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终于着陆了。
随着飞机的降落，陈永新也从美好的回忆中回到了现实。他从广播里知道此时的英国时间是中午的一点钟。窗外阳光明媚，黛蓝色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一望无际的绿草在微风的吹拂下起伏。机舱内躁动不安起来。乘务员用中英文广播强调要求大家在座位上坐好，可仍有不少人拥挤着向前挪动着脚步。
提着两个塑料袋子，陈永新紧跟着人流往前走。
西斯罗机场的出口长廊真够长的，足足步行了五分钟才到出站口。他的两只手被勒得阵阵发疼，把袋子往地上放一放，又拎起走。好不容易轮到了他入关安检。
一个胖胖的黑人瞅着他，又对照着护照上的照片，叽里呱啦说了一阵子话，见陈永新没有反应，示意让他过去。他朝黑人微笑，点头致谢地走了出来。
推着行李车，他在搜寻着接站的每一个中国人。
哈啰，永新，在这儿呢。何晶晶的声音像美妙的音乐响起，使陈永新忘记了疲惫。他向她走来，喉头涩涩的，喷涌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他抱住了她，吻着她，热泪湿润了她的面颊。
你终于来了。何晶晶也流出了热泪，声音哽咽着。
她掏出纸巾，轻轻擦试着他脸上纵横的泪水，说，太累了吧？
何晶晶笑笑。从包里取出小瓶蒸馏水递他说，先喝口水，歇一会儿吧。
陈永新掏出烟来，正要点上，何晶晶一把按住了，说，这里不能吸烟。
陈永新急问，哪里可以吸烟啊？
何晶晶笑了，张望了一下四周，示意到远一点的地方去。
陈永新一眼看见了她高高的胸部，低领的羊绒衫凸显着他曾经那样熟悉的地方，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依旧是两年前的那种香味。他的心怦怦直跳，忍不住老往她的胸前看个不停。
何晶晶注意到了他的垂涎，迅速将手挡在胸部，说，不准看，你这人真是的，还是老样子。
他收回了视线，点上了香烟。
何晶晶对他说，也给我一支。
怎么？你学会抽烟了？陈永新不情愿地递了一支给她，吃惊地问。
何晶晶朝他一笑说，很久没见过中国的烟了，我尝尝。她将烟在鼻孔闻了闻说，这中华牌香烟是最好的吧？
陈永新点头，看着她娴熟优雅的抽烟动作。
何晶晶抽了一口，轻轻喷出鼻孔说，英国女人抽烟不稀奇，不像国内，女孩子抽烟就是不正经之类的。
陈永新不再责怪她抽烟，继续要点上第二支。
别抽了，咱们走吧。我先带你吃饭去。何晶晶掐断了手里没有燃尽的香烟，伸手去拿行李说，乖乖，你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哟？
陈永新说，都是重庆特产，什么火锅底料之类的。
何晶晶一脸灿烂，感激地对他说，你真好。
陈永新憨憨地笑着，一样一样地往车上放东西。
这车是你买的吗？陈永新问。
不，是租的，英国可不像国内，打车可贵啦，租辆车方便多了，按小时计费的。何晶晶跟他解释着，坐进了右边的驾驶室，示意他说，快上来吧，带你去吃东西。
我还不饿呢。陈永新不习惯地从左边上车，奇怪地环视着车内。何晶晶优美熟练的操作让陈永新没有想到。他问她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她说，在英国的中国留学生没有哪一个不会开车的。她说，英国比中国好多了。他问为什么？她说，英国是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发达，人们文明程度高，不像有的中国人那样不守规矩。他应承着，听着。他问英国有没有穷人，她说，穷人哪里都有，不过没有中国多。
其实，这些东西他心里都明白。中国多大啊，十三亿人口，改革开放才十几年，当然和发达国家的总体经济水平不能比。但是，中国毕竟是自己的国家，异乡好毕竟是异乡呵。他不想再和何晶晶谈论这些问题，他只关心她的生活和学习情况。
车子在一家富丽华贵的餐馆前停下。陈永新走下车，呈现在面前的是金发碧眼的女郎、身材高大的高鼻子男人、遍地飞翔的鸽子和葱郁茂盛的草地。这种人与自然和谐的景象是城市里很少看到的。
何晶晶锁了车，挽着他走进餐厅。陈永新停了下来，望着视野内的外国人，他说，伦敦没有中国菜吗？咱们吃中餐吧。
