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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马兵过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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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里出来,父女俩坐上一辆黄包车。北风很紧,迎面刮过来,街上行人三三两两,显得有些落寞。尽管踩车老头腿部的动作很夸张,父女俩还是发现车在大街上停了好几次。俩人还听见老头粗重的喘气声。女孩看见老头佝偻的背影和在北风中飘零的白发,想起已经作古的爷爷,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女俩换了一辆红色面包车,又换了一辆白色面包车。因为没有直接到码头的车,所以他们只好这样。女孩本来就晕车,这样的折腾更是让她叫苦连天。换到第二辆时,她就翻江倒海吐得一塌糊涂。父亲抱着女孩的头,用餐巾纸轻轻擦去女孩嘴角上的污秽,随手将粘有污秽的餐巾纸丢出窗口。呕吐过的女孩十分疲惫,软软地躺在父亲怀里,一只手搭在父亲的胸口,另一只手放在父亲的大腿上。女孩的手指葱白葱白的,隐隐的可以看见沉静的青脉,指尖上的手指甲微微泛着桃花色的光芒。女孩轻轻地闭着眼睛,长长的眼睫毛很幽雅地舒展着,白皙的小脸上写满慵懒和倦意。父亲看看怀里的女孩,又把目光投向窗外苍茫的田野。

白色面包车沿着弯弯的小河行驶了几十分钟,在一个小站停下来。小站十分简陋,连房子也没有,只有几个人字架搭起来的凉棚。车子驶进凉棚时有很多黄包车夫涌进来,争先恐后地拉着下车客人的手,有人抢过来扛起客人的行李便走。凉棚里人声鼎沸。女孩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破败的风景,又闭上眼,脸上有了些血色。父亲轻轻拍打着女孩的背,让女孩醒醒。女孩伸伸懒腰,站在车上用双手揉揉惺忪的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把手递给父亲。父亲轻轻地捉过女孩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腰间握着。等到他俩下了车,车上就只剩下司机一人了。

换了一辆黄包车,父女俩来到渡口。父亲让女孩站在一个水果摊边,叫她不要走出去,自己去买票。女孩看见父亲跨过一条马路,一头扎进人群里。人群里拥挤不堪,父亲马上被淹没。女孩回过头,看看边上的水果摊。水果摊姹紫嫣红,水果们光彩照人,一个个鲜艳欲滴。女孩盯着草莓看了两眼,口水便涌上来。女孩强迫自己把口水咽到肚里,但咽下去的东西马上又回来,迫使女孩不停地做着咽口水的动作,有几次差点被呛着。卖水果的是一位牛高马大的中年妇女,她看见女孩这副狼狈相,随手递过几粒草莓。女孩看看拿草莓的手,摇头说谢谢。中年妇女缩回手,女孩的口水也不再涌上来。粗大的关节和开裂的手指老是在她眼前晃荡,这让她想起了奶奶。女孩稍稍移了一下位置,见父亲还没有出来,心里有些焦急,又回过头看,空地上已聚集了很多人,门口还有许多人在流动,这情景让女孩有些担忧。好在这时候父亲已经出来了,女孩看见父亲出来时那副狼狈相,心里很不是滋味。

父亲衣衫不整,青灰色的羊绒大衣被遭塌得一塌糊涂,中间的那粒纽扣已经不见了,脸上酱红色,口里还喘着粗气。女孩跑过去,在父亲脸上亲了两下,看见父亲这副模样,就红了眼眶。父亲见了说,没事的没事的,你看我还不是好好的出来了吗!女孩见父亲这么说,心情好了许多。父亲拉着女孩的手向码头走去,两人刚走两三步,听见后面轰的一声巨响。父亲急忙抱住女孩,扭头看见刚才还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突然潮水一样向四处逃散,售票窗口边升起一股灰尘。父亲估计出事了,一边对女孩说快走,一边拉紧女孩的手,自己的步伐也加快了许多。走了五六十米,才知道是票房边上的矮墙被挤倒了,砸伤了四五人。

人流有如水流。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人都汇集到码头上,码头上的人愈来愈多。女孩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心里越发紧张,突然间觉得有尿意袭来,拉住父亲的手有些颤抖。父亲说,你冷吗?女孩摇摇头说不冷。父亲说,要我抱你吗?女孩说不用抱,我想尿尿。父亲环顾四周,看到右边不远处有一个厕所,就牵着女孩的手,向厕所走去。厕所很脏,粪便都有些溢出来,流了一地。父亲站在离厕所三五米远的地方。女孩捂住鼻子,走到厕所门口,探进头去看看,又马上折回来。父亲看见女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对女孩说,就找个墙角解决一下算了吧!女孩看看四周,犹豫了片刻,点点头。父亲把女孩领到靠东北角的墙角边,对女孩说,这里行吗?女孩说,那你站在我前面,背过脸。

父女俩回来时,码头上的人比刚才又增加了许多,黑压压的一大片,很多人都在说话。西北风很猛,吹得人脸色发青,嘴唇发紫。女人的头发被风高高扬起,男人们大多手里夹着一支烟,低声交谈着,没有女人那么张扬。女孩被父亲抱在手里,父亲和女孩穿过人群走到引桥上,引桥两边用宽厚的钢板斜拉着,因为海水的侵蚀,显得斑驳陆离。女孩看见引桥右边黄竭色的泥涂,泥涂上有几只小沙蟹在爬行,一只小沙蟹磨磨蹭蹭地在洞口转来转去。人群中有人弹出一个带火的烟蒂,烟蒂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那只小沙蟹的边上,小沙蟹呆了一下,急冲冲溜进洞里。

女孩转过脸时,突然看见前面是一片开阔的大海。海水虽然有些浑浊,但因为大风的缘故,海面上还是白浪滔滔。女孩看见远处波浪滚滚而来,隆起的水线绵延数百米,水线的顶上咆哮着,泛着白沫浪花。女孩突然间想起老师曾经说过,那叫万马奔腾,当时,无论老师在课堂上怎样卖力,但在她脑子里也仅仅是一个概念而已,现在一看,全明白了,根本用不着老师这样绕舌。女孩又抬起头,左边远处又生成一条长浪,气势汹汹的向右边滚去。刚才那条浪也越来越凶,速度也越来越快,两浪之间似乎成了一条峡谷。女孩盯着前面,两浪突然撞在一起,轰的一声,白色的浪花翻滚了几下,便稍纵即逝。父亲又换了一只手,女孩感到父亲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对父亲说要下来。父亲说他还行,能挺得住,下来人太挤,很不舒服,弄不好还会被人家踩着。女孩见父亲这么说,也打消了下来的念头,仍然让父亲抱着,一边又看起海来。女孩看见海上的船都颠簸得厉害,一会被海水送上浪尖,一会又被海水引入底谷,早已无半点主见,完全被海水玩弄着,船上的红旗忽高忽低,时隐时现。天空仍然是灰蒙蒙一片,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偶尔有一两只白色的海鸟掠过,给人以一道亮光。女孩又看看对岸的城市,城市只不过是一个淡淡的轮廓,好像是山水画的远景,显得虚无而缥缈。女孩想,对岸的城市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好吗?

