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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疽发背而死的故事――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或许有点道理

“疽发背而死”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就是说一个人,最后因患一种叫做“疽”的病,也就是民间所说的“搭背”,不治身亡。旧时代,因无抗生素类药,“疽”,西医叫做“痈”的恶性皮肤病,很难治愈。

通常用“疽发背而死”这五个字,加诸于谁的盖棺论定上,可以肯定,这个家伙生前,大概不是东西。人之常情,对死者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宽容。假如某个人因患此病而亡,并非臭名昭著之徒,也非行止恶劣之辈,死就死了,不会特别指出此人是“疽发背而死”的。

凡格外注明这个人,最后死于“疽”,而且将“疽”的所患部位,说得很具体而又明确,“发”于“背”,在那里烂了一个不可救药的大窟窿,这种很丢人的死,不同于一般地死于非命,比较可耻。因此,这五个字,其落笔的侧重点,不言自明,告诉你,是报应。

中国人讲报应,外国人也讲报应。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书前,就从《新约全书?罗马人书》第十二章十九节中引用了两句话:“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每翻开这部不朽之作,先就看到这两行近乎谶语的词句,常有触目惊心之感。

凡是老百姓对之无可奈何,除了诅咒外,别无他法,只好任其作恶的家伙,最后,上苍总是有办法治他,或让其本人死得难看,或让其子孙后代付出代价,这种天道好还的惩罚,就叫报应。中国人相信老天爷,会主持公道,外国人则相信上帝,会惩罚恶人。

“亲爱的弟兄,不要自己伸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上帝正是这样实践着他的诺言,那个把耶稣出卖的叛徒犹大,为了三十块银子,将他师傅的行踪,透露给祭司长和长老,还引着兵士,到耶路撒冷附近的客西玛尼园去搜捕。耶稣绑上十字架,处死了以后,他快活了,但报应跟着也来,就在他那块用赏金买到手的田里,“身子仆倒,肚腹崩裂,肠子都流出来”(《使徒行传》),于是,那块田叫做“血田”。

这种“血田”的报应,和“疽发背而死”也差不多。

不过,中国人的报应观,比较复杂。信和不信,视这个人的状况而定。弱者信,强者通常不信;强者弱了下来信,弱者强了以后就不大信;无权势的人信,有权势的人通常不信;受人欺侮者信,欺侮人者往往不信。所以,讲求报应,相信报应,或者指望报应者,都是处于社会中的弱势群体;那些放开手脚,肆无忌惮,为非作歹,倒行逆施的百分之百的王八蛋,心里绝无报应这一说的。因此,弱者,只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地念念有词,寻求心理上的自慰和平衡了。

若是老天开眼,碰上哪个坏蛋,遭了“疽发背而死”的现世报,而不是来世报,百姓就忍不住兴高采烈。看到那些祸国殃民的人,那些作恶多端的人,那些缺德透顶的人,在还有一口气的时候,老天爷就让他活受罪,让他背上害大疮,让他流血流脓不止,让他连心肝肚肺都烂得生蛆,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痛苦万状,又丢人现世的死去,能够亲眼目睹坏蛋受到如此报应,应该说是处于可怜状态下的中国人,能够长出一口恶气的最高境界。

不过,在大多数情况下,慵懒的老天爷,总是睡不醒,眼睛老闭着。或好人不长久,坏蛋活千年;或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先走了;或整人的人活蹦乱跳,被整的人呜呼哀哉;或那些理应得到报应的家伙,却总是不能有一个“疽发背而死”的结局,而那些受他害的遭殃者,却含冤抱屈而去,饮恨于九泉之下。所以,看到这些戴上白手套后,也掩不住的那双血淋淋的手,好像什么坏事也没有干过地装冰清玉洁,装德高望重,真觉得老天爷应该到同仁医院去看看眼科。

八十年代中叶,一位类似这等戴白手套的某长,在某边陲省份,某次聚会上,晤得当年被他一闷棍打得一劫不复的同事某公,他居然腆着个脸,故作天真讶异状,啊啊,这多年没见,你怎么到得这样一个地方?其实,某公已经努力忘却当年他那张吃人血馒头的嘴脸,经他这样轻描淡写地一问,倒不禁勾起回忆,不由得反诘了一句:至于我,为什么到得这样一个地方,难道你不应该是最清楚的嘛!

