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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少年手榴弹

父亲说我昨夜说梦话,我说没有,我说,有说我是狗。父亲说,我听得明明白白,你说手榴弹。我想了一下,我认为父亲是对的,我完全有可能说梦话。昨天下午我上了两节课就回家,我母亲说我逃学。我说你懂个屁,第三节课是唱歌,第四节课是体育,算什么逃学,我爸说过读好语文算术就行,别的课无关紧要,你懂吗!我母亲讲不出道理,只是傻笑。她站在门口,硕大的身躯挡住我的去路。我说你把我的书包扔进去。我说完话后用眼睛去看她,她仍然站着,左胳膊肘靠在右边门框上,口里嚼着一粒土豆。我说你老是吃东西,一整天嘴里咀嚼不停,我们家都是让你吃败的,你看我还穿粗布,都五年级了,全班除我外,其他人穿的全是洋布。我母亲见我这么说,有意大口大口地嚼着土豆。我口水毫无顾忌地涌上来。我说,我想吃土豆。我母亲听后黑了脸。我转身就走,我听见我母亲把我书包丢在地上的声音。

米舒早在家里等我。米舒真好,没有人管,父亲只知道在外面赌博,母亲早在米舒八个月的时候跟一个羊贩私奔了,那天,米舒的父亲正在一个破庙里赌钱。米舒父亲发誓要逮住这对狗男女,剥了男人的皮,抽去女人的筋。米舒父亲把米舒托付给他姑姑,带着一把牛角刀出了远门。半年后,米舒父亲回到村里,垂头丧气,说连这对狗男女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米舒正在做手榴弹,我一脚踏进门槛时,米舒拿着一块硕大的蕃薯,用一把马蹄形的钢刀在切割,见我走进来,指着地上一堆手榴弹说,你瞧他妈的全是废品。我说手头这个怎么样?米舒说这个还可以。我说明天的战斗能否用上?米舒说说不准,还要上漆,上了漆后还要让它干燥。我说黑漆我家里有。米舒说你家里有黑漆为什么不带来?我说我现在就去拿。米舒说越快越好,趁下午给涂上,中午广播说晚上北风七至八级,阵风九级,一夜就能干燥,明天这一仗就可以用上。

我回到家里时,父亲已经回来。父亲赤着脚,坐在灶凳上,手里捧着一碗土豆。父亲吃得津津有味,我却饥肠辘辘。但我有重任在身,我强忍着吃土豆的欲望,想绕过父亲。父亲却不放过我,一把揪住我的衣襟,问我书包为什么扔在地上?我说都是母亲,她站在门口不让我进屋,我只好把书包交给她,是她把我书包扔在地上的,其实我没有扔。我一边说,一只手伸进父亲的碗里。土豆只剩下一个,我又不好意思下手。父亲见我迟疑了一下,他却毫不客气把最后一粒土豆塞进嘴里。我趁机溜走,我马上在楼梯旁边一个角落里找到漆瓶。打开一看,漆已硬化,上面有一层亮光。我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黑漆硬梆梆的。我估计是一层硬漆皮,我想,我应该找一根坚硬的木棒在漆皮上戳一个洞,让黑漆流出来。我找了一根小短棒,结果还是无济于事,漆皮太韧,根本无法穿透。我走到父亲床边,在床底下拉出一个铁镬,铁镬里有很多钉子,全都是生锈了的旧钉。我找了一根两寸圆钉。父亲正好走过来,问我找什么?我说没有啊!这是你的宝贝。父亲知道我不敢动他的东西,看了我两眼走开。我把那根生锈钉握在手掌心里,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等到父亲下楼的声音远去时,我用铁钉在硬漆皮上猛戳了一个小洞,黑漆汩汩地流出来。我扔了铁钉,把漆瓶放在书包里。出门时,我故意把声音提得老高,我说爸,我去米舒家做作业。父亲正在跟我母亲交代什么事情,头也没有回过来,说你别忘了吃饭。我说,我知道。