女孩把头靠在铁栅上。从铁栅中看出去,女孩眼中没有出现大家等待的渡船。很多人在聊天,也有很多人已经等不耐烦了,埋怨这渡船怎么这么慢。女孩心中也在埋怨,早知道要等这么久,还不如早上多睡一会。父亲已经看出女孩的怨气,对她说,过会儿就会到的,不会等很长时间。父亲说话时,用手拔弄着女孩的小辫子,女孩小辫子上打着四五个五颜六色的橡皮筋。女孩回过头,看看父亲颀长的手指说,爸爸,你讲个故事吧!女孩刚才还面有愠色,忽一下满脸喜气。父亲说,这么喧闹的地方,怎么能讲故事呢?女孩说,怎么不行!你讲我听,甭管别人的声音就是了。父亲说,船快要来了,等会儿故事只讲了一半,多难受。女孩说,不行,我偏要你讲,现在就讲。女孩此时已拉住父亲的衣角,把父亲的衣角轻轻搓揉着,清澈的目光停在父亲清癯的脸上。父亲沉默了一会说,好吧!我就讲这渡口的故事。女孩浅浅地笑了一下,松开手,转了一个方向,将背部靠在铁栅栏上。

2

多年以前,一个名叫马兵的青年去凤凰农场打工,凤凰农场是一个规模很大的农场。它主要种植一种叫作亚麻的植物,它是亚州最大的亚麻生产基地。马兵是在干完自家农活后去的,他想去挣些钱,再把家里的老屋整修整修。因为这年春天,他家老屋漏得很厉害,接连下了七、八天春雨,他母亲看着屋里一地春水唉声叹气说,马兵啊马兵,你什么时候能把这祖上传下来的老屋给我整修整修,也是对我的一点孝顺啊!你看看这泥地都浮起来了,滑得很哪!我一上午都跌倒四次。跌倒四次了,你知道吗?幸亏我身子架健壮,要是姚梅婆,她老早连骨架都散了。马兵啊马兵,我的儿,你看看我这洋布裤,还留着一片泥水痕渍,这是第三条裤了,你娘还有可以更换的裤吗?没有了,这是最后一条,早上那两条都没干,阴凉着呢!这条裤又沾了泥水,只好用旧布擦。还有这泥地水流得不畅,我一上午老是用锄头角犁出一条条小沟,让这一屋子春水快点流出去。要是不这样,现在你都快坐水牢了。马兵坐在矮凳上,看看地上的水沟一溜溜地排列着,那水汩汩地从墙脚四处涌出来,流向门槛,墙脚的石头都上了青苔。马兵说,娘,等忙完这春季我就出去。他母亲说,这就对了,我的儿啊!你要是去年就出门挣钱,今年春季这老屋就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了。马兵说,娘,我出远门,那我的喜翠怎么办?她家缺少劳力,她要是同我一道出去,她父亲死活不会答应的。马兵母亲撇撇嘴说,儿啊!你嘴里老是喜翠喜翠的,喜翠是谁?她不过是你没有过门的媳妇呀!我是你娘,是你亲娘,你怎么连轻重都忘了,你真的什么都像你爸,可惜他走早些,要是还活着,肯定也会骂你没出息。马兵站起来还想说些什么,他母亲向他走过来,一手指着马兵的脸说,就这么一个又高又瘦的黑姑娘就勾住你的魂啦!马兵的脸一下子青了许多。她母亲怔了一下,走过来拉住马兵的手说,你放心,我会看紧她的,再说这么丑的姑娘谁要呢?马兵突然吼了一声,娘,你怎么说这话呢?马兵母亲知道自己说漏了嘴,马上堆笑着说,我让她搬到我们家住你放心了吧!

马兵出门时,天气十分闷热。马兵穿了一件背心,戴一顶笠帽,手里提一个人造革皮包,皮包里盛着几件衣服。那个叫喜翠的姑娘把他送到村口,对他说,马兵,看着我眼睛说话。马兵笑嘻嘻地看着她说,阿翠,你叫我说些什么?喜翠姑娘说罚誓啊!罚誓你都不知道?你就说你永远不会跟别的女人好。马兵脸上的肌肉突然间有些紧张起来,他说阿翠啊!我怎么会跟别的女人好呢?要么你跟我一起去。喜翠姑娘说,不行,要是我走了,那家里的七亩二分田怎么办?我爸都已六十岁了,非把他累死不可。马兵看着喜翠姑娘的眼睛发誓说,我马兵永远不跟别的女人好。喜翠姑娘见马兵这么说,脸上笑得很灿烂。马兵忽然很认真地说,要是碰上撞车沉船的时候,你说还救不救。喜翠姑娘啪地打了他一下手说,你真是一只乌鸦。

喜翠姑娘打了马兵一下后转身就走,马兵看见她眼里好像有泪水,这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呢?说着说着便生气了,女人的心思真是弄不懂。马兵站在村口马路边抬头看看天空,喜翠怎么说我是一只乌鸦呢?我并不黑,她自己真的像一只乌鸦,一只雌乌鸦。

马兵独自一人站在村口,心里惦记着喜翠,由喜翠想到娘,再由娘想到喜翠。娘说这么丑的姑娘谁要呢?这话让马兵心痛,要是让喜翠听见了,她肯定会伤透了心,躲着自己半个月见不了面。喜翠她爸可能更绝,他说不定就会断了这门亲事。马兵又想到父亲,要是他还健在,就不怕会出现这种后果。

马兵在村口等得不耐烦起来,突然间想回去看看喜翠是否还在流泪。一辆手扶拖拉机向他驶来,司机是马亦冬,马亦冬问马兵站在这里等谁?马兵说,等车,想去镇上。马亦冬说,想去镇上?刚才我怎么看见你往村里走。往村里走!我怎么会往村子里走呢?马兵突然记起来自己真的往回走了几步,就不好意思说,想回去拿几件衣服。马亦冬说,你带衣服,想出远门吗?马兵说想去凤凰农场做工,挣些钱把家里的老屋整修整修。马亦冬说,那你去吧!我等你一下,你拿衣服回来,我顺路捎你到镇上。马兵说,好像用不了这么多衣服,算了,不回去,还是早点走,我还要赶车。

马兵说话时,已经爬上车斗。暖意洋洋的春风扑面而来,路两边的油菜花不断向后推开,此时的马兵很想跟喜翠说话,可惜喜翠不在身边,马兵又叫了几声马亦冬,马亦冬根本听不见马兵的声音。马兵只好自个儿没头没尾地哼着一首流行歌曲。

马兵从镇上搭了一辆客车,客车很旧,也很脏,不但灰不溜秋,而且车壳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上车的人特别多,一个满脸汗水的妇人把马兵挤到边上,伸手拉住车门框。马兵看看手里票号,又听见随车的售票员在车里高喊一定要按票入座,马兵估计自己肯定有座位,就退到一边,站在边上看这种杂乱无章的风景。过了十来分钟,这种风景就自动消失了。马兵最后一个上来,马兵上车时看见所有座位上都坐了人,还有五、六个人在过道上加了小木凳。马兵皱了一下眉,看看左手心里已被汗水浸透了的车票,车票座号一栏里写得一点也不含糊:十九座。马兵右手提着一袋衣服,把左手举过头顶,一路挤过去。坐在小木凳上的人都很不耐烦,说他怎么早一点不上来,人家都坐下了,又要一个个站起来给他让路。马兵不管这些人烦不烦,只顾自己往前走,并且一边走一边看座位后背的号码,又看看手里的车票。马兵在一位姑娘旁边停下来,姑娘似乎没有一点儿反应,她只是侧着头自个儿看窗外柳树上两只嘻闹着的小鸟。马兵看见姑娘穿一件白底打蓝花衬衣,颈项白嫩,头发束成一把,垂下来,发夹是琥珀色的,十分精致,两只衣袖高高卷起,手臂上有稀疏的汗毛。马兵在她旁边站了一会,见她不回头,怀疑是自己看错了票,或者是看错了座位,就瞟了一眼手心里的票,又俯身看了一下被姑娘坐着的那把椅子背后的号码,知道自己没有错,而是这位姑娘错了。马兵正要开口时,汽车发动机响了,车慢慢移动起来,马兵没有在意,人突然向后倾斜。马兵迅速抓住椅子靠背,大概由于慌乱,马兵的手触及到那姑娘的皮肤上,姑娘吓了一跳,回过头看着马兵,涨红了脸。马兵说,我没意思。姑娘说,你没意思,难道是我有意思?马兵说,我不是故意的,都是……都是什么?你不故意谁故意!姑娘盯着马兵的眼,气得连小嘴都撅了起来。马兵说都是汽车惹的祸,它突然开走的,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对,都是汽车惹的祸,马兵在心里又说了一遍,他为自己惊惑中找到这么一句台词感到很高兴。那姑娘想了一下,大概认为马兵说得在理,就转身坐下,在包里抽出一本杂志放在膝盖上翻阅起来。