顿时,空气中有股缺氧的感觉,这场面很难堪,在座的知道往事的人不少,大家不由得为某长感到尴尬。

但某长却好像突发一时性耳聋,和短暂性的视觉障碍似的,既未听到某公激动的话语,也未见到某公愤懑的表情,王顾左右而言它。转过脸去,与在座的不知五七年打右派为何物的年轻人握手,“相谈甚欢”云云,这是隔天报纸上登的,没有一字提到某公面部流露的那二十年之久的“积愤”。

九十年代末,“积愤”难解的某公,终于在贫病中,走完了一生坎坷的路。而那位给他制造坎坷的某长,至今逍遥于报应之外,优哉游哉地跨过了世纪,道貌岸然而鬼胎依旧,慈眉善目而歹毒如故,真是叫人深感天理之不公,世道之不平。

于是,我想起来清康熙年间的一件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或可说明“不是不报,时辰未到”这八个字,不会是平白无故的空话。“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经过无数历史经验印证的事实。

恶人总是要堕入阿鼻地狱,这应该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我这样希望着。

1665年(康熙四年)8月,京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人事变动,将一个叫做杨光先的安徽歙县人――瘪三兼王八蛋,一个以捍卫道统自任的伪君子――调任钦天监正。当然,对一个偌大帝国而言,在其统治机器中,有若干滥竽充数的南郭先生,是不会影响运转的。但是,一个在明代做过千户的小官员,不学无术的家伙,居然混到国家天文台当台长,也太荒唐了点。不过,这个最后“疽发背而死”的得到报应的家伙,休看他不懂数算,不通星象,谋到这个职位,却是由于此人有着非常之“损”的异禀,害死了几十口子人,才当上台长。而且,一当就是四年。

由于他压根不懂历法,哪月当闰,哪日当食,都一笔糊涂账,老百姓也就跟着他过起了四时八节都不准确的懵懂日子。这是发生在大清帝国康熙四年至八年的笑话。反正地球也不会因为这位天文台长狗屎而不转,老百姓也不因为该食,不食,不该食,天狗把月亮吃了而睡不着觉。中国人在这方面,特别具有修养,耐心地等他玩儿不转的时候自动下台,很少把不称职的官僚轰下去的。

“损”是北京方言,意同“缺德”。杨光先的“损”,加上“阴”,比“缺德”,似乎更坏一点。此人当过千户长,可以说是一无所长,但“阴损”,却是强项。大凡一个人,托生到这个世界上,上帝给他的投资,本金总是有限的。因此,其精力,其天资,其聪明,其能量,绝不可能都达到百分百。黄鼠狼要是有老虎那份凶猛,也就不必钻进老乡家里偷鸡吃了。惟其短,才另有所长,杨光先就是这样一种货色。

凡长于此者,必短于彼,这就是人类自身的能量守恒定律。在文坛上,也是如此。譬如,大家都挂着作家这块牌子,难免有了成色上的不同。有的作品好,个人品德稍差;有的作品差,活动能量较高;有的作品出色,但拙于世道,断不了挨整;有的作品一般,但在搞个运动,整个人什么的,表现突出。艾青先生活着的时候,曾经以如下语言,形容一位文坛名流:“他是一位著名作家,但却没有一部著名作品。”这是一位朋友在爱荷华听他说的。后来,艾老到澳门去领葡萄牙政府发的一个什么文化奖,我也适在那里访问,曾经问及这句名言,他“呵呵”地笑而不答。