米舒见我这么迟才回来,骂我做事情磨磨蹭蹭的,说我像个娘们。我说我爸看得紧,不让我把家中的东西拿出来,我也只好等他走远一些才下手。米舒说好吧好吧,你有功,等大华他们过来,大家商量一下,给你当参谋长,反正这位置空着,多半也是娘娘腔们的角色。我很高兴,米舒是救国总司令,大华是他的副官,米舒这样叫他,我们当然叫他副司令,还有三田,他是军长,本来是他当副司令的,我们都说他名字像个日本人,职务不能太高。米舒当时想了一下,同意了大家的意见,并让大华做了他的副官,大家都表示同意。

大华和三田到米舒家时,我和米舒正在给手榴弹涂上漆。米舒见他们来了,就说你们怎么这么晚,不是说好了早一堂课来吗?要是今天弄不成,明天的仗就无法打了,幸亏小忠在家里偷了黑漆,小忠有功劳,给他当参谋长。我心里美滋滋的,米舒说话算话。大华和三田刚刚被米舒剋了一顿,当然也不敢有意见。

回到家里,我母亲还在烧饭,我嚷嚷说肚子饿扁了。母亲骂我是个饿鬼,老是喊饿。我说你自己肚子撑饱了,当然不知道别人饥饿的滋味,要是放学时我吃了一碗土豆,我肯定不喊饿。这时父亲走进来,白了我两眼,我急忙闭嘴。

晚饭时,父亲看着母亲说,这两天形势很糟。母亲说糟什么?母亲说话时看着父亲的脸。父亲一脸严肃,说下午在田间听说大溪乡的总联师被人砸破了脑袋,脑浆流了一地。我问父亲,什么是总联师?父亲圆了水泡眼。我知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千万别插嘴,否则他会把不顺心的气全撒在你身上,当然也不允许你抗争,你要抗争,就得挨揍。但这次我又忘了,我想起父亲的巴掌和手上的竹筷子,急忙闭上臭嘴,免遭皮肉之苦。

这天夜里风真的很大,我家老屋都有些发抖。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开始闭着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后来仍是睡不着,干脆睁大眼睛,计划明天的作战方案。过了半夜,窗外的风声弱了许多,人也有些乏力,我才迷迷糊糊睡过去。这一夜我梦见各种各样手榴弹,我还梦见自己手里提的身上背的全都是手榴弹。

战斗是下午四点钟左右打响的,比原计划大约提前了四十分钟,因为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体育教师去中心校开有关秋季运动会的预备会,让音乐教师代课。音乐教师站在讲台前说,不出操了,自由活动也好,回家也罢,自己看着办吧!这下可把我们乐坏了,天底下哪有这等美事,真是十年一遇,我们选择的当然是回家。出了校门,走上一座石桥时,米舒就催我快跑,我书包沉,跑起来不方便。大华一下子抓过我的书包,我快步如飞。过了一条小河,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想坐下休息一会。米舒说不行,我们要抢占有利地形,不然我们打不赢这一仗。我恍然大悟。

根据我的作战方案,我们抢占了一块高地。这高地实际上是一个土丘,土丘上种植着很多棕榈树,树荫很茂盛。土丘边是村西口的水塘,水塘是村里人用来洗菜的,石板和木桩架起的走道直插水中央。水塘边是村子通往学校的大路。我们埋伏在棕榈丛中,十几个人一起卧倒,每个人身旁都放着几颗手榴弹和十几颗土疙瘩。米舒根据我的作战方案宣布了作战计划,意思是把十几个人分成三个兵团,分别由大华、三田和他自己负责,待敌人进入伏击圈后再出击。大华负责打头,三田打中间,他自己的兵团断后。作为参谋长,我的兵力是旗手和小号手。旗是用红纸裁成一个三角形,再用米饭粘在木棒上。米舒本来想用红布做,让我回家偷,我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了大半天,连块红布头也没有找到。米舒又让大华、三田他们回家找,结果还是没有。有个叫弹来的,回家偷了他母亲的一条大短裤,紫红色的。我认为不合适,一不是大红,颜色不符合要求;二是他母亲的短裤,真是晦气,要是用这个做红旗,仗肯定打不赢,五十年后都有可能成为人家的笑柄。米舒听了觉得在理,只好改用红纸。号其实是一只羊角,这倒是小事,我伯父是个职业杀羊手,家里羊角堆积如山,去他家拿几只羊角不成问题。