何晶晶推了他一下说，老土，这是英国，出来干吗还惦记着中国菜？火锅没有吃够呵？改天我再带你去唐人街吃中国菜。
在桌子前坐下，服务员朝他俯首微笑。何晶晶用英语和他交流着。凭直觉，陈永新知道她在询问服务生菜品的情况。不一会，一大堆他叫不出名字的菜品和面包端了上来，他认识并喊得出名字的只有番茄汁。
吃吧，肯定饿了吧？何晶晶用叉子夹了一份食物过来。
有没有筷子呵？陈永新小声问。
没有筷子。你能不能学洋气一点吆。她教他叉子和刀子的用法。
他没有食欲，喝了几口番茄汤，又要抽烟。
不准抽，先吃了再抽。何晶晶的祈使句使陈永新浑身不自在起来，他如坐针毡般东张西望。他问，我们住哪里呵？
何晶晶回答说，就住我寝室吧。
这是一句陈永新最希望听到的话。他不想和她住宾馆，他想到她的住处看看，到底是她一个人住或者真像她说的那样，和四个同学住在一栋宿舍里。
他知道何晶晶为了来机场接他，一直没有吃饭，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他心里高兴极了。
何晶晶用餐巾擦嘴了。他说，埋单吧？她点了点头，喊来了服务员。
多少钱？他朝服务员问，一想这个小老外根本听不懂中文，就朝打出来的单子上看。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多少钱？
何晶晶急忙掏出皮包结了账。陈永新说，我这儿有钱。说着，他掏出了在国内银行换好的一卷英镑来。
何晶晶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说，英国人身上是不带这么多现金的，多不安全呵，都是持卡消费。
陈永新连忙说，我带的英镑都交给你吧。我也花不出去。
何晶晶笑着，把英镑装进了包里说，好吧，你用的时候我替你代付。
陈永新没再说什么。随着她来到了学生宿舍楼。
她住在三楼的最靠楼梯的一间宿舍。这一个小单元里共有四间宿舍，两男两女。她说，这四个人，除她之外都是外国人，还有一名印度人。平日里，大家见面都是点头问候，没有什么往来。因为共用一个厨房和卫生间，所以也有很多不方便。她的房间只有十二个平方米，一张床，一张电脑桌，书和衣服堆得拥挤不堪。
没有办法呀，这是英国。何晶晶无奈地对陈永新说，老总，只好委屈你了。
挺好的，有你在，哪里我都喜欢。陈永新的确还没有住过这么小的房间。是呵，这儿是异国他乡啊，有个栖身之处多不容易。他心疼何晶晶，他想等何晶晶在这儿学完了，回到北京，回到重庆，他一定给她买栋别墅才配得上这个美丽的妹子。陈永新发自内心地感激何晶晶给了他无私的爱，发自内心地感激上苍把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孩赐给了他。他要让她幸福，他要让她实现心中的梦想。今生今世，只娶她做妻子，不对任何一个女人有邪念，忠诚于她，忠诚于自己的良心。
何晶晶坐在桌边的椅子上看他。他坐在床边上感慨万千，热血沸腾。他走过来，轻轻抱住了她。她没有拒绝，任他狂吻着她。你去洗澡吧，把门关死。何晶晶爱抚地离开他，从门后的塑料盆子里取出了毛巾和牙刷，笑着说，这些还是我从国内带给来的呢。陈永新突然感到有些饿了。何晶晶说，你真是的，在餐厅里叫你吃你又不吃，这下饿了吧？没关系，我去煮方便面给你吃，还有咸菜，洗澡去吧。
陈永新走进了洗澡间，有个黑人刚刚洗完澡，友好地向他说着话。他知道是隔壁的留学生，就友好地笑了笑算作回答。
回到屋里的时候，热气腾腾的方便面煮好了。他要穿衣服，何晶晶把一条毛巾披在了他肩上说，这屋里暖气热，不要穿了。他呼噜噜地吃着，大大的一碗面他实在吃不下了，何晶晶见他有些为难，说，去睡吧，剩下的我吃了。
确实太幸福了。
陈永新太疲倦了，他睡得很香。一生中最难忘的一觉便是这个晚上。待他醒来时，他发现何晶晶坐在电脑前，就喊她。她说，你醒了？好吧，我也困了。关上电脑，便脱衣走了过来。
陈永新急忙抱住，像个沙漠里的跋涉者突然发现了甘泉般如饥似渴。他又找回了青春的冲动和激烈。陈永新说，没想到会在英国和你睡在一起，再苦再累，值了。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的何晶晶痴痴地笑着，拧了一下他的屁股说，你小子这辈子有福气。
