袅袅婷婷的烟雾中,他的眼前浮现着他做新郎时的情景来……
三年前的那个腊月二十九日,墙头上卧着的公鸡刚叫了头遍,高占平一家人便全都起床了。他们忙着准备去女方家里抬嫁妆的扁担、绳子,准备给女方家里送去的酒、果子和猪肉等娶亲时用的“重礼。”高占平则是一家一户地跑去叫醒本家族的人到家里来,准备让他们去迎亲,去抬女方陪送来的大衣柜、方桌、椅子、盆架等嫁妆。单单一个缝纫机,一部自行车都得要四个人抬回来,还不准沾地,否则是不吉利的。
鸡叫二遍的时候,抬嫁妆的人陆续到齐了,大家每人盛了满满一大碗“杂烩”,吃了一个大白蒸馍,吆喝着,燃放长长的一串鞭炮,浩浩荡荡地去接新媳妇去了。离开村子的时候,只听见“嗵!嗵!嗵”三声闷响,震得方圆十几里都能听到。村人说这三声响叫做“三杆枪”,是炸药做的,“枪手”是花了三十元钱从邻村请来的。如果结婚时不用“三杆枪”是压不住“邪”的。因为它威力大,小鬼小绊都会被震跑,免得日后让新婚家庭不太平。
高占平穿了件崭新的“华达呢”中山装,里面露着白衬衫的衣领,上面的一个扣子没有扣上,故意敞开着,显得特别精神。脚上的那双皮鞋有些开胶了,但他没有换成母亲给他缝制的“灯草绒”棉鞋。他披着一件上班后局里发给他的黄色棉大衣,在那些穿着并不讲究的大都是“囤子袄”(棉袄宽大得像个土囤子)的村人堆里,一看就是个新郎官。太阳爬上树梢的时候,“三杆枪”“嗵!嗵!嗵”又燃放了三下,新娘子雪瑛接到家来了,两个年轻的尚未出嫁的姑娘作为伴娘,把雪瑛扶到方桌前铺好的竹席上,等待着新郎官过来一同拜堂了。
雪瑛面前的方桌上,摆放着一个盛满小麦用竹子编得严密的大“斗”(一种专门盛粮食用的竹子器皿),“斗”上贴着红纸,红纸上是一个大大的毛笔写的“喜”字。“斗”的两侧,是跳跃着火舌的两个大蜡烛,这种蜡烛叫“本蜡”,是农村家庭作坊用的“羊油”熬制的,耐热、火苗旺,不像“洋蜡”那样不耐燃。“斗”的前面,是燃着的一把香火,还有摆好的“贡菜”:烀熟的肉头,炸好的丸子,大酥鸡,还有一条“穿了衣裳”、“系着笼头”的大鱼。高占平被村里几个小伙子推搡着,拽到了雪瑛旁边。这时,一位长者在一旁拖着长腔喊叫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当长者还没有将“夫妻对拜”这一声喊出来的时候,小伙子们在“啊”的叫声中簇拥了过来,于是,“乱新媳妇”的时刻开始了。他们将高占平和雪瑛死死地捆在一起。好在高占平力气大,挣脱出了拥挤的人群,跑出来给大家“散烟”来了。
高占平的大婶子为了不让大家再乱闹下去,就端出一盆炒花生和糖果来,对着空中乱撒,地上落得到处都是,大家纷纷转移了目标,“挤扁头”一样去抢地上的喜糖。雪瑛乘机躲进屋里,大大方方地坐在了东间里的床沿上。
新郎新娘的床,农村人叫做“大床”,一般用椿树木料做成的,用红油漆漆得净光,还散发着油漆味。“大床”上,有一张大大的竹席,上边撒满了稻谷和小麦。意思是说,让新娘子在睡觉前先在婆家干第一场农活,以后会有丰衣足食日进斗金的好日子。有几个村里的四十几岁的男人过来了,对雪瑛嬉笑着要香烟抽,雪瑛说,她没有烟。“没有烟就让我抱一下!”几个男人一呼即应,纷纷围拢过来。雪瑛站起身来,两手叉在腰间,厉声说:“我看哪个敢过来?”这一声威胁,一下子把那几个人全震住了,没有一个敢往前靠近她。这时候,妇女主任吴秀芝走了过来,拿着一把木梳子和一面方方正正的镜子,对雪瑛说:“兄弟媳妇,你今天算是‘过门’了。按照咱农村的老辈子规矩,来,俺给你先梳梳头。”雪瑛没说话,望了一眼这位大嫂。
吴秀芝帮雪瑛解开两条辫子,用梳子小心翼翼地梳着雪瑛的头发,嘴里轻风细雨般念叨着:“一梳金,二梳银,三梳小娃不怄人……”
“四梳!四梳呢?”围在一旁看热闹的男男女女插话道。
“四梳四梳,梳你家大姨的腿肚子!”吴秀芝冲着周在最前面的一个小孩笑骂着。
这个小孩的大哥恰恰在后面,他大声骂喊着以示还击:“五梳吴秀芝的黑X白毛咦!”