这一仗打得真漂亮,米舒说这是他个人战争史上经典之作。我们刚部署好兵力,一都、二敖和他们的少爷兵就进入了我们的伏击圈。我们看见他们身后跟着几个女孩,差点笑出声来。米舒没有笑,问我怎么办?我看见女孩中有个叫满丽的,我自然明白了米舒的意思,我说,先想办法把她们隔离开。米舒说时间不等人。大华凑过来,扬了扬手上的东西说,有了。我们看了都拍案叫绝。原来大华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捡了一只死老鼠。大华把死老鼠扔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中间。走在前面的矮个子女孩妈的一声吓得大哭起来,转身就往回跑。满丽和另外一个女孩连看也没看清楚什么东西,也跟着往回跑。米舒大喊一声:打。刹那间,我们把手中的土疙瘩一古脑儿扔了出去,一都和二敖被我们的突然袭击打晕了,乱作一团,毫无还手之力,干脆把书包盖在头顶上,有几个胆小的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我一看对手已被我们彻底摧毁,就对小号手下了命令:吹号。羊角号吹出来的声音干瘪而苍白,像哭丧一样。大华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小号手摔了个狗屎堆,大家都哄堂大笑。这时候,一都和二敖发现了我们,他们从书包里抽出竹刀杀气腾腾冲上来。米舒一下跃上土丘大喊道:同志们,快扔手榴弹。十几颗手榴弹一齐砸向一都和二敖,两人吓得脸色发青,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有几颗手榴弹落在水塘里,溅起了高高的水花。米舒说,撤。转眼间,我们已钻进棕榈丛中。

从棕榈丛出来,我们都没有回家,米舒说打了一场大胜仗,大家应该庆贺一番。我想这理所当然,电影里面都这样,国民党部队打了胜仗,他们都会拿着盛有红葡萄酒的高脚酒杯举杯祝贺,还有妖里妖气的资产阶级臭小姐跟他们碰杯,还放音乐,跳舞。有一次,我们还为这件事争得面红耳赤,话题是大华引起的,他说臭小姐跳舞后晚上要跟那位高个子军官睡觉的。我和三田都说不可能,三田的理由我不明白,我没有什么理由,我只是觉得这样漂亮的女人不应该跟人随便乱睡。大华请米舒说话,应该不应该让他俩睡觉?米舒说你回家问问你娘,她说应该就应该,她说不应该就不应该。

我们沿着村西的河岸走,已日薄西山,村子里炊烟四起。那株高大的沙泡树独自兀立在村边,树上有一个鸟窝。我们有几个星期没掏鸟窝了,这回正好,掏几个鸟蛋来庆祝胜利。我把想法告诉米舒,米舒说我想的跟他想的一样,我听了心里很高兴。到了大树旁,米舒让我们把书包都放在地上,三田身子最结实,蹲下来当人梯,大华站在三田肩上,我和米舒再扶三田立起身子。大华爬上树,米舒又让我和小号手扶住三田,他自己一脚踩在三田肩上,米舒比大华重得多,三田站起来时有些摇晃,我和小号手都不敢有半点马虎。小号手也想爬上去,米舒站在树上说,你算了,不要爬上来,你和小忠站在下面接鸟蛋。听米舒这么说,我便把外套脱下来,小号手拉着两只衣角,我拉着两只袖口,等在下面接鸟蛋。远处传来了羊的叫声,我抬头看见我堂哥正赶着五六只羊走在河边的大路上,走在前面的领头羊腆着大肚子,我对小号手说我快要有羊了。小号手问我羊在哪里,我说就在这只领头羊的肚子里。小号手说,它还没生呢!我说没生不要紧,只要里面有货,好歹是要出来的。我伯父说过,要是买上一只带胎羊,生下来的第一只小羊就送给我,因为星期天和暑假我大都时间都帮我堂兄放羊,作为一种回报,我想是应该的,况且我也非常喜爱羊。当然回报并不仅仅局限于这一种方式,我伯母隔三差五给我家送羊肝,可我不喜欢,喜欢的是我弟弟,我嫌羊肝有些膻气。