无论如何,说明作家的才力高低与能量大小,不成正比,能量大,才力未必高,才力低,能量未必小。南朝宋时,谢灵运大言不惭地吹过,天下的才力只有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他自己得一斗,余下的,众人分了。因此,才高能小,能大才低,是作家队伍中的正常现象。能量无与伦比,才分屈指可数;政治水平一流,艺术表现一般;作品无可挑剔,思想稀里糊涂;整天夸夸其谈,著作没有一本……这种有长有短,熊掌与鱼不可兼得的实际状态,也是客观存在的事实。

假如那位被艾老评价的名流,能写出著名作品的话,也就没闲心、没闲空在五七年那样兴致勃勃地大整特整别的作家了。这位名流,只要来了运动(除“文革”外),马上精神焕发,两眼冒光,说明他天生有这方面的禀赋。

康熙年间的杨光先先生,大概也是如此,本事有限,便精通整人之道。在使别人倒霉,给别人制造不幸方面,称得上是行家里手。整人,是一门学问。我翻了好几部辞典,对“整人”的释义,都是说:使别人“吃苦头”。这种说法,多少有一点美化整人者的嫌疑。试想,一个可怜虫,被别人整得送了命或差点送了命,被整得妻离子散或接近于家破人亡,被整得一劫不复或即使平反也等于交待一生,是能用“吃苦头”这个轻松的字眼,来概括那全部苦痛的吗?

若我来编写“整人”这个词条,那释义应该是:一个绝非善类的家伙,在不担任何风险的状况下,倚靠身后的强势力量,以一种伪正义的姿态,去打击一个不会回手的无辜者。这才比较贴近“整人”的准确含义。

杨光先就是这样一个整人者,一个自封的道德警察。据《清史稿》:“国初,命汤若望治历,用新法颁《时宪历》,书面题‘依西洋新法’五字,光先上书,谓非所宜用,既又论汤若望误以顺治十八年闰十月为闰七月,上所谓摘谬辟邪诸论,攻汤若望甚力。”

他深谙黄鼠狼单拣病鸡咬的道理,一只病鸡,也就是失去抵抗能力的鸡,而一只失去抵抗能力的鸡,也是不用费力就可能咬住并咬死的鸡。在十五世纪的中国人心目中,一个黄头发、蓝眼珠的外国佬,被视作异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而这个外国佬,引进的伽利略天文学理论,改了中国老祖宗的历法,被视作邪说,也是不必奇怪的事。这位来自日尔曼的科隆人汤若望(Schallvon Bell,Adam),恰恰是只毫无疑义的病鸡,不咬这只异端邪说的外国鸡,还咬谁?

黄鼬咬住一只病鸡的时候,决不假道学,假正义,目的就为果腹。而整人为业如杨光先者,通常不会承认自己是一只尖牙利齿的黄鼬,而总是要拉起坚持些什么,捍卫些什么的大旗,振振有词地来咬你。所以,他著《摘谬论》和《辟邪论》两书,高调与棍棒齐下,批判和揭发同举,攻击汤若望。但是,他白忙活了,背后没有强势力量的支持,跳嚷半天,无人响应,因此,只好草草收场,不得不等待适当时机。

平心而论,那位怀着宗教热忱的日耳曼人,背井离乡,不远万里,1622年(明崇祯二年),来到中国,传教的同时,带来西方文明,某种程度上起到科学启蒙的作用,应该是有其积极意义的。如果明代的政治不那么腐败,农民不被逼得起来造反,从十五世纪就赶上西方世界进入工业文明社会的主流,也许中国早就是发达国家了。

作为耶稣教传教士的汤若望,来到京城,很快与中国知识界的精英,如徐光启,如方以智,成为朋友。“崇祯初日食失验,光启上言台官用郭守敬法,历久必差,宜及时修正。庄烈帝用其议,设局修改历法。光启为监督,汤若望被征入局,掌推算”(《清史稿》)。崇祯于是任用这个外国人,来当中国天文台的主管历法的官吏,读史至此,真是为明朝末代皇帝喝彩。这种胸怀和气魄,比之今天那些对改革开放政策还在摇头不已的人,不知高明多少倍。