马兵站在她边上。路况很差,车颠得厉害,人也老是摇晃不定。车里的空气又很混浊,还有十几个人在抽烟,烟味到处在车内流淌。还有汗味和汽油味。马兵头有点晕。马兵几次都把想说的话咽回肚里。车驶了十来分钟,从车窗外卷过来的尘土纷纷落在乘客身上,因为天气闷热,玻璃又不能关死,所以大家只好忍着。马兵看看那姑娘斑白的头发,终于说出来:喂,同志。同志,这是我的座位。马兵俯下身子。周围几个人都用目光打量着马兵,马兵感到浑身不自在,又后悔自己把话说出来,但既然已经说了,马兵心里也就释然。马兵见那姑娘无动于衷,连眼皮也不抬,仍然翻着那本杂志,就火起来。马兵把声音提到近乎于吼的高度:这是我的座位,你站起来。这声音如霹雳,突然间在车厢里炸开,所有人都给震住,有几个昏昏欲睡的还被吓了一跳。那姑娘惊呆了,杂志也掉在地上,她回过头看马兵那副穷凶极恶的样子,突然掩面而泣。马兵一下子软了下来。姑娘止住哭声,从包里摸出一张车票递给马兵,姑娘把车票递给马兵时没有正眼去看马兵,而是把头扭向左侧,看窗外的青山绿水。马兵呆了,这怎么可能呢?马兵把自己手掌心里的车票又看了一遍,仍然是十九座。车内有几个年轻人开始起哄,都笑话马兵把人家姑娘给弄哭了,待会儿看人家姑娘的男朋友来怎么收拾他。马兵心里也有些慌乱,就举起手里的车票说,我有什么错,这张车票明明白白是十九座。姑娘听马兵这么说,也从包里重新摸出车票来瞟了一眼,看着马兵说,我也没错啊!我这张车票上也不是写着十九座吗?你看看。马兵没有看姑娘手里的车票,因为他早看过了,并且看得很仔细,也很认真,不可能看走了眼。周边有几个好事者倒站起来替马兵看了,的确是十九座。他们又让马兵把车票拿出来仔细检查,座号仍然没有变,还是十九座,大家骂了一顿售票员,然后打趣说:让女的坐在男的膝盖上不就得了。两人听了,有些不好意思,站着坐着都显得极不自然。

客车一路颠簸,车上很多人睡着了。那姑娘也睡着,仰头开口,嘴角上流出口水,手里的杂志也掉在地上。马兵把那本杂志捡起来,拿在手里翻着,什么也看不懂。马兵再翻翻封面,才看清是一本《植物研究》。马兵一直站着,自然无法入睡,偶尔打个盹,也是一忽儿,醒着的时候马兵老是在想农场的事情:农场是否要劳力?要是满员了,不但白走一趟,还要亏车船费,那真是倒霉。只要有事做就好,苦些累些咬咬牙也能挺过去。车到丁村小站已是下午一点半左右,车刚停下,睡着的人都醒了,唯独那姑娘没有醒。马兵用那本杂志轻轻碰了她一下肩头,那姑娘好像是从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看着马兵手里的那本杂志呆了好久。马兵说,到站了,是终点车站,你去哪里?马兵说话时把手中的杂志递给她。坐在前面的人都已下车,坐在后面的人在马兵身边挤过去,看马兵挡道站着说话有些不高兴,有人有意推了他一下,马兵的身子突然向前倾过去,差点扑在那姑娘身上,马兵在慌乱中抓住椅背,才平衡了重心。那姑娘随手翻了一下手中的杂志说,我去农场,你到家了吗?马兵说,没有,我也是去农场的,是凤凰农场。你也去凤凰农场?那正好,我们同路。那姑娘说。马兵听了,心里突然间轻松了许多。

从丁村车站到浦坝渡口是一段沙石机耕路,不通汽车。不通汽车就只能搭乘拖拉机,其实拖拉机也很少,要是没有遇上,那只好走路,走路大约需要五十分钟左右。马兵和那姑娘一前一后走着,走到一株古樟树下,马兵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姑娘说,我姓潘,叫潘天娇。马兵又问姑娘去农场干什么?潘天娇说自己到凤凰农场是为了看看父亲,因为父亲来电话说他自己患了重感冒,住在农场医院里一个星期了,也不见好转,需要她来照顾他。马兵说,那你娘呢?潘天娇说她母亲很早就离开了父亲,原因是她母亲嫌农场生活太苦,老是跟农民与泥土打交道,一辈子都这样太没意思。马兵就没有再说什么,潘天娇的话使他有些伤心。他想,这泥土里确实长不出什么好东西,它最大的好处只能是养活农民,但农民到城里就一副猥琐相,城里人连正眼都懒得看,不过有些也不一样,就像潘天娇。马兵想到这里时,一头沉闷,什么时候已落在潘天娇后面了,老实巴交地跟着,看见潘天娇那束头发颠来荡去,心里想:喜翠是否跟他爸割小麦去了?看来潘天娇还在兴头上,她只是在前面说个不停,马兵也把思绪从喜翠那里拉回来。潘天娇告诉马兵说,她父亲与母亲原来是大学同学,都从农大校门出来,因为她父亲从小生长在农村,对农业有感情,更重要的还是他想把所学的知识用起来。她母亲是市民,在农大所学专业是园艺,目的是想到城建园林处,因为她父亲的缘故,所以也放弃对园艺的追求,与他父亲来到凤凰农场,当时农场条件十分艰苦,母亲熬了五年,实在呆不下去了,就一走了之,父亲坚决不让母亲抱走她,那时她还只有两岁,父亲因为工作太忙,只好把她放在老家,由奶奶抚养,后来读小学,也是在乡下一所由祠堂改建而成的学校,下雨天,那里面阴森森的气氛,至今都令她心寒。潘天娇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有些口渴,就从袋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让马兵先喝。马兵说自己不渴,马兵这时候看见潘天娇牙齿整齐雪白,喝水的动作却跟喜翠差不多,不是在解渴,似乎在救火。潘天娇差不多把整瓶矿泉水都喝光了,大概她又记起同伴马兵,就留下几口,看着马兵疲惫的脸说,你喝吗?马兵摇头说,现在还不渴,过一会再说,潘天娇就拧紧瓶盖重新放回袋里。马兵盯着潘天娇提袋的手说,那你爸后来呢?后来嘛,后来我爸一直未再娶,独自一人过了20年,他由一名技术员成为场长,他把大半生时间花在研究亚麻上,我也说不出他的前半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马兵突然间站住了。潘天娇转过身来,看马兵呆呆地站在那里,说你这个大男人怎么多思多虑的。马兵说,我想求你一件事。潘天娇说,你说吧!什么事让你这么认真?我去凤凰农场是想去做工,不知道是否需要劳力?马兵把头仰起来,看着蓝天白云,马兵这时候看见头上有几只黑色的鸟飞过,他想,这好端端的怎么能有黑色的鸟飞到头顶上呢?他在地上捡了一颗石子向空中抛去,由于距离太远,没有惊动鸟。潘天娇笑笑说,你为什么跟这乌鸦过不去,真是小孩一个。乌鸦?这真是乌鸦吗?女人怎么老是提起乌鸦,马兵心里打了一个激灵,手臂上的汗毛侧竖起来。

潘天娇没有注意马兵的情绪,问马兵去农场做什么工?马兵说,当然是农民工。潘天娇说,这还不容易,场里每年不是都招人吗?马兵说,我听说时候已经过了,不知道是否已满员?这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的。潘天娇看着马兵零乱的头发,给马兵吃了一颗定心丸。

有了潘天娇,马兵觉得这路也并不算远,天也不是很热。马兵记起临走时喜翠对他说的话,心里总是有些疙瘩。潘天娇看见马兵心神不定,问马兵在想什么?马兵说,没有。不对,你肯定有什么心事。潘天娇说着拿眼睛盯着马兵的眼睛,马兵被灼伤了,立刻躲开潘天娇的目光。潘天娇就扔下马兵自个儿走在前面,马兵从她的背影看过去,猜测潘天娇可能生气了,就赶紧跑了几步追上去,对潘天娇说出门时喜翠让他千万不要跟别的姑娘好。潘天娇听了,笑得双手按着肚子蹲在地上不能动弹。马兵摸摸自己的后脑勺说,这有什么好笑的,你怎么会笑成这个样子呢?马兵说话时,突然看见蹲在地上的潘天娇向他伸出一只白嫩的手,马兵站在那里心里忐忑不安,不敢正眼看潘天娇。潘天娇说,我不走了,你走。潘天娇说话时把两只胳膊围绕成一圈,紧紧箍在膝盖上,把头扭向一侧,看着远处。远处山坡一片葱郁,翠绿得让人心醉,山脚边一畦水田中有一只水牛在耕田,田里还有一个扶犁的农民。马兵想,拉一把就拉一把吧!拉一把也不能说我就与她好,再说喜翠也不知道。马兵走到潘天娇身边把手递给潘天娇,潘天娇突然站起来在马兵手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打得马兵手掌火辣辣的生痛。马兵想,这女人的心里究竟想着什么呢?