正当我沉浸在关于羊的喜悦的时候,我突然听到头顶上一声惨叫,我仰头一看,三田左手指上叼着一条蛇。我吓得浑身发抖,喉咙好像被什么噎着,说不出话来。米舒的声音在空中炸响:甩掉它!三田快甩掉它!接下去是一声闷响,大华和蛇几乎同时落地。蛇摔死了,是条乌梢蛇,足有一尺多长,直挺挺躺在地上。大华脚先着地,伤得很重,坐在那里不能动弹,两手死命捏住右脚脖子。我和小号手急忙跑过去扶住大华,大华脸色发白,满头都是虚汗。这时候米舒和三田已经站在大华边上。三田抽出裤带系在自己手臂上,防止蛇毒漫遍全身。米舒让我陪三田赶紧去找老贵,他和小号手负责把大华送到镇医院。因为老贵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蛇医,在这一带出没的蛇他都叫得上名,治这些蛇的药他家都有,而且医术高明,几乎是药到病除。我和三田到了老贵家,老贵正忙着焙蛇药,老贵看过三田的手指说,这是乌梢蛇的牙齿,不碍事。我和三田都惊叹老贵的眼力,说了几句吹捧老贵的话,老贵来了兴,一边给三田的手指上药,一边大力向我们卖弄关于蛇与蛇药的知识。

从老贵家出来,天色已晚,我和三田没有回家,而是到镇医院去看大华。从老贵家到镇医院要经过村西口的水塘,我和三田远远的看见水塘边围了一圈人,人挤得很密,我对三田说,可能又出人命了,不知道又是谁家的孩子。三田没有回答我,却加快了脚步,后来我和三田不知不觉跑起来。到了水塘边,我看见二敖父亲站在水塘洗菜桥上,两脚泡在水中,手里拿着一把钉耙在水里勾什么东西。二敖母亲穿着一双绣花鞋站在青石板上,破口大骂:婊子儿,反革命,我今日翻了塘底也要找到证据,看你这帮贼逃到哪里去?站在周边的人谁也不吭声,二敖父亲脸色铁青,手中的钉耙在水中有些晃荡,他身后一丛水竹在秋风吹拂下哗哗作响。我和三田都明白二敖父亲是在找一个证据。我怀疑这是否跟我有关,倘若跟我无关,那二敖母亲骂人时何以恶狠狠地瞪我两眼?那股逼人的寒气着实令我头皮发麻。

我感觉不对劲,就催三田走。三田说好好好,我们走。三田嘴上这么说,脚却不挪动,两只眼睛老是盯着水面。我看见钉耙露出水面时,浮上来的却是几片黄菜叶和已经腐烂了的稻草。一都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我身后,他说话的声音很响,弄得我吃了一惊。他的意思是干脆明天把水塘里的水抽干。站在岸上的人有几个也跟着随声附和。三田忽然看见二敖和一都也夹在人群中,对着水塘指指点点,就拉了一下我的衣袖。我发现两人脸上都有青紫的肿块,心里也不是滋味。