又一个接着笑骂道:“六梳新媳妇的黑毛白毛加绿毛!”
吴秀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日你大妗子的蛤蟆腿!回去问问你大妗子长的是白毛还是黑毛!”全场的人“哈哈哈”“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吴秀芝侧过身来,对雪瑛说:“兄弟媳妇啊,咱乡里人就是这规矩,才结婚三天不分老少,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慢慢就适应了,啊!”雪瑛羞怯地红着脸,想笑但没笑出声来。
……高占平置身于周晓青的婚宴上,目睹着现代文明的婚礼,他不由得对他忆及的所举行过的婚礼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天壤之别啊!也许,这就是城乡差别吧?他羡慕周晓青有这么一个当官的父亲。周晓青找的这个新郎官挺英俊的,无疑他的家庭条件或者是各个方面都应该是优越的,否则,周晓青也不会和他结婚的。他想,他在默默祝福周晓青,他在默默祈愿着这对年轻夫妇幸福美满。
酒宴开始了。
和高占平坐在一个桌的客人,高占平一个也不认识。他身边仍空着一个位子。高占平正纳闷着怎么没有人来坐的时候,周晓青走了过来:“占平,你看谁来了?”
高占平站起身来,一眼便看见了县医药公司的好朋友杨皓飞。
高占平一把拉住杨皓飞,将他按在了身边的空位上。这一下,桌子上的气氛便活跃起来,大家交谈着、议论着。
“你怎么到现在才来?”高占平问。
“公司开会啊!”杨皓飞回答着站起身来,急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周晓青说:“不好意思来迟了。这是一点小意思,算是贺礼吧。”
周晓青推让了一下,还是拿在了手里,她连忙说:“谢谢!谢谢你们光临!”她继而将目光转向大家说:“大家一定吃好,一定喝好!特别是占平和皓飞两位兄长,今天不醉不归,啊,再说,今天是喜酒,喜酒不醉人的。”
周晓青走了,杨皓飞端起了酒杯,宣布正式开始。
全桌人都一一站了起来,共同为周晓青的幸福干杯!
大家一饮而尽。杨皓飞还特意“监督”着全桌每一个人的酒杯里不准剩下一滴酒。
“占平,我正想跟你说件事呢。”杨皓飞点上一支烟后,压低着嗓门对高占平说:“你最近见着你那个同学吴子健了吗?”
“没有。怎么啦?”高占平停止了吞咽动作,一脸疑惑地望着杨皓飞。
杨皓飞说:“你那次帮他赊公司的药品,两个月的时间前几天到期了,今天公司开会就是催我收款呢。”
高占平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这时他才想起帮助吴子健在欠条上写的保证还款的事。
“两个月的时间真快啊!”高占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给杨皓飞做个委婉的解释。
杨皓飞又再重复着他原来说过的话了:“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把药品赊给他的,你千万别‘夹’我的手哟!”
高占平连忙说:“这我知道,我知道。”
“离过春节的时间只有七天了。这七天内,如果不把这笔款还上来,我肯定挨批评不算,我全年的奖金真要是被扣光的。”杨皓飞一脸的严肃,继续说:“到时候,我们家的年过不好,你也过不安宁啊。你说是不是?!”
高占平“嗯”着,点了头。他的心里在不停地思考着吴子健和钟兵二人。
他现在在哪儿呢?都已经是两个月的时间过去了,怎么就没有一点儿他们的音讯呢?如果从外地打长途电话不方便,也该写封信啊……
高占平更加没有食欲了。
他的脑海浮现着吴子健高挑瘦削的身影。他想,吴子健总不至于骗了他一跑了之吧。
“你知道吴子健的家住哪儿吗?”杨皓飞略有所思后问。
“不知道。不过,他的老家我是知道的。”
“那行。占平,咱们不是开玩笑,这三万多块钱可不是小数字。如果万一有了闪失,你是要负这个责任的哟!”
高占平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苦读法律专业这么多年,他对《民法通则》中的“担保人”的定义和要素,可以说倒背如流。如今偏偏遇上了这个问题。是啊,离过年的时间只有七天了,在这七天的时间里,吴子健能把这笔款还给杨皓飞吗?高占平想把这个问题问给杨皓飞听,但他没有问。他想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这问题应该由杨皓飞来问我高占平才对。
高占平决定现在就去吴子健的老家。
他没有来得及和周晓青打声招呼,就悄悄离开了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