马兵和潘天娇走到浦坝渡口时,渡口上已聚集了四、五十人。码头十分简陋,靠码头边是一家小店,有三、四间平房,生意也清淡。马兵走过去买了五个茶叶蛋和两瓶可乐,潘天娇站在屋檐下用纸巾不停地擦着脸上的汗水,在周边地上扔了五、六个白纸团。她见马兵朝她走过来,就抢上去在马兵手里抽走一瓶可乐,脸上笑嘻嘻地说,是给我的吗?马兵。马兵说,茶叶蛋呢!茶叶蛋你不想吃了?潘天娇说,马兵,你不能先替我拿着吗?我不能同时两只手都拿东西呀!马兵笑了笑,剥开茶叶蛋塞进潘天娇嘴里,潘天娇脸上飞起了两朵红晕。马兵站在码头上向远处望去,海面一片辽阔。潘天娇站在马兵边上,指着对面说,你能看见吗?那边就是凤凰农物。马兵顺着潘天娇所指的方向看去,对面建筑物依稀可见。马兵说,坐船要多长时间。潘天娇说逆流要一个小时。马兵看见海水比他村庄边的河水要清得多,就有一种想游泳的欲望。他说,能游过去吗?潘天娇侧过身,目光在马兵脸上停下来。马兵又重复了一遍,问潘天娇能否游过去?潘天娇说,你行吗?马兵,你会不会游泳我都怀疑,你还想游过去。马兵说,你不信,我就试试。马兵说话时,有意挥动着胳膊,装扮出一种要往下跳的姿势。潘天娇连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看着水面停着几只白色水鸟。马兵见潘天娇无动于衷,于是悻悻地说,你不看,我也不游了,不游了。潘天娇突然看见渡船劈风斩浪朝他们驶来,一脸喜悦说,马兵,马兵你看渡船过来了。马兵抬头时,看见远处驶来一只木船,马兵想,怎么会是这种船呢!这么多人能行吗?马兵抿抿嘴角想说,又把话咽回肚里。

船到码头时,从船上跳下一个水手把缆绳系在岸边石桩上,等最后一个上岸的人跨上码头时,下船的人开始鱼贯而入。马兵和潘天娇因为早就站在码头上看海,所以就排在最前面。潘天娇看见船在水中不停地颠簸,脚下轻了许多,走路好像踩在棉絮上一样。潘天娇说,马兵,你先下去,好拉我一把。马兵就把潘天娇的位置换过来,走在潘天娇前面。木船摇晃不安,头部不停地撞击码头上的水泥。马兵一脚跨过去,人晃了一下,马兵急忙蹲下身子,一只手抓住船弦。马兵站稳后,伸手去拉潘天娇,潘天娇把右手递给马兵让马兵捉住,马兵不敢握紧它,生怕自己伤了潘天娇的筋骨。潘天娇说,马兵,你抓住,你不抓住,我手就要滑出来的。这时候船突然间浮起来,船头顶在水泥上发出一声闷响,正要沉下去时,潘天娇一脚跨过去,马兵用力一拉,潘天娇和马兵撞了个满怀,撞得马兵打了个趔趄,后面的人“哗”的一声笑出声来。潘天娇两腮通红,马兵也有些不好意思,不停地低头搓手。过了一会,船上位置都坐满了,岸上还站着十几个人。水手想解缆,岸上的人骂骂咧咧说,人还没有下船,慌个鸟。水手点了一支烟,对着最后一个背影说,满了,早满了,还下去,我看你们都想找死。站在驾驶台上的船长狠狠地瞪了水手一眼说,乌鸦嘴。坐在后面的马兵心里有些发慌:今天怎么啦!潘天娇似乎没有听见,她眼里是远处海鸟滑翔的风景。

船刚离岸几分钟,天空便开始暗下来,刚才还灿烂耀眼的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隐进云层里,海面的风也有些紧,船有些不安起来。开始时大家并不在意,只是顾自己说话。潘天娇看见周边全是水,很是兴奋,在马兵耳边说个不停,马兵嘴里应着潘天娇的话,心里老是掂记着喜翠和做工的事。潘天娇见马兵心不在焉,就轻轻地打了一下马兵的手,马兵突然间吓了一跳。马兵抬头看潘天娇时,忽然看见远处灰黑色的云走得很快,那云刚才还在天边游荡着,淡淡的,几乎看不出什么痕迹,现在怎么一下子就聚集在一起呢?并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黑。马兵看见远处的情景,心头蒙上一层暗影。潘天娇说,马兵,你呆什么?马兵没有回答潘天娇的问话,只是看着远处的天边。这时候突然刮起一阵狂风,船摇晃了几下,浪花飞进船里,船舱里有些慌乱。潘天娇抓住马兵的肩膀,吓得脸色发青。马兵看见坐在靠船头的几个中年人身上湿了一大片,有个穿灰色背心的人头发上的水还不停地往下滴。马兵自言自语地说,怎么啦!这风从哪儿钻出来的,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吗?过了一会,黑云便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头顶上仿佛是倒扣了一只大黑锅,船上的人都紧张起来,脸色也变得苍白。潘天娇心里恐惧,抓马兵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加重了许多,马兵感到肩膀有些生痛,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马兵突然看见西边的黑云裂开一道裂缝,呈现出红色的光芒。船上的人见了,都惊叫起来。潘天娇正看得发呆,这时候雨点辟哩啪啦地打下来,抽在她身上,她感到一阵凉意侵入。船上的人乱纷纷地都往后舱涌去,马兵和潘天娇被慌乱的人群挤得东倒西歪。站在驾驶室里的船长见了,大声喊着,让人们不要惊慌。马兵看见船长的白胡子颤抖得十分厉害,心里有些恐惧,抓住潘天娇的手拼命往里挤。后面的人用力一推,马兵和潘天娇都被推进船舱里,两人刚好站在窗边。这一刻船摇晃得很厉害,水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驾驶台上,他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响,让人毛骨悚然。突然,一道闪电晃过,刺得潘天娇眼睛生痛,紧接着一声闷响在头顶上炸开,潘天娇被打得头昏目眩,怕自己站不住脚,就死死抓住马兵的手。潘天娇手冷冰冰的,让马兵心里发抖。船舱里的人又开始说东道西,尤其是站在马兵和潘天娇边上的几个中年妇女,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真是让人厌恶。马兵听见头顶上的雨声又急促了许多,这雨声越来越重,越来越急,敲得人脑袋发胀,紧接着头上的水便哗哗作响。潘天娇看见窗外甲板上的水开始流动起来,窗子玻璃上的水流下来,一条线一条线地向下倾注,窗外虽然有些模糊,但还能分辨得清。船头在风浪中不停地起伏着,一忽儿好像昂头的烈马,一忽儿又如钻地的老鼠,高耸时水花撞击着船头四处飞扬,低头时船跌入底谷,海浪铺天盖地压过来,“哗”的一声倾倒在甲板上。潘天娇看得心寒,把另一只手揽在马兵的腰部。很多人站不住,抓住身边的固定物随船身摇荡着。马兵一手紧紧握住潘天娇的手,另一只手抓住窗子边的木档。站在马兵身旁的几位中年妇女见立不住脚,干脆坐在船底,马兵看见海水湿透了她们的衣裤,她们的脸色比刚才青白了许多,显得十分憔悴。又一阵雷声在头顶上滚过,坐在靠船弦的一个女人开始往角落里呕吐,站在边上的人无法移动双脚,只好让女人把污秽吐在他的脚上,臭气弥漫着整个船舱,引起一阵阵恶心。马兵见潘天娇捂住鼻子,就轻轻在她后背拍打着,潘天娇觉得马兵的拍打很有效果,把她涌上来的东西全部打回肚子里。潘天娇差点呛出了眼泪,马兵又在她背上用手抚摩着,潘天娇气理畅通,感到一阵舒适,她扭头看了马兵一眼,马兵发现潘天娇眼里有些异样。