从水塘边回来,我看天色已晚,就跟三田约定吃了晚饭先去大华家,要是大华没有回来,那我们再去医院。我刚回家,就看见满丽在我家里跟我母亲说什么?我不明白满丽行动的目的,因为满丽从来不来我家。我心里有些惶惶不安。满丽见了我,就说自己母亲胃痛,到镇卫生院买药时遇见米舒和大华,是米舒告诉她,医生说大华右脚跟骨折,得上石膏,要住院治疗。米舒让她来找我,由我去把这件事告诉大华母亲,让她到镇卫生院去一趟。我母亲大声责问我,问我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坏事,为什么这么迟才回家?我忘了在路上先编个借口,一时语塞,让母亲抢白了一顿。母亲见我答不上话,声音更高,话锋也更犀利。我见这次又撞在枪口上,便溜之大吉,匆匆忙忙上楼,躲在西窗边看远处满丽鼓鼓的臀部和李铁梅一样的粗辫。

第二天早晨北风有些紧。北风是昨夜后半夜狂叫起来的,我家的石头墙到处是漏洞,北风钻进来时,带着尖锐的呼叫。我起来小便时被冷风呛了几口,打了一个冷颤,回到床上竟无半点睡意,想起二敖与一都脸上的肿块,心里有些不安;又想起大华的脚,还有三田的手指。要是老贵的药不灵,今夜蛇毒漫过三田全身呢?大华的脚是否也被高高吊起?一都的父亲是否真的会把水塘里的水抽干?要是抽干水塘,这倒也好,还可以摸些小鱼,挖些莲藕,这两天家里的菜也越来越不像样了。这样想了很久,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睡梦中我被人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睁开眼,母亲站在我床前大喊大叫,说我像瘟猪一样,太阳晒在屁股上,还不起来读书。我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自己竟然未穿短裤。我急忙用被盖住下身,我想,我昨夜怎么啦!母亲随手操起方桌上的竹尺,一把掀开棉被,见我这副窘相,把竹尺停在空中。早饭时,我才找到答案,昨夜我梦见自己下水摸鱼了,还挖了三、四根莲藕。

上午第三节课是珠算,老师姓论,是个清秀的女子。论老师把毛算盘挂在黑板上,作三下五除二状。米舒和三田坐在我后面讨论论老师是正面漂亮,还是背面好看。班主任方匡足老师走进来俯在论老师耳边,把话插进论老师耳朵里。论老师吓了一跳,脸色骤变,随手摘下毛算盘走了,把半截白粉笔扔进粉笔盒里。方匡足老师脸上乌云密布,站在讲台前目光杀气腾腾。我们都正襟危坐,心里忐忑不安。方匡足老师声音里有些颤抖,听了使人发冷。他没有直接说明什么,只是说学校出了一件天大的政治事件,不知是谁干的,要我们去看看。走出教室前,方老师还让我们站起来集体背诵一句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背得十分整齐、有力。这时候,窗门外也传来了同样的口号声。接下去这声音便此起彼伏,待这声音全部停息,方老师让我们排队出门,并宣布一条特别纪律:只准看,不准说。

方老师走在前面,目标竟然是厨房,我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有了方老师的目光和语气,我们不敢造次,就连米舒也变得像只乖兔。进了厨房,我看见四(2)班排成一条长龙在厨房灶台前走过,校长站在灶台边,目光凶狠,盯着从他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学生。大家谁也不说话,厨房里听到的只是脚步声和呼吸声。等到我们走过灶台时,我看见灶台立面灰墙上用白色粉笔写了伟大领袖的名字,又在名字上面打了一个“×”字。校长的目光像一把利剑在我们身上亮来亮去,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互相递一下眼色。出了厨房,走在我前面的三田见方匡足老师还在后面,扭过头问我看见什么东西。我说你难道还没看见吗?那个该死的“×”,三田突然记起了什么?脸色一下子白了许多。