顺治给朱由检立碑时评论道:“凡末世亡国之君,覆车之辙,崇祯帝并无一蹈焉,乃身殉宗社,不引天亡之言,亦綦烈矣!”认为他不是一个很糟糕的皇帝,因为明代中后期,是一个极其封闭内向的封建社会,“一板不许下海”,执行锁国政策,中国是从那时开始,便一蹶不振的。然而,崇祯重视汤若望的西人历法,改造传统的大统历,比现在那些闻夷,闻洋,闻西方,闻资本主义则倏然色变者,有这份择善而从的既清醒又开明的心态,难能可贵。

据后来揭发杨光先的材料,说他“在故明时以无籍建言,希图幸进,曾经廷杖,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棍徒也”。何谓“棍徒”?就是有事没事,逮谁就咬谁一口的青皮混混之流,杨光先稍稍人五人六一点,就有一张道德警察的面孔。他想咬汤若望,但崇祯拍板用这个外国人,他也就不敢张嘴龇牙了。等到清人入关,他认为时机到了,谁知满族统治者既没有汉族那种因循守旧的习气,也没有祖宗之法的束缚,多尔衮甚至会想:你崇祯帝设局令一个老外来修改历法,我摄政王干嘛要承袭你们汉族的华夷畛域的界限,好,他索性提拔汤若望为钦天监第一把手。并将汤所制定的西式历法,命名为《时宪历》,颁布实行。并给汤若望加官晋爵,“由太仆寺卿改太常寺卿”。“顺治十年,赐号通玄教师”。“旋又加通政使,进秩正一品”(《清史稿》)。

已经剃了头,成为清人的杨光先,什么官位也未捞到手,就更加不开心了。何况此公整人成瘾,整不了人,鸡在眼前,硬是咬不着,急得直磨牙,直咂嘴,憋得他五脊六兽,浑身不得劲。估计他后来疽发于背,是从此时就种下病根,也未可知。

跋扈的多尔衮死后,顺治亲政。年轻皇帝屠灭其家族,肃清其党羽,修改其政策,进行全面的秋后算账,半点也不手软。杨光先认为这位皇帝,或许由于汤若望受多尔衮信任会加以排斥。孰料顺治对这个外国人毫无芥蒂,相反,很友好,或者,很感兴趣,这又让他灰心丧气好一阵。

据《不列颠百科全书》“汤若望”条目说:“汤若望遂成为少年皇帝顺治的心腹顾问,尊为长辈。”外国人的说法,确否存疑。但这位外国传教士治好了他母亲孝庄皇太后的病以后,顺治准许汤若望在西安门一带择地建筑教堂,允许传教,是见诸正史的。我不知道,汤若望奉旨修建的这座教堂,是否就是现在尚存于西什库的西堂?

杨光先好痛苦,好痛苦。怎么能用洋鬼子的历法呢?怎么能让洋鬼子在京都建堂传教呢?他大声疾呼地上书:“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无好历法,不过如汉家不知合朔之术,日食都在晦日,而犹享四百年之国祚;有西洋人,吾惧其挥金以收拾我天下之人心,如厝火于积薪之下,而祸发之无日也。”

凡伪君子,皆假道学,凡假道学,都有一张道德警察那张“天丧予”的面孔。这番高论,也就是“文革”期间“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最早版本。杨光先要是能活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话,很可能被江青礼聘进中央文革小组当顾问的。

总算熬到顺治十一年,杨光先突然看到隧道尽头的一丝光亮。

那时没有社论,没有文件,只有谕旨,那时的整人者都从这些一道道的谕旨中,了解最高当局的动向。这份宗人府收到的谕旨,别人读了也许不会在意,皇帝说:“宗学读书宗室子弟既习满书,即可阅读已翻译成满文之汉书,永停习汉字诸书。”但杨光先读出了谕旨背后的文章,永不许满族子弟读汉文书籍,这表明汉族文化已在统治者族群中,占有非同小可的位置。