甲板上已经积了许多水,随着船身的起伏,甲板上的水也随波逐流,汹涌的气势使水拍打着船弦和船头,撞击出许多水花。有几次因为船头骤然抬高,水向后迅速退却,撞击在舱边的门上,海水从门缝里哗哗地涌进来,引起一阵恐慌。风似乎更大了,轰隆作响,船中的水也越积越多。暴雨如注,船在波浪中颤抖。这时候,马兵听见船长的声音,船长要男人都出去,拿脸盆、木桶去把甲板上的水舀出去,船遇上了暴风雨,有些麻烦。船长的声音已经变调。女人们吓得面面相觑,男人们都沉默着,谁也不敢出去,站在驾驶台上的水手,急匆匆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只木桶,大声吼道:还愣个屁,再不动手就没命了。听水手这么一喊,马兵头皮发麻,女人们已哭出声来,马兵对潘天娇说,你抓住木窗框,我出去。男人开始寻找脸盆和水勺。马兵想拉开窗,水手抢先了一步,水手瘦瘦的身子纵身一跳,马兵正想跟出去,一阵狂风突然卷过,船向左侧一倾,马兵看见水手一个踉跄,便从甲板上甩出去,等到他定眼再看时,水手已不见踪影,马兵倒抽了一口冷气,哭丧着脸大声叫喊:水手掉进海里了,水手掉进海里了。舱内的人吓得脸色发白,直打哆嗦,女人们哭爹叫娘,潘天娇抓住马兵的皮带说,不能出去了,不能出去了。潘天娇似乎被吓破了胆,不停地重复着,马兵一时也六神无主。船长死死地抱住舵杆,咬紧牙关,古铜色的脸上挥汗如雨。马兵突然感到船一下子被送上一个顶峰,潘天娇充满恐惧的尖叫声响起,舱内的人突然听到“咔喳”一声脆响都愣住了,马兵看见半扇棕色风帆像纸鹞一样一头栽进大海里。船长大惊失色,“卟通”一声跪在驾驶台上叫天保佑。船上的人乱得像一锅粥,纷纷寻找木板之类的东西。一个壮汉从一个中年妇女手中夺过一块木料,那女人在他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男人蹬了他一脚,男人的动作很沉重,女人仰面向后倒去,头部撞在船弦上,血从女人的发根喷射出来。一个老头举起扁担向男人劈去,男人用手一撂,老头跌倒在地。窗外瀑雨如注,远处白茫茫一片。

船像一头喝醉了酒的牛,在海里打转,被风浪抛上一座山峰又摔进了底谷,船上的人都滚在一起,哭喊声四起。马兵拉开窗门,风雨迎面汹涌袭来,一个巨浪刹时从天空中狠狠扣下,船底被海水重重地顶了一下,船向左侧一歪,船长被弹出驾驶台,抛入海中。一瞬间,整个船倒扣在海水中,海中泛起巨大的泡沫,几十个人在水中呼救、挣扎,歇斯底里的声音穿透雨帘向远处飘去,顷间又被风浪的吼声吞没。马兵浮出水面的瞬间,一块舱板正好从他面前飘过,马兵一把抓住舱板,舱板很滑,又从马兵手中脱开。刚好一浪迎面涌来,舱板随水飘至马兵胸前,马兵迅速把舱板压在胸下。这时候,马兵突然感到右脚被一双软手抓住,他用力一蹬,软手便脱开。身后传来潘天娇凄厉的惨叫。马兵回过头,看见潘天娇已被送上浪尖,散开的头发浸在海水中,像一朵飘荡的黑云。马兵正想游过去,一个巨浪从左边打过来,把他压在水下。等到马兵抬头看时,潘天娇已不见踪影。

3

马兵醒来时,看见自己躺在乡村卫生院的病床上,房间里没有人,日光灯还亮着。马兵下床走了几步,觉得有些头晕,就躺回床上。马兵记起昨天的事情,感觉好像并不是真的,仿佛是一场梦。马兵闭目养神了一会,还是感到有些乏力,又躺在床上休息了片刻。一个护士把当天的报纸放在马兵床上,马兵被惊醒,护士已经转身走了,马兵看见护士的背影,想起潘天娇那双软手。马兵把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这时候,马兵发现自己右脚脖子已被潘天娇的一双软手卡得发紫,似乎还有些隐隐作痛,马兵看着这道紫痕,眼前全是潘天娇的影子。马兵就呆在床上想着潘天娇的影子,似乎还听见潘天娇的说话声。窗外一阵风吹进来,床边的报纸被风吹落在地,报纸落地的声音惊动了马兵,马兵从地上捡起报纸,报纸第一版赫然印着一排黑体字:“遭遇龙卷风,浦坝渡口昨日翻船”。马兵调整了一下位置,把目光集中在报纸上:“本报讯:昨天下午两点三十五分,我市天门县龙港镇遭遇龙卷风袭击,浦坝渡一艘渡船翻船,船上49人全部落水,除一人还在医院抢救外,其余48人无一生还。目前事故正在处理中……”马兵闭上眼睛,潘天娇黑云般的头发随水漂荡,她的惨叫声弥满了整个房间。马兵摇晃了一下头,头很重,比以前似乎大了些,还有些隐隐作痛。窗外阳光很好,白生生地射进来,落在床上和地上。马兵看见靠窗边一把靠背椅上放着一叠衣裤,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穿的是病号衣,昨天穿的衣裤已放在靠背椅上。马兵记得出门时带着的那人造革皮包在他抢那块舱板时,从他手中滑走的情景,那只人造革皮包随波浪漂然而去,马兵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因为当时那块舱板正好对着他漂来,并且已经到了他眼前。马兵在床上呆了一会,忽然想起医药费,心里有些发慌,就换上自己的衣服,看看走廊里没有人,溜了出去。

喜翠听到浦坝渡口翻船的消息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大概十二点半左右,喜翠记得村口广播刚刚结束。喜翠胃里有些难受,但手中还有半个秧苗没有插完,所以也只好忍着。马亦东从她家田埂上走过,看见喜翠时说:喜翠,你怎么还在这里插秧?喜翠抬起头,看见马亦东一脸疑惑,说:快了,就只有半个秧。马亦东说,喜翠,你真的不知道浦坝渡沉船事情?喜翠突然间觉得胸口闷得生痛。马亦东说,沉船是昨天中午的事情,听说一船49人死了48个,不知哪个是天命,逃过这一劫。喜翠说,真是昨天中午吗?喜翠说话时耳边滚过隆隆雷声。马亦东看着水田里一条浮动的蚂蝗朝喜翠玉腿直奔而去,马亦东说昨天马兵是搭我拖拉机走的,不知道他是否赶上了那班车?要是赶上了那班车……,马亦东把后半句话咽回肚里。喜翠觉得头有些迷迷糊糊的,人也有些发软,手中半个秧苗不知什么时候已丢在水田里,秧苗在水中散开,像被风吹散了的乱发。喜翠突然一步跨上田埂,盯着马亦东的脸说,你说的话是真的?马亦东不愿看见喜翠的眼光,就扭过头,看刚插下的一片绿色禾苗说,我是听来的,不过,报纸上也这么说。

喜翠回家时脑子昏昏沉沉,走路好像踩在棉絮上。喜翠没有回家,她径直来到马兵家,她看见马兵娘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口碗,似乎在喝粥,一边望着远处,有几次喜翠看见她把碗放在嘴边,又放下来。喜翠顺着矮墙走,又穿过一个破败的台门。马兵娘看见说,喜翠,你来啦,你听见了什么没有?喜翠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用手按着肚子说,伯母,我听见了,是马亦东告诉我的,他说浦坝渡昨天中午翻船了,他又说马兵昨天搭他拖拉机走的,要是赶不上那班车就好。马兵娘撇撇嘴巴,用粗糙的手掌抹了一下鼻子,没有哭出来。喜翠胃很疼,她没有说,只是加强了手上的力量。马兵娘说,喜翠,喜翠,你怎么啦?马兵娘蹲下身子,看喜翠满脸虚汗,有些紧张。喜翠想说什么,话没出口就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全是清水,没有一点饭粒。马兵娘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说,你吃饭了吗?喜翠说没有。喜翠抹了眼角上的泪水,觉得比刚才舒服了许多。马兵娘把自己的空碗放在桌子上,从木橱里捧出一碗面条,对着喜翠说,你吃吧。喜翠吐了清水后也并不饿,只是从马兵娘手里接过面碗,放在一边,看着木门后马兵那双解放鞋发愣。马兵娘说,喜翠啊!你老是胃疼,先吃饭吧,要是面冷了,吃下去又会吐酸水的。喜翠听了这话,懒洋洋地拿起一双筷子,放碗里搅拌了一下,又把筷子放在餐桌上。马兵娘侧过身,撩起腰巾擦眼泪。