下午放学时,从公社里开来一辆警车,三田被两个穿军装的人押走,同去的有校长,还有方匡足老师。警车在学堂操场上兜了一圈之后又驶向村子。我们跟着警车跑,警车停在水塘边,两个穿军装的人要我和米舒给他们带路,去找三田的父亲。我们走进三田家的院子,三田父亲正在弄一根锄头柄,看见我们带两个穿军装的人进来,有些紧张,问我三田呢?三田呢?三田哪里去了?米舒说三田在警车上。两个军人命令三田父亲放下锄头柄,跟他俩到公社走一趟。三田父亲一下便蔫了下去。三田母亲听见院子里的声音,手里拎着一双破鞋,从屋里跌出来,哭丧着脸说,穿上鞋走吧,到公社路远着。一个军人回头瞪了她一眼说,有车。三田母亲拎鞋的手抖抖地缩了回去。我和米舒跨出三田家的院子时,突然听见门咣啷一声关上了,屋里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有些碜人。

昨夜下了小雨,空气里夹杂着一丝凉意。天空有些阴沉。早饭时父亲捧着粗海碗,喝了两口粥,盯我一眼。我心里很虚,知道父亲要骂我,因为父亲骂我前总是盯我几眼。我低下头,只顾喝粥,桌上的咸菜冒着热腾腾的香气,我却不敢伸筷子。母亲喝粥的声音特响,几乎是震耳欲聋,我很反感母亲的所作所为,但又无法制止这种放肆的响声。父亲盯我一眼后没有直接骂我,只是对母亲说,门前水塘要抽水了。母亲说,都中秋了,抽水干什么?父亲不说话。母亲说,要挖莲藕吗?还是捞鱼?父亲说,找东西,人家说塘底沉着手榴弹。母亲拿碗的手和拿筷子的手都瑟瑟发抖,筷子敲击在碗沿上叮口当作响。

上午第二堂课,三田回来了,与三田一起回来的还有校长和方匡足老师,校长与方老师踏进校门时脸色有些愠意。三田断了两只门牙,洞门大开,让人见了觉得滑稽,左脸分明有些肿胀。我和米舒问过三田,三田说是他父亲干的。那天上车时,三田父亲问过明白后,冷不丁给三田掴了一耳光,三田门牙嗑在坐椅背上,满嘴是血,校长用手帕擦干三田嘴上血渍后,发现缺少了两颗门牙,惊叫了一声。一个军人瞪了校长一眼,校长哑了。三田没有哭,用脚尖搓着地上两颗小门牙。三田想,我这辈子就没有门牙了,将来我会被儿子笑话。

下午放学后,我和米舒、三田去镇卫生院看大华,米舒走到一个石桥上,冲着河水小便时对我和三田说,你们知道吗?我说,我不知道。三田也说不知道。米舒停了一下,看着弧形的尿说,真的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们俩,校长滚蛋了。不知是校长的滚蛋还是排尿的快感,米舒说这话时有些兴奋。我说,为什么?米舒指指三田说,不是都因为三田嘛!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三田说,我也是玩的,我想把它写好,写出来却不好,写得不好,我就用“×”。米舒又说方匡足方老师也要滚。这次我们都明白是同一码事儿。我问米舒哪里听来的消息,米舒说第二节课间上厕所时,听陈副校长与五(二)班的王老师说的。米舒还说这两人说完话还鬼鬼祟祟的互相递了一下眼色。

大华躺在病床上,右脚被高高吊起,脸色腊黄。大华见我们走进来,勉强笑了一下。大华母亲坐在床边编织麻帽。我们三人都喊她婶婶。她一脸子不高兴,还指着米舒说,我知道都是你,都是你这天杀地剐的造孽。我和三田都有些不自然。米舒大声说,都是我吗?大华,你说说,是你自己爬到树上,还是我推你上去的?小忠、三田,你们都说说。米舒气呼呼地扭头便走。大华有些生气,说他母亲话说多了,爬树是他自己的事情,跟米舒无关。大华说话的语气有些硬,他母亲举起右手时,看见大华右脚被高高吊起,又把手重重地拍在床沿上。一个女护士走进来要给大华换药,我和三田趁机溜出来。米舒不见了,我和三田便顺着河岸走。我说,三田,你父亲呢?他回家了吗?三田摇摇头,眼里噙满了泪水。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紧的,你家贫农,不会有事的。三田哇的哭出声来,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说,三田,三田,没事的,三田。三田一边哭一边说他父亲昨天被押到公社时,就被人用麻绳反绑着手,悬空吊在屋梁下,一个穿军装的人解下系在腰间的牛皮裤带朝他父亲身上猛抽,他父亲被抽得皮开肉绽。后来他父亲大叫了一声,昏死过去,旁边另一个穿军装的人去水井打了一盆水,劈头盖脑地倒在他父亲身上。他父亲颤抖了一下身子,又慢慢睁开双眼。我呆了,想不到公社里的人也打人。