这给急不可耐想咬谁的他,注入一针强心剂。不到二十年功夫,入主中原的满族人,已经被他们所征服的汉族同化了,不禁心中窃喜。在屋里一跃而起,摩拳擦掌,因为满人愈汉化,必然愈益认同汉族的宗法伦理,礼教传统,三纲五常,和华夷有别,拒外排外的思想,这样,他这个夷汉之防的道德警察,兼打手的棍徒,也就有事可干了。

“满洲人入关后,多习汉书,入汉俗,帝虑及长此以往,将渐忘满洲旧制”,因此,发出这条谕旨,是统治者不得已而设置的意识形态上的堤防,但是,不管如何防范,挡得初一,挡不了十五,挡得一时,挡不了长久,是无法抵御强势文化的日久天长的冲击的。回顾有清一代,康熙宠臣明珠,他的儿子纳兰性德,能用汉文写出最优美的诗词,直逼南唐后主;而满族自己的文字,连满人也大都不识;八旗子弟,提笼遛鸟,不务正业,过着优裕生活,最后,悉皆变成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而从帝王到贵族的满族统治阶层,除了妇女天足这点异同外,满汉之别,几等于无。

因为,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其流向总是如水一样,由高处往低处流去,低文化的民族可能凭武力征服高文化的民族,但拥有高文化的民族,最终会使低文化的民族,在精神上处于臣服的地位,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变的趋势。因此,清廷还想保持白山黑水间努尔哈赤部落的族群特色,关外风俗,萨满教义,弓箭文化,绝对是徒劳的努力。

哇!杨先生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大清王朝的汉化趋向愈来愈对他有利了。果然,如他所料,顺治驾崩,康熙登基,实际掌握朝政的四辅臣,他们之间勾心斗角,倾轧不已,但其华夷畛域的儒家礼教精神,拒外排外的华夏中心思想,却能与杨光先如此卑微的小角色,同声共气,上下一致地合拍起来。“圣祖即位,四辅臣执政,颇右光先”(《清史稿》)。“康熙三年,六月,乙卯(二十六日),杨光先复具《请诛邪教状》于礼部。此举深得辅臣鳌拜、苏克萨哈支持。”

于是,杨光先放肆地对汤若望大张挞伐,状子送呈御览。一,“天?皇上历祚无疆,汤若望祗进二百年历”,居心叵测,想缩短大清寿命;二,“选荣亲王葬期,不用正五行,反用洪范五行,山向年月,俱犯忌杀,事犯重大”,阴谋险恶,竟敢在风水上做手脚;三,“历代旧法每日十二时分一百刻,新法改九十六刻,康熙三年立春候气先期起管,汤若望奏春气已应”,擅改法度,妄断节令。

所列这些今天看来纯系扯淡的罪状,却让那班与杨光先差不多水准的辅政大臣,着实当了回事,于是,以捍卫祖宗法度,坚持华夷大防的名义,“下礼、吏两部会鞫”。

结果,便是一场人头落地的惨剧。

“清廷遂于(是年)九月二十六日起,会审汤若望,以及钦天监官员,翌年三月十六日,廷议将钦天监监正汤若望,刻漏科杜如预,五官挈壶正杨弘量,历科李祖白,春官正宋可成,秋官正宋发,冬官正朱光显,中官正刘有泰等皆凌迟处死。已故刘有庆子刘必远,贾良琦子贾文郁,宋可成子宋哲,李祖白子李实,汤若望义子潘尽孝俱斩立决。”

在审讯过程中,年逾古稀的汤若望,激动过度,血压上升,发生脑血管意外,中风不语,有口难辩。他的年轻伙伴比利时人南怀仁(Verbiest,Ferdinand),刚到中国不久,汉语讲得不够流利,无法为之申诉,于是罪行成立。