喜翠一下午没有去田头,也没有吃饭,就躺在马兵床上流泪。马兵娘也坐在门槛上抹眼泪。马兵娘抹一下眼泪,叹一声气,看看太阳已经西斜,就来到喜翠家田头。喜翠她爸躬着背,独自一人站在水田中央。马兵娘站在田埂上喊道:喜翠她爸,喜翠她爸,你上来,我有话跟你说。喜翠她爸远远地听见有人叫唤,立起身伸伸懒腰向四周张望,见是马兵娘叫她,将手中一把秧苗全插在水田里,用田里的泥水洗去手上的泥巴,向马兵娘走来。马兵娘站在田埂上,喜翠爸站在水田里点了一支烟。马兵娘说,亲家爸,听说浦坝渡昨日翻船了,我马兵……马兵,你说马兵怎么啦?喜翠爸有些急,胡子一抖一抖的。马兵娘说,我担心着呐。喜翠胃疼,在我家躺着,你看这事咋办?马兵娘红了眼眶,用手掌去抹泪水。喜翠这些天怎么老是不舒服,我看真有些问题。喜翠爸吸了一口烟,看看马兵娘腰巾上的两个补钉说。喜翠娘说,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不过,今天胃疼可能是担心马兵的缘故。喜翠爸说,昨天看西天这雷云架势,我就估计要出人命了。马兵娘这时觉得鼻子痒得难受,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喜翠爸坐在田埂上,好久没有说话。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喜翠爸说,要么去浦坝渡口看看,今天恐怕来不及了,你看太阳都西斜得这么厉害,还是明天去吧!你在家呆着,我和喜翠一起去。喜翠爸把一个火红的烟蒂丢进水田里,“哧”的一声,刚才失重的烟蒂又恢复了平衡,浮在水面上。喜翠不行,喜翠不能走,她身子很虚弱,这一走虽然说不远,要是路上犯胃病,你这把老骨头总不能背她吧!马兵娘撇撇嘴巴,看见一条蚂蝗爬在喜翠爸的小腿上。喜翠爸觉得小腿有些痒,顺手打了一掌,蚂蝗破了身子,鲜血四溅,碎尸滚落在水田里。喜翠爸站起来说,好,明天我一人去看看,马兵不会有事吧!马兵怎么能出事呢?马兵娘说,那我走了,下午喜翠不下田了。喜翠爸趟着水,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看马兵娘,马兵娘正走在塘角转弯处,太阳斜照过来,留下长长的影子倒映在水田里。喜翠爸心里嘀咕着,这老女人心里鬼着呢!

马兵娘回到家里时,喜翠睡着了。马兵娘看见喜翠头枕着右臂,大开着口,口水都流在草席上,有一丝还粘在嘴唇边,嘴唇很厚,但有些绯红。马兵娘想,我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让马兵出门呢?我真有些糊涂,怎么也不问个黄道吉日?屋漏就屋漏吧!住茅草房的人还不是有好几家吗?马兵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把老骨头还留着有什么用呢?马兵娘在门槛上坐了一会,想起该做晚饭了,就去后院剥了几瓣芥菜到水塘去洗,她想待喜翠睡醒后给她烧点菜泡饭。喜翠醒来后天已擦黑,想起自己一下午没有下田,让父亲独自一人插秧,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父亲虽然年事不高,但毕竟也六十开外,况且父亲还体弱多病。马兵娘看见喜翠坐在床沿呆着,问她想什么,是否想马兵了。喜翠说,我怎么睡了一个下午呢?马兵娘伸手拉亮电灯,看见喜翠比中午精神了许多,双腮也有了些红晕,就告诉喜翠自己下午去过她家田头,跟她爸说过了。马兵娘说完这番话,就对喜翠说她已烧好了菜泡饭。喜翠中午没有吃饭,这时候肚子正饿,就跟马兵娘来到厨房,马兵娘给她盛了一大海碗,喜翠看见泡饭里的菜绿得诱人,那汤也可口,就一口气把它吃完。马兵娘坐在边上看着,心里有些不舒畅。喜翠收拾了饭碗,马兵娘说,你别回去了,明天你爸一早要去浦坝渡口看看,反正也不上田头,待会我送两个冷馒头过去,让他明天一早热了吃,我一个人心里闷得慌,老是放不下来,想和你说说话。喜翠没有说话,就去整理马兵的床,放下蚊帐。

喜翠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半夜,才有些迷迷糊糊。隐约中突然听见敲门声,开始她以为自己在梦里,后来仔细听了,才知道是真的。喜翠静听了一会,不敢出声,后来又听见马兵的声音,是马兵在叫他娘。马兵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是马兵,但又很像马兵,只是比前两天虚弱了一些,底气不足,听起来有些变味。喜翠尽管兴奋,但还是有些紧张和害怕,她不敢拉亮电灯,只是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拖着鞋,来到马兵娘床前。马兵娘鼾声如雷,喜翠拍拍她的小腿,马兵娘惊慌失措,一坐而起。喜翠说,伯母,伯母。马兵娘显然很不高兴,说,都半夜三更了,你不睡,站在这里干什么?马兵娘说完后觉得胸闷气促,张着大口喘气,一边用手不停地摸着胸口。喜翠呆在一旁,不知是否应该告诉她。马兵娘拉亮电灯,想去小便。这时候,喜翠又听见马兵声音,就拉拉马兵娘的衣袖说,伯母,你听,好像是谁在叫开门。马兵娘侧耳听了一会说,我怎么没听见什么声音。喜翠也觉得楼下没有声音了,真是奇怪。马兵娘起身去小便,敲门声又响起来,不急,断断续续,喜翠听得很真切,就跑去告诉马兵娘。马兵娘还坐在便桶上,听喜翠这么一说,就屏声敛息听了一会,是有人敲门,边敲边叫,还敲得很响。马兵娘手提着裤腰突然站起来说,好像是马兵的声音,喜翠,快跟我下楼,是马兵的声音,我马兵回来了。喜翠打了一个激灵,搀住马兵娘的右臂。马兵娘打开房门时,喜翠看见马兵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马兵娘喝道,马兵,你是人还是鬼?马兵娘随手在马兵脸上扇了一巴掌。马兵说,娘,我是马兵,是你儿子马兵。马兵娘看见马兵这副样子,哭丧着脸说,马兵啊,我的儿,你怎么坐在自家门前啊!马兵,你怎么会这样失魂落魄,你前天出门时还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两日不见,就落到这般田地?喜翠见真是马兵,就走到马兵的背后,双手穿过马兵两腋,把马兵抱起来,马兵身子很弱,站也站不起来。喜翠用肩膀扛着他,右手拉住马兵的右手,左手向后抱住马兵的背,连架带拖把马兵搬进屋,放在床上。马兵娘急忙去冲了一碗糖水,让马兵喝下。喝完糖水的马兵感觉好一些,想坐起来,但头很沉,又只好躺下去。喜翠打了一盆水,在上面注了些开水,用手试试水温,感觉可以,帮马兵解了衣扣,脱开衣服,给他擦洗身子。马兵娘附下身,把耳朵贴在马兵嘴边,问马兵想吃些什么。马兵的回答有气无力,让马兵娘听了很心疼,好在她最后还是听清楚了,马兵是想吃些面条之类的东西。马兵娘去厨房烧面条时,喜翠已经给马兵擦完了身子,又给他换上了衣裤。