太阳从窗台上射进小屋，窗后外国人的说话声连接不断。这一切都在提醒着陈永新，天亮了。他爬起来，从衣兜里摸出手机，刚刚打开，就有一连十九条通过秘书台发来的信息。他一条一条地看，办公室的，副总经理发来的，还有一系列没留姓名的电话号码。这才一天的时间，怎么就那么多事呢？他坐不住了，穿起衣服要到室外去回电话。
何晶晶没有起床的意思，蜷曲着身子懒洋洋地说，你干什么呢？
我去回个电话，公司恐怕有什么事找我。陈永新心事重重地说着，正要开门，他又问她，打国内电话怎么打？
回转身来，何晶晶对他说，先拨0086再拨城市区号就行了。你用我的手机打吧，你的手机漫游费很贵的。
没关系。陈永新轻轻把门关上走了出去。
他把电话一个个回了过去，得到的答复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的是想请他吃饭的。对方一听他说在日本东京考察，都在用羡慕的口气问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就最近几天吧，可心里却在想，我才来英国几天啊？刚刚一天，怎么可能就马上回去呢？哼，无聊。他不敢关手机了，他担心公司真有什么事与他联系不上。
他漫步在校园里，简直是徜徉在绿波荡漾的海洋里。软软的草坪、四处觅食的鸽子、啾啾嘶鸣的鸟叫、清新四溢的空气，给了他心旷神怡的感觉和美好想象的空间。他来到了一个小池塘边的草坪上坐下，静静地看着池塘里三五成群的鸭子，还有若隐若现游来游去的红鲤鱼。他拾起一片树叶甩进塘里，鸭子们争先恐后地跑过来抢食，红鲤鱼们吐着白沫浮游。他摸遍全身，找不到喂它们的东西，只好又将抽完的烟蒂甩过去。鸭子和红鲤鱼又挤了过来。有一只鸭子将烟蒂吞进去，很快发觉上当了，又吐了出来，呱呱地游到别处去了。
真好玩，英国的鸭子也这么追逐实惠。
陈永新一个人在那里怔怔地发笑。
他的手机响了。公司的人事变动征求他的意见。
他的手机又响了。发往浙江和安徽两地的药品，经销商以种种借口和理由拒收。
他的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何晶晶清爽地出现在了他面前。他马上挂掉了。
怎么样，这里美吧？
他只顾点头，手机铃又响起，他都没在意。何晶晶示意他先接电话。
北京公司打来的，是药品招标的报价问题。他吩咐了大的原则，交代了几句就合上了电话。
何晶晶拉着他的手，往前走着问，老板，你真忙啊，好不容易出趟国门，休息几天吧，那么累干什么啊？
陈永新说，对，言之有理。他关掉了手机，他怕影响了何晶晶的好心情。
何晶晶对他说，只能陪你一天的时间，明天我要去三明治公司上班，后天下午才能回来。
陈永新说，你还上什么班呀？请假，不要那份工作了。
不行，绝对不行的。
为什么？你缺钱用？
不是的，英国上下班是特别严格的，要提前三个星期给老板请假才行，绝不允许临时请假的。
那我怎么玩啊？
逛街呗，打的去唐人街。找不到路就打电话给我。
不打工不行吗？
伦敦的消费多贵啊。这里可不像国内。再说，我不能老靠你养着我呀，我要自己挣工资养活自己。
陈永新心里突然酸溜溜的，难受极了。难道打工挣几个小钱比我的存在还重要吗？他的自尊受到了严重打击。
他在心里一遍遍责怪何晶晶。
别着急，今天好好玩，后天下午我回来再好好陪你。何晶晶在安慰他，即来之，则安之嘛。
陈永新勉强答应着，可心里却是一百个不愉快。
中午逛商场。
下午在唐人街吃饺子。
晚上的时候，何晶晶邀了几个中国留学生和几个外国留学生在夜总会唱歌跳舞。她是那样投入的唱着，跳着，枯坐在一旁的陈永新听不懂一句歌词，他想听她唱《另一半爱情给故乡也有春天》这首歌，可没有这种碟子。看着何晶晶和那么多人亲亲热热地拥抱，喝酒，他心里醋意大发，萌动着一股怒火。光怪陆离的灯光、留着山梨头的黄毛小伙子、头顶上堆积着无数小辫的黑人姑娘和袒露着硕乳的高颚骨凹眼睛，让他触目惊心，无所适从。他一再向何晶晶要求离开，她才遗憾地一一话别。
走出乱哄哄的夜总会，已是凌晨三点钟了。陈永新没有半点笑意，用责怪的语气说，这是什么玩意儿，这就是文明吗？
何晶晶也没有一丝笑容反驳说，你懂不懂，这是西方文明的夜生活，现在青年人不都是这样吗？
堕落，这是堕落。陈永新吼叫起来。
何晶晶一言不发，气鼓鼓地问他去哪里。
随你的便，我在这里像个盲人一样，知道去哪儿啊？陈永新没有好气地回答她。
鸿沟。代沟。这就是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人在生活方式上无法逾越的沟壑。陈永新在心里平衡着自己。