什么叫凌迟处死?就是千刀万剐。汤若望这回可真的让这只可怕的黄鼬,咬得死死的。当将汤若望押往刑场的时候,几位辅政大臣觉得汤“年已衰老,且效力前帝,得免死”。决定让其流徙到边远地区,诸如押往黑龙江宁古塔为披甲人奴之类。其实这更缺德,那会死得很惨。幸而孝庄太皇太后出面进行干预,汤若望得以释放出狱。但很快,这位在中国传播过伽利略天文理论的日耳曼人,终于奄奄一息地死了,埋葬在这块对他来讲是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杨光先这一状,损到极点,缺德也到了极点,凌迟的,杀头的,流放的,坐牢的,使得钦天监成了一座空空荡荡、白日见鬼的衙门。如果按辞典说,整人是使人吃苦头,这种人命关天的苦头,也太可怕和太痛苦了。如此伤天害理作恶多端的家伙,得不到报应的话,世无天理,老天也太不公道了。

然而,迟迟不来的报应,真让人等得不能宁耐啊!

汤若望死,“监内精于西法历算之三十余名监官翦除干净,废新历《时宪历》,恢复《大统历》”,“擢杨光先为钦天监正”,这就是发生在康熙四年八月京城里的一项人事变动。

杨光先坐在八人抬的轿子里,来到钦天监上班。虽然偌大衙门里死气沉沉,鬼影幢幢,但他很得意、很风光地登上了观象台。老实说,道德警察,好当,咬死病鸡,不难,老天爷给了他整人的全褂子武艺,却没有给他一个足以安身立命的饭碗。仰望着星斗璀璨,河汉亘天的夜空,全不知子午卯酉,连整屁也放不出一个。

切不要以为他会生出当初不如少整人,多用功,少作损,多读书的遗憾,不会的。别看他“既不懂西法历算,亦不通中国传统历法”,但“贬汤若望之历法,件件悖理舛谬,认为西洋之学乃左道之学,西洋人所著之书,所行之事,靡不悖理叛道”,搞大批判,上纲上线,这是所有整人者最拿手的看家本领。

但是,天文台仅靠耍嘴皮子能玩得转吗?

“自杨光先任职钦天监后,以《大统术》治历,节气不应,错误屡出”,因其“对历算茫然无知,采用在江南发现的元代郭守敬仪器,测算历法无效后,又查一千二百年前北齐候气之法”。其荒唐无稽,其倒行逆施,连开始亲政的康熙,也觉得问题之严重。“于万般无奈之下,杨光先乃以‘身染风疾,不能管理’相推诿,于是重新起用耶稣会传教士,比利时人南怀仁。”

这是康熙八年春天的事,老百姓已经过了四年没有准确历法的岁月,现在终于等到这位逆历史潮流、反科学进步的主角,到了谢幕的时候了。“不是不报,时辰未到”的报应,朝着这个既“损”又缺德的家伙,渐渐地逼近。杨光先藉以“推诿”的“风疾”,在汉语中常指下列三种病症:一是风痹,半身不遂;一是神经错乱,精神失常;一是麻风病。这三者,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好死。然而,就像托尔斯泰引用过的“伸冤在我,我必报应”一样,老天爷(如果有的话),不会让这个整人者死得那么痛快的,不让他“疽发背而死”,不让他死得难看,是不会放过他的。

但是,听说洋鬼子又要进钦天监,本来已经病了的杨光先,忍不住还是跳将出来,急不择言地上书:“臣监之之历法,乃尧舜相传之法也,皇上所正之位,乃尧舜相传之位也”,“今南怀仁,天主教之人也,焉有法尧舜之圣君,而法天主教之法也?南怀仁欲毁尧舜相传之仪器,以改西洋之仪器;使尧舜之仪器可毁,则尧舜以来之诗书礼乐、文章制度皆可毁也。”他甚至危言耸听:“若将此九十六刻历日颁行,国祚短了,如用南怀仁,不利子孙。”