马兵坐着,把身子靠在喜翠身上。马兵娘坐在床沿上,一口一口喂着马兵。吃了半碗,马兵的脸色好多了。碗里浓烈的大蒜味在屋里飘荡着,弥满了整个空间。喜翠馋得欲流口水,她强忍着吃面条的欲望。喜翠看见马兵接面条的动作逐渐主动干脆起来,自己身上的压力也减轻了许多,知道马兵的身子已苏醒。喜翠用手抚摸着马兵的后背,马兵渐渐舒服起来。马兵喝完最后一口面汤,马兵娘说,没事了?马兵点点头,把身子歪在一边说,我很困,想睡。

马兵睡得很沉。喜翠躺在马兵旁边翻来覆去睡不着。喜翠本来想问问马兵为什么这样失魂落魄,见马兵睡得死,就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默默注视着他的身影,猜想马兵出门的种种情景。后来想多了,脑子有些模糊,有些混沌,就靠在马兵旁边睡着了。

4

马兵娘一连几天都兴奋着,逢人便说我马兵是真命天子,一船人就保了他一个,你说是不?开始时村里的人都说她命好,说马兵父亲在冥冥之中保佑着他。后来说多了,大家又觉得有些烦。到后来,村里的人看见她迎面走来,就远远地避开。她自己对这尴尬的局面根本没有觉察,有一次让喜翠看见,喜翠说,伯母,你还说马兵的事,人家都不愿意再听了,还是别说好。马兵娘听了很不高兴,白了喜翠一眼,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肚子。

马兵不敢再出门打工,白天帮喜翠家插秧,晚上喜翠过来陪他。喜翠老是缠着马兵讲浦坝渡翻船的事情,马兵讲着讲着便提到潘天娇,喜翠就流露出不满。马兵进入了角色,没有注意喜翠的情绪,喜翠就追问种种细节,马兵遮遮掩掩,喜翠故意拿话来激他,他也没有听出来,对蹬开潘天娇表示惋惜。这时候喜翠便激动起来,大叫着说,可惜是吗?觉得可惜为什么不抱住她,不拉住她?喜翠声音里突然充满了哭腔,这让马兵愣住了,怎么说着说着就变成了这副样子?刚才还不是好好的吗!女人的心思真是无法摸透。喜翠见马兵还是愣着,就一边哭一边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叫你不要跟别的姑娘好,要不是我在你出门时嘱咐过你,你肯定跟她好上了,你要是跟她好上了,那她抱住你时,你还会用脚蹬开她吗?如果你不用脚蹬开她,那你还有命吗?喜翠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心,伤心的喜翠就哭个不停。马兵压跟儿也没有想到喜翠的推理竟然如此滴水不漏,同时,也为喜翠这种牵强附会的推理而哭笑不得。马兵沉默了一会,喜翠哭得越来越起劲。马兵看见喜翠的两肩不停地颤动着,前胸一耸一耸的。马兵不知道喜翠怎么会这么伤心,以前看见过喜翠这副样子也只有一次,那是喜翠她娘死的时候。喜翠娘死时,马兵还在读初中。那天的事情完全是马三友的错,要是马三友不用那块拳头大的石头击倒喜翠娘,或者喜翠娘被击中后不跌入河塘中沉下去,都不会出现这种后果。马三友是怕他娘吃亏了,骂不过喜翠娘,所以他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手中的石块砸向喜翠娘。其实马三友的那块石头是用来吓唬马兵的,因为中午放学后,马兵把他的书包扔在水沟里,他一边捡起书包,一边捡了书包旁边的一块拳头大的石头。但他在高高举起这块石头片刻后又放下,把胸中的愤怒化作嘴上的骂骂咧咧。这时候,马三友和马兵正好走到村口西塘边,马三友看见他娘正在和喜翠娘吵架,两人蹲在水塘石桥两边洗衣裳,喜翠娘涨红了脸,骂得很凶,还用左手朝他娘指指点点,手指都几乎要戳到他娘脸上,还说,谁叫你是个麻子,你也不拉泡尿照照自己是那副面孔,坑坑洼洼的半升粉也垫不平,管不住自己老公还来找别人论屁理。马三友看见他娘嘴很笨,说不清话,分不了理,只是撇着嘴哭。马三友想起上个月他父亲为这事打断她母亲右手小拇指的情景,一时恶起,就把手中的石块砸过去,石块正好砸在喜翠娘头上。喜翠娘被这突如其来的飞石打晕了,“啊”的一声向后倾斜过去,倒进河塘里沉下去。马三友也吓破了胆,拔脚便逃。等到村里人捞起喜翠娘时,她额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人早已断气。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喜翠跪在她娘边上,哭得十分伤心,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哭声在喉咙里打嗝。

马兵走过去,坐在喜翠身旁劝了一会,喜翠停止哭声。马兵把手搭在喜翠肩膀上,喜翠把马兵的手甩下来。马兵知道她心里仍在生气,就坐在床沿上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明净的天空。月色很好,也很淡,淡得只有一丝痕迹。马兵想起读书时老师讲吴刚和嫦娥的故事,就有些入迷。马兵想了很久才回过神来,发现喜翠已伏在柜桌上睡着,打着柔和的鼾声,嘴角还牵了一丝口水。马兵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喜翠慵懒地睁开眼,见是马兵,脸色阴冷下来,马上掉过头去,动作尽是生硬。月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喜翠脸上,泛着寒光。马兵见无法打破僵局,只好让喜翠独自看窗外发愣,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很快便睡得沉实。喜翠看看窗外的月亮,一边想,一边流泪,看看睡着的马兵也觉得很无奈,坐着也是白坐,就躺在另一头睡下。睡到半夜,喜翠感觉突然被人蹬了一脚,踢在臀部。喜翠惊醒,看见马兵一只脚搁在线毯上,马兵脚又阔又长,但很瘦,在月色下泛着白光,让喜翠有些寒心。喜翠用手抽去马兵脚下的线毯,重新盖在他脚上。喜翠刚躺下去,马兵蓦地坐起来,口喘大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喜翠在昏暗中看着马兵没有说话,马兵用手抚摸胸口,过了一会才缓过气来。第二天,马兵起来时喜翠还躺在床上,马兵说,我昨夜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自己脚被毒蛇缠住。喜翠侧身向内,半闭着眼睛,处于假寐状态。马兵见喜翠没有什么反应,悻悻地独自去吃早饭。

喜翠由于夜里没有睡好,早上起来时广播也结束了。喜翠眼眶还多了一圈青晕。马兵娘看见,心里有些不快。马兵娘说,喜翠,你病啦?喜翠摇摇头,动作有气无力,吃了两碗粥和一块麦糕,仍然打不起精神。马兵娘说,你的眼睛咋会这样呢?喜翠说,昨夜睡不着。马兵娘撇撇嘴,也没再说什么,收起桌上的碗放在锅里洗刷,又把脏水倒在水槽里冲出去。喜翠坐在餐桌前看着发呆,等马兵娘把锅擦干,又无精打采趿着鞋上楼。马兵娘往软梯斜视了一眼,撩起腰巾擦手,一边沉沉地说:马兵帮你爸插秧去了。

喜翠足足睡了一个上午,醒来时听见广播里正在播放歌曲《东方红》,喜翠想起床,又觉得浑身乏力,头比早上还昏昏沉沉。喜翠垂着头在床沿上坐了片刻,胃里的东西忽然往上涌,喜翠来不及穿鞋就赤脚跑到窗口边,扒在窗口呕吐,早上的粥和麦糕糊在一起,大口大口地从喜翠口中滚落下来,砸在泥地上,溅成一朵朵芙蓉花。吐了五六口后,再也没有什么可吐了,剩下的全是从人体深处涌出来的黄胆水,一丝一丝直流下去,拉得长长的,又忽然间断开,掉在地上是一滴雨点大小的口水。喜翠吐过后,觉得轻松许多,抹了一下眼泪,手掌湿漉漉的。喜翠扒在窗沿呆了一会,下楼洗手。喜翠看见马兵娘坐在门槛上吐得天昏地黑,泪花满眼,脚前泥地上是一堆盆口大小的污秽,鞋面上也星星点点。马兵娘说,灰,喜翠你快拿灰来。喜翠听见后,去灶边灰堂里抓了一把稻草灰走过来,撒在污秽上,见马兵娘还怔怔地坐着发呆,就俯下身说,你好些了吗?喜翠话还没说完,马兵娘突然把人向前倾去,颈项被提得远远的。喜翠正在惊愕,白糊糊的东西已从马兵娘口中滚落了三四口,一阵恶臭冲进鼻子,直捣喉咙,肚子里便翻江倒海地汹涌起来,喜翠急忙向门外跑过去,还是有一口落在门槛上,溅了马兵娘一身。

