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黑了下来,村外的麦秸垛柴火垛宛如一个个硕大的蘑菇,包拢着进入夜色的村庄。零零星星的炮声在村庄的上空闪烁着耀眼的亮光,从村里飘过来的袭人的菜香让人深深感受到了春节将近的气息。
高占平所想到的是,今年的“祭灶”这一天晚上,应该是和家人依偎在一起,享受温馨的,而他却还骑着自行车在凛冽的寒风中奔波,并且是为了讨回与自己有关的债务。
“请问吴子健家是这儿吗?”高占平走进一家大院时,朝着屋里喊。
“谁呀!”屋里人应声着。
“你是吴子健的爱人吧?噢,我是他高中时的同学,在县司法局工作。”高占平作了自我介绍。
吴子健的妻子王桂芳十分热情,赶忙把高占平迎进屋来。“我听子健说起过你。你是县里的干部,今个怎么有空到俺们这乡下来了?”说着,她忙着倒茶水。
看着吴子健的妻子贤惠而忙碌的身影,高占平不忍心将吴子健的满腹怨言在这位贤妻良母前发泄。
方桌上面的两只蜡烛跳跃着光亮,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调皮地拿着一支竹筷子,在蜡烛的小火塘里挑来挑去,弄得红色蜡油都滴在了桌子上。王桂芳没去管他,在等待着高占平说明着他的来意。
“是这样的,我来找老同学吴子健说点小事的。”高占平喝了一口热茶,问王桂芳:“他在吗?”
“很久都没回来了。瞧瞧,今个儿都过祭灶了,也没有个信儿。”王桂芳一脸的诚实和期盼。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高占平心里一片茫然地问:“他在哪里你知道吗?”
“我知道。他肯定还在重庆的。以前都是去十几天,现在这次去一个多月了,也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办事不顺利。”王桂芳说到这儿,脸上浮现着思念和牵挂,同时,那语气里又饱含着对吴子健的理解与宽容。
王桂芳是个健谈的女人。她告诉高占平说,吴子健初中毕业后,便到处跟别人一起做点小生意。这两年到四川等地跑药品生意后,家境才有了好转。今年上半年又翻盖了六间平房,还给她买了一辆摩托车。单就这六间平房而言,在村子里就够惹眼的了,是多少户人家都比不上的。每次她骑着摩托车去镇子上赶集,身边总围过来很多看稀奇的农村妇女。她的娘家人都夸她命好,找了一个会跑买卖的并且是经常在大城市呆的丈夫。吴子健每次出差回来,总忘不了给她买几件城里的新衣裳,有的衣服太现代派了,让她不敢穿出去,她怕村子里的乡亲们说她太“洋”了。
自始至终,王桂芳在高占平面前没说她丈夫吴子健一句坏话,也没有因农忙一个人在家里干农活而怨声载道。仅就这些,高占平对面前这位虽识字不多却又容易满足的农村妇女,肃然起敬。
憋了老半天,高占平也没有把来意说明,而是说:“等吴子健回来,你千万叫他找我,我有重要的事找他。”
王桂芳答应着,就忙着起身去厨房“烧茶”。高占平尽管饥肠辘辘,但还是起身告辞了。推着执行车上路的时候,又叮嘱了王桂芳一句:“吴子健回来后,叫他马上找我,啊!”
回到县司法局宿舍,已是深夜了。高占平把车子锁好,决定到街市口吃碗面条去,他确实太饿了。
枯坐在大戏院门口用塑料布围着的小吃摊位里,高占平浑身瑟瑟发抖。早被冻僵的两手不停地搓揉着,走到煤球炉子旁,向老板要了一个大份的沙锅羊杂碎。要在平常,他是不舍得吃这份“荤菜”的,今儿个毕竟是腊月二十三,他没想到一个人在这寒冷的街头“祭灶”了。
他猜想着吴子健这笔欠款的还款日期,想象着杨皓飞找他催款的焦盼的眼神,他回忆中午参加周晓青婚礼时的热闹情景,想象老家今晚的祭灶是怎么样度过的……
大份的沙锅羊碎端到他面前时,他却没有了食欲。他手里的筷子在沙锅里不停地挑来挑去,心乱如麻地看着沙锅,一动不动。
他在想,吴子健是不会骗他的。自学生时代起,他就无私地帮助过他,为了他,深更半夜里他还写过小字报。这次,又帮助他去求赊药,他吴子健不会这么没良心坑害他吧?如果吴子健不是故意骗他,怎么这两个月光景过去了,杳无音讯,连打个电话或者写封信的解释都没有呢?三万多块钱,对我高占平来说,简直是一笔天文数字。那要上多少年班,卖多少猪、鸡、鸭,即使连老家的房屋、田地全卖掉,也还不上这笔欠款啊!
他真是悔恨自己当初不该做这件事,他后悔当初不该答应吴子健的请求。
他承认,他真心喜欢周晓青。既然这么深地爱着她,又怎么没勇气表白呢?等待,满怀着希望;等待,在恋念中煎熬地等待,梦想着一天能和周晓青走到一起,可如今,一切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她嫁人了,并且我还参加了她的婚礼……
他又想到了雪瑛。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次紧紧揪着他的裆部差一点置他于死地的那个女人,就是要和他生活一辈子的女人。我高占平的长相虽不如高仓健、周润发,但五官端正,也算得上一表人才啊。
虽不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但我是凭着寒窗苦读从煤油灯下走进高等学府的,这一肚子的智慧和知识,等待着发挥呢。古人都说郎才女貌,应该是周晓青这样漂亮的女性配做我的妻子,可怎么就偏偏娶了雪瑛这样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做老婆了呢?
他把筷子当啷一声砸在沙锅上,冷冷地站起身来。摊主急忙走过来问是不是味道不好,高占平没理他,交了钱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腊月二十九上午,高占平心事重重地走进办公室。汪股长见了他,第一句话就问:“你怎么欠县医药公司那么多钱啊?”
高占平一下子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嗨,这事咱局里谁不知道呀?就连政法委领导都知道了?”汪股长面带愠怒地坐在了藤椅里。
高占平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汪股长叹着气,语重心长地说:“占平,你是咱们司法局里的国家干部,不是街上那些做生意的人,你知道吗?法院民庭的传票送到我这儿来,让大家都不光彩啊!你知道吗?”
高占平起身问汪股长:“起诉了吗?”
汪股长从抽屉里把一张盖着有红印章的传票交给他。
盯着传票,高占平脑海里顿然一片空白,没想到他这个学法懂法的法律工作者会成为被告。法院要求他今天上午必须到庭讯问,汪股长说:“别犹豫,去把事情说清楚吧。明天就过年了,我看你这个年咋过……”
高占平无话可说。迈着沉重的双腿走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