不过,经过“观象台测验立春、雨水、太阴、火星、木星,结果南怀仁‘款款皆符’。因此,议政王等会议主张将康熙九年历法,交由南怀仁推算。”康熙在这场“中西历法之争”中,“持谨慎态度”,据《清史稿》载:“圣祖尝言,当历法争议未已,己所未学,不能定是非,乃发愤研讨,卒能深造密微,穷极其阃奥。”他明白了孰是孰非,便作出抉择。终于在这年三月,先“授南怀仁为钦天监监副”,八月,又“授南怀仁为钦天监监正”。一方面,给汤若望冤案平反,另一方面,尽管受害人上告,杨光先依附鳌拜,捏词陷人,康熙倒也没有惩治这个棍徒,放了他一马。

虽然皇帝高抬贵手,报应却不能逃脱。结果,“杨光先以衰病之身,发遣回籍,行至山东,疽发背而死”(以上引文未注明出处者,均据章开沅主编的《清通鉴》)。抬着这位背部溃烂的疽患者,自然是流血流脓的一路,也是臭不可闻的一路,更是不流尽最后一滴坏水,不让他痛快死去的一路,这样酷烈的“血田”式的报应,难道不是罪有应得吗!

按中国传统医学,认为“疽”,是感受风温湿热之毒,以致经络阻隔,毒邪湿聚而生。或由于情志内伤,气郁化火,劳伤肾精,火邪炽盛;或由于恣食厚味,脾胃失运,湿热火毒内生而致。总而言之,患者都是因为有一股邪火,有一份内毒,才在背上爆发出来。

具有这类邪火和内毒者,在我的周围,也时有所见。或憋得老脸铁青,跟谁都过不去,或憋得两眼冒绿,看谁都不顺眼。正是这股子无名毒火,在脏腑里作怪,才永远一副“天丧予”的德行,像瘟神一样,甚至如今大家好容易过上的一点好日月,也恨得牙痒。碰上这些“疽”的早期和前期患者,通常,我赶紧闪过一边,让这帮老爷先走,惹不起,躲得起。这也是鄙人受了数十年无妄之灾以后,才学会的一点聪明。虽然,我也知道,报应说,通常是不灵的,不过,想想这些老掉牙的故事,也足可以浮一大白。

满清末季,屡败于列强,所签不平等条约都以割地赔款了事。其中《马关条约》,赔款为二亿两,《辛丑条约》,也就是庚子赔款,为四亿五千万两,两者相加,为六亿五千万两,“仅和□一人之家产,足以当之”。“法国路易第十四,其私产亦不过二千余万,四十倍之,犹不足当一大清国之宰相云。”这贪污犯,当为中国之最,然而,他抠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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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书讲述了萧红从儿时到死亡充满传奇色彩的经历。着重讲述了萧红短暂一生的文学成就以及萧红和三个男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以及萧红的一些进步青年好友状况。萧红在困境之中仍坚持不懈地创作,克服经济困难和身体上的疾病,最终留下了传世名作。其对文学创作执着的精神令后人敬仰,而她的个人遭际又令人唏嘘不已。
  • 黑色帝宠:老婆,你休想逃

    黑色帝宠:老婆,你休想逃

    他把她留在身边,从不放手!“请你放过我好不好?”“不可能了,除非你不再是我的唯一。”相爱后,他霸道的说:“我要把你留在身边,让你只属于我一人。你也只能爱我,你的脑子里,世界里,只能有我一个人。”可他霸道的爱,却让她生出一股寒意。
  • 魔尊暴走:妖孽夫君太难缠

    魔尊暴走:妖孽夫君太难缠

    她腹黑,她冷血,她喜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她嚣张,她狂傲,她喜欢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他凉薄冷酷,却对她热情如火。为了成功诱拐到她,他强势出击,死缠烂打,无所不用其极。当她的腹黑冷血遇到他的装逼卖萌,当她的嚣张狂傲对上他的无良傲娇,又会擦出怎样的火花?
  • 泣血沧溟