中午马兵回来,刚踏进门槛,就埋怨他娘早上给他吃了什么鬼东西,整一个上午人都昏昏沉沉,头晕得要命,连手中的秧苗和稗草都分不清楚。喜翠白了马兵一眼说,我和你娘也不是同样吗?我们还吐得一塌糊涂呢!马兵说,这怎么搞的,我也吐了几口,看来是我们吃了什么馊东西了。马兵娘说,要么是粥,要么是麦糕,腌菜不会馊,我早上刚拿出来,蜡黄蜡黄的。中饭马兵和喜翠都不敢吃麦糕,马兵娘看看一盘黄灿灿的麦糕,觉得扔了又很可惜,就吃了一块,还没有到洗碗的时间,已把吃下去的东西全给吐出来。傍晚,马兵娘打着蒲扇,坐在院子里纳凉。姚梅婆过来说,好些了吗?吃晚饭了没有?马兵娘说,下午喜翠烧了菜泡饭,晚饭就不想吃了。姚梅婆说,看你多好,有儿有媳,头痛冷热的也有个人来照应,马兵也真是天命,这些都是你上世积的善和德。马兵娘听了,心里很甜,嘴上却说,还差远呐,瞧人家都盖新房了,我还住老屋,晴天住老屋也没事,雨天就难过。前些日子老是阴雨天,屋里屋外差不了多少,屋里泥地滑得很哪,我都跌了好几次,幸亏没摔坏这把老骨头,还是你好,家里上铺砖下地平,漏不着,地不滑,穿身衣裤也干净。姚梅婆说,我好什么啊?话一出口,就差点哭出声来。马兵娘拉过一把小竹椅说,坐会儿,坐会儿吧!也好长时间没有聊了。姚梅婆接过竹椅放在马兵娘的右边,靠着一株老槐树坐下来。马兵娘凑过去,俯在姚梅婆的耳边说,老姐啊,近来有无音讯啊?姚梅婆说,这么多年都已过来,也不指望了,哪管他是死是活,好在有两间瓦房留下来,等动不了手,就捐给村里当个五保户算了。马兵娘看着姚梅婆把两只瘦手垂下来,关节粗大而突出,又看看姚梅婆昔日光洁的额头已添了道道皱纹,就叹道:这日子咋会过得这么快呢!说过就过了。两人正聊着,马亦东突然走进来,高叫着:马兵,马兵。马亦东看见马兵娘与姚梅婆坐在院子里闲话,一根槐树的斜枝从姚梅婆头顶上横过,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惊讶。马兵娘说,什么事这么慌张?亦东。马亦东笑笑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下午刚听来的,无非是想早点告诉你们。这时候,喜翠已洗完碗碟,擦着双手,站在院子里对马亦东说,马兵去门口池塘洗澡去了,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喜翠跟马亦东说话时,看见瘦小的姚梅婆穿着一身蓝衣服坐在老槐树下,就浅浅地抿了一下嘴说:阿婆什么时候来的,吃过了吗?姚梅婆说,吃过了,吃过了,我是来看马兵娘的,听说她吃了什么馊东西,吐得厉害。喜翠说,没事的,大概是麦糕的缘故吧!站在一旁的马亦东说,我来也正想跟你们说说,下午我在镇上听见天门县那边出现了很多病人,症状也都是呕吐,严重的还拉肚子,县医院医生说,是吃了麦糕的缘故,说今年春季多阴雨,麦还没收上来在田里就发霉,人吃了就吐,听说那边很厉害,医院里的病人两成以上都是这一类,政府发文说今年的小麦不能吃,也不能卖。马兵娘说,哪咋办?今年小麦不就白白浪费了,吃又不能吃,卖也不能卖,看来只能喂猪。喜翠说,要是猪也吐呢?马兵娘狠狠瞪了喜翠一眼,抿抿嘴,把想说的话又咽回肚里。

晚上睡觉时,喜翠本来想躺在马兵这一头,想想马兵娘的眼神,又提不起情绪。马兵过来安慰几句,喜翠又被软化了,让马兵躺在自己边上睡。马兵说,在家里总不是办法,等到插完田,我还是去外面打工。喜翠正要说话,突然间觉得胃里的东西直往喉咙里涌。马兵怎么也不明白喜翠脸上表情突然凝固了,正想问个究竟。喜翠身子向上一耸,扭头伸向床沿,马兵还没有反应过来,从喜翠口中蹦出来的污秽已掉在马兵脚上,粘糊糊的,暖洋洋的,臭气烘烘。马兵一跃而起,趿着鞋,去厨房间冲洗。马兵回来时,看见喜翠一头散发伏在草席上,把头引向床外,床前是一滩白糊糊的东西。喜翠见马兵回来,抬起头看了马兵两眼,喜翠脸色白得凄惨,右嘴角还留着涎渍。马兵走过来,站在左侧,用手在她背上轻轻拍打着。马兵说,晚上你又吃麦糕了?喜翠说,没有。喜翠说没有时,肚子里又轰隆隆滚过一阵雷声,酸水一阵阵泛上来,喜翠张开大口,酸味和臭气直冲马兵脑门。马兵想,大概是早上的麦糕还在作祟。又吐了几次酸水,喜翠浑身软弱无力,迷迷糊糊睡在床沿上。马兵拿了毛巾擦去喜翠嘴角涎迹,清除地上的污秽后,把喜翠头部稍稍往里侧移了一下,自己在另一头斜躺下来。从窗口看出去,月亮在云层中缓缓移动。马兵睡不着,又想起浦坝渡的险情,潘天娇的眼睛在黑暗中晃动。窗外蛙声很清脆,从外面飘来的风稍有些凉意,大概已是后半夜。不知什么时候,喜翠一条白腿已露在外面,线毯滑落在一边,马兵随手拉过线毯,盖在喜翠白腿上,思绪开始混乱起来,就慢慢睡着。

马兵用力一脚蹬过去,正好蹬在喜翠下身。喜翠用双手紧紧捂住下身,眼泪便不断地涌出来,落在草席上。马兵惊醒,看见坐着的喜翠说,你呆着干什么?喜翠呜呜地哭起来。马兵慌了手脚,急忙坐过去。喜翠说都是你,昨夜蹬我屁股,刚才又蹬我下身。马兵呆了,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一双大脚板。喜翠突然尖叫起来,把右手伸到马兵眼前。马兵拉亮电灯,看见喜翠手掌上有一滩血,红红的。马兵也慌了,让喜翠解开衬裤。喜翠有些羞涩,犹豫不决。马兵说就我们两人,还不是跟你一个人一样吗?喜翠退了衬裤,侧身低头避开马兵目光。马兵看看说,好像没有伤口,是里面流出来的。喜翠听了哭得更响,哭声里充满了恐惧。马兵下床找了一卷月月红卫生纸递给喜翠,喜翠用手撕开外壳,扯了一长溜,叠了好几层,背着马兵贴在流血处。过一会拿出来看时,纸上的血向四周洇开。马兵说,要换纸吗?喜翠说,你说换不换。喜翠显然十分生气,一把夺过马兵手中的那卷卫生纸,随手将猩红色的卫生纸扔在地上。

第二天,马兵起得很早。喜翠因为昨夜的创伤,直到天蒙蒙亮时才重新睡着。马兵起床时,她的呼噜打得洪亮而厚实。早饭还没做好,马兵娘坐在灶凳上看见马兵从软梯上走下来,软梯吱咯吱咯地发响,她将手中的一把稻草塞进灶膛,灶膛里劈里啪啦地响起来,火光映红了马兵娘的半边脸。马兵娘看见马兵无精打采的样子,想起昨夜楼上隐约的哭声说,马兵,你们又吵嘴了?马兵正勾着头去脸盆架上取毛巾,听见他娘的声音就回过头来,右手拿起一条蓝色毛巾。马兵娘说,又为什么?马兵说没有,是我昨夜做梦蹬了她一脚。马兵娘撇撇嘴,没有再说。马兵在水缸里打了一盆水,把水捧到院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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