他们没有回学校宿舍，而是住进了一家窄小的旅馆。第二天一大早，何晶晶把英镑留给他说，我要去上班了，你不能打车回宿舍，就在这旅店等我吧。逛逛唐人街，累了回来休息。
她把这个旅店的名字，哪条街，哪个位置都用中文写下，又写了英文，以防走失了方向找不回来再问路。
睡醒后的陈永新打的来到唐人街。他没有购物的欲望，翻了翻报纸，竖着排列的铅字勾不起他的阅读兴趣。他索性又来到了那家东北人开的饺子馆。要了啤酒、凉菜，慢悠悠地打发着时光。
第三天，陈永新一直睡到下午四点，何晶晶才回来。她忙着洗澡，浑身无力地躺下说，累死我了。一会儿便睡着了。陈永新不忍心再打扰她，轻轻关门走了出去。
他无处可去。在附近的超市里闲逛，买了一个大大的面包，又东张西望了一会，还是又回到了旅店。他感觉到英国太没意思了。一想到公司里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都忙着干活，自己却在这里闲逛，心里涌来一种负疚感。他要抓紧时间回重庆去，回中国去，这儿太不自由太不方便太没意义了。
他决定明天一大早就飞北京。
他敲开了房门，向何晶晶要了五百英镑，径直打的去了唐人街的旅行社。他买了明天上九点飞北京的机票。
当何晶晶看着他手中的机票时，诧异地张大了嘴巴。说，你没病吧？好不容易来了，就这样又匆匆忙忙走了？是我不好，没陪好你，生气了是吧？
陈永新不说话。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伦敦，越快越好。
那好吧，随你的便，何晶晶对他说。
陈永新此时真有点后悔拿钱让她来英国。可后悔有什么用呢？
何晶晶说，为了我让你花那么多钱，打心眼里我感激不尽，等以后有了钱，我再还给你好吗？
陈永新虽是个商人可他最不愿意谈的就是个钱字。听何晶晶这么一说，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烦燥情绪。至于烦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天亮了，何晶晶说，今天不走不行吗？
不行。你不送我都可以，我自己打的去机场。陈永新像是赌气似的，不看她一眼。
何晶晶没理他。
何晶晶看着他走进安检口，才转身离去。
陈永新心里一直在烦恼着，或者说是气恨着自己，气恨着何晶晶。他决定不再和她缠绵下去，他决定和她就此了结关系，他决定回国后不给她再打一个电话。
飞机起飞了。他阴沉着脸，俯视着远去的高楼大厦。对这里，他没有了任何留恋。
飞机抵达了首都机场。
走出入港大厅，他径直去了国内航班处飞往重庆。在焦急的等待中，他终于到达了重庆江北机场。
陈永新像做了一场梦，他像一个大梦游者，等他醒来的时候，那些美好便残酷地破灭了。
他没叫司机来接他。出了站，便打的回他的公司去。这时，他才想起来打开手机。重庆，这座美丽的城市，我陈永新永远感激的魅力城市，天下所有的地方也没有你对我的诱惑力大呵。陈永新一直在心里默默念着，任凭窗外的夜风袭来，他也没有感到凉意。他决心要在这座城市里好好生活，好好工作，不再幻想那些不属于他的一切。
他的手机响了。他的心情十分愉快，不管是谁的电话，他都乐意去接。
永新，是我，何晶晶。陈永新听到了她遥远的声音。你到北京还是到重庆了？手机一直不开，让我担心死了。永新，永新，听我说，我错了。呜呜呜呜，何晶晶哭个不停。
陈永新找不到语言了。他不忍心挂断她的电话，一个劲地说，你别哭好不好？别哭嘛。
永新，是我错了，是我不好呵。呜呜呜呜。何晶晶又嚎啕大哭起来。
陈永新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一样，说不出什么滋味。何晶晶错在哪儿了？他又找不出理由了。
永新，原谅我好吗？等我拿到证书后就回国，咱们就结婚好吗？原谅我吧，呵？
陈永新忍不住，热泪噙满了眼眶，说，你只要不哭了，我就答应你，呵？
呜呜呜。电话那头的她仍在哭个不止。
陈永新没有勇气合上电话。
《淮北往事》：发表在2003年第一期《十月》头条，《中华文学选刊》2003年第九期转载，《中篇小说月报》2003年第六期转载，《小说月报》2003年第六期转载，收录于《2003中国中篇小说年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