    泣血沧溟

    天降异物,雨落山一夜之间化为火焰山,少年奉师命率门下弟子前往查看,不曾想遭小人暗算,被大火困于山里,九死一生,等到火焰熄灭,本以为会脱离苦海,不曾想却被毁去容貌,搅碎心脏,挑落山底。死之日,新之始,少年苏醒之后,面目全非,形如厉鬼,一路上寻找治病良医,终于恢复了记忆,身边的亲人却已惨死,披荆斩棘,饱受痛苦,终蜕化,得大道,成帝君,可惜世事无常……
  • 我是阴阳人

    我是阴阳人

    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她一个反应是要掐死我,只因我雌雄难辨。奶奶骂我是个怪胎,丧门星,只会让家里人蒙羞。千里迢迢从农村来看望妈妈的姥姥就在那时收养了我。于是我意外的收获了一个纯真的没有白眼的童年。跟着我的半仙儿姥姥我意外的发现自己与常人的不同……姥姥说我一生注定行走阴阳,就跟我的身体一样,一半阴,一半阳。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我是阴阳人,带你辨阴阳……
  • 私人生活

    私人生活

    这是一部描写现代大都市女性生命轨迹的严肃的先锋小说,它以主人公自身的女性经验和隐秘的内心生活为视角,讲述了一个女孩儿在成长为一个女人的过程中不寻常的经历和体验。女主人公在一特殊的生活背景中长大,叙述了在学生时代她是个孤寂的不能融入集体的“陌生人”,长大后她和一位成年男子既对抗又吸引的“性”的紧张关系,以及她和女邻居禾寡妇之间温情而暖昧不清的奇特关系。后来她终于与一位英俊年轻的男子建立了恋爱关系,可是突然而降生的生活风波和事故,使她几乎是同时失去了母亲、神秘女邻和她的恋人。她努力战胜自己,在满目疮痍的精神创伤中成为一个独立的女人。
  • 情归美人泪

    情归美人泪

    他7岁,她5岁他带她去海边,亲手给她戴上一个手链“唔~这是什么?”“这是深海之泪,哈哈,丫头,你不知道了吧!”“谁说我不知道哒!不过挺好看的,我就笑纳了。”夕阳下,深海之泪闪耀着蓝色的光芒殊不知,一条手链牵扯着两个人的往后的命运———他20岁,她18岁再次相见,却是故人相见不相识亦是那片海,旧人旧景,气氛却不同他死死扼住她的脖子,全身寒气逼人,“说!你到底是谁?”———他22岁,她20岁他成亲之夜,她一夜青丝暮成雪她助他成一国之王,皇后却不是她他后临盆之日,她步步走到断情崖,站在崖上,望着海,她冷泪悄然落下他连夜赶来,却只见她回眸凄美一笑,纵身跳下悬崖—泪在人亡
  • 凡骨仙缘五毒心

    凡骨仙缘五毒心

    一句“好男儿自有际遇垂青”让一位十三岁少年开始外出游历,一场场际遇让他终于走上了仙道
  • 义薄云天之悍将

    义薄云天之悍将

    没有我做不到的,只有我不想做的,渺苍茫大地,我主沉浮,犯我天威者,虽远必诛.....
  • 人体保健手册(下)

    人体保健手册(下)

    我们身体由很多的组织和器官共同组成,它们之问除了协作、调节、统制、综合作用外。还有抑制、刺激、再生等作用,它们之间都需要有一个有机的传达手段。荷尔蒙和传达感觉的神经一起,对细胞或组织的物质代谢起重要作用。荷尔蒙总是随着血液移动的,分泌荷尔蒙的器官是内分泌器官。曾经有一段时间,流行把内脏烤了吃,说是“荷尔蒙餐”,这是一种脏器疗法。当缺少荷尔蒙时,将动物的肝脏、小肠、肾脏或睾丸等作为补阳药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