敞着领口,有一粒钮扣没有扣好,他几次试图帮儿子扣上。但后来,照片不见了。他没开始那么爱干净,衣服洗得越来越少,有时候接连两三天不洗脸,眼角有黄黄的虫子在那里趴着。他的土话已经说得很流畅,他和村里的男人一样又脏又懒,又黑又瘦,没事就聚在一起喝酒赌博,输了喝冷水或翻跟斗。他已经和他们似乎没什么区别了。有一两次,他晚上也不回屋,就睡在村边的小山包上。那里有坟,有蛇和磷火出没。现在,女人们也很少到仓库里去了,男人们则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幸灾乐祸。我们,我们才不管他呢。我们照样上学,逃学,钓鱼,寻找一种叫“酸眯眼”的草。把它放在嘴里一嚼,果真酸得眯起了眼睛,我们像蛇一样咝咝吐着冷气。其间,又经历了一次收割。考虑到他单身一人,不会把队里的粮食藏到哪儿去,队长依然让他住在仓库里。说不定,有个人住着,偷粮的老鼠胆子也会小些。每天收了工,到塘边胡乱抹了把澡,他就搬了只人家送的旧竹床,放在门口往上一躺,一躺躺到天亮。

有一次,我们放学经过仓库门口,忽然发现他一个人蹲在空空的水泥道场上,手挥来挥去。我们有些奇怪,就走了过去。原来,他在画一幅画。他装了一小木桶水,拿抹布在桶里蘸着,如果蘸少了,就再蘸一下,如果蘸多了,就挤一点出来。他在画一棵树。一棵很大的树,看上去,就像是一棵树把影子投在上面,枝桠间还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谁也没想到,水泥道场还有这么一个用场。他画得很投入,我们跟他说话他爱理不理的。他像条狗一样绕着那棵树的影子吠来吠去,我们暗暗感到好笑。过了一会,他又赤着脚,像猴子一样从树根往树梢上爬。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快活。他爬到了半腰,才回过头来才朝“树下”的我们微笑。他说你们也上来吧,这是我的树。但是,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了,他的树正在逐渐消失。先是叶子一片片飞走了,接着,枝桠开始枯干,最后,树干也越来越瘦越来越瘦了。我们惊叫了一声。他蹲在那里,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的树一点点消失,在他蹲伏的那根树杈快要折断时,才敏捷地从树上跳了下来。

村里人开始怀疑他的脑子出了问题。是啊,从城里到乡下,从画画的到种田的,他受到的剌激或许太大了吧。女人们又开始去安慰他,男人们拍在他肩膀上的手也默默无言。但是,他并不领情。其实,除了莫名其妙地在水泥道场上用水画画,他的表现正常得很。他的脸色黑中透出红润,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清澈。他与村里人的关系也越来越融洽了。谁家的小孩“洗三”或做周岁生日,他也会送上一点小礼物前去喝酒。大家说,你给我们在桌子上画幅画吧,他就用手指蘸了水在桌上画了起来。画得真好啊,大家惊叹道。他很喜欢喝我们自己酿制的米酒。当然,如果村里有人结婚请他写个对联,他也会满口应承。

他对我们说,我教你们画画吧。他说,画画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来,来吧,它能够让你飞起来。画画的时候,你会感觉你的手是翅膀。他望着我们,狡黠地一笑,这样不费笔墨,你们家大人也不会反对的。后来,他画画的时候用水量越来越多,我们要几个人轮流到塘里去帮他打水。他几乎是把满满一桶水往水泥道场上一倒,然后手脚并用把它们送到他想它们去的地方。他对水有一种特殊的迷恋。就像鸟类迷恋空气一样。他快活地朝我们喊道,我要飞了,我要飞起来了!

若干年后,我们中的一位也做了画家。在经历了种种功名利禄的诱惑和实践之后,他身心疲惫地回到了家乡。一天,他在一位年老的村妇家里看到了他的启蒙老师最后的一幅可保留的画,便猛然醍醐灌顶,想起了从前的许多许多。他很羡慕老师曾经拥有的那些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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