到村口时,我和三田停在那株老沙泡树下。三田抬头看看树上的鸟窝说,这条乌梢蛇是怎么爬上去的?怪不得这鸟蛋都这么少,可能都让这蛇给吃了。我说,三田,你手呢?你手怎么样了?三田仍抬头看树上的鸟窝,一边伸出右手。我瞧了一眼,我说没有啊,三田。三田说好了,老贵的药真灵。我说这不可能,那天看得明明白白,你手指上有两个小洞,老贵说是乌梢蛇牙齿痕。三田缩回右手,伸出左手,我看见三田左手中指红红的两个小洞像两个芝麻点。

水塘开始车水了。东南西北各摆了一架踏车和一架牵车,八架木车一齐转动,空气中到处飘荡着吱啊吱啊的声音。我和三田从西面走过来,看见二敖和一都拿着一张网放在西面的一架踏车出水口,我知道他俩的目的是捉点小鱼。三田见了,拉拉我的衣襟,对我说,小忠,我们走北面过,免得他们惹是生非。我想想三田话在理,就从北面走。走过水塘后,我回过头来看看水塘水面,我估计没有十到八天无法把塘水车干。

米舒被大华母亲一顿指责后,没有回家。他在卫生院门口等了我和三田片刻,见我们没有出来,闲着无聊,在地上捡了一颗黄泥豆往大门上画护士。画好后端祥了一会,发觉胸部画平扁了,不够突出,用手掌擦了后重画那根弧线。院长正好出来小便,看了一眼笑出声来。等他小便后回来,站在米舒身后细看时,发现画中人物很像他女儿,大喝一声:小猢狲,你骨头酥啦!米舒见院长眼里有些凶恶,扔掉手中黄泥豆便跑。院长没有追,院长用黄泥豆在画像的脸上乱涂了一通,看看不像他女儿了,丢了手中黄泥豆。米舒见院长走了,一个人在路上游荡着,不知不觉竟然走回学校。米舒想起方匡足老师下课时叫满丽一人留下值日,米舒想去帮助满丽。米舒到教室外转了一圈,发现门关着,米舒爬上木栅栏,看见教室很干净,桌椅也排得十分整齐,满丽根本不在教室里。米舒想,满丽真能干,这么快就把这教室整理好了,要是娶过来当媳妇,还蛮好的。但有一点要改,就是老喜欢盯着年轻男教师看,这一点米舒心里不是滋味。米舒正想着,突然听到头上有脚步声,木楼板被踩得吱啊吱啊地响。米舒听见方老师和满丽在说话,内容比较含糊,后来又听见闩门的声音。米舒轻轻爬下来,蹑手蹑脚摸上楼,从门缝里看进去。米舒看见满丽已经躺在方老师那张床上,方老师坐在满丽旁边给她解扣,满丽满脸潮红,轻轻闭着眼睛。方老师一副急猴的模样。米舒想撞门,又想看看满丽的身子,结果没有撞门,只是瞪大眼睛看屋里的风景。满丽身子软软的,任凭方老师脱衣,脱光衣服的满丽胸部高高的,跟院长的女儿差不多,那臀部也尽是肥肉,还有皮肤,莲藕一样白。米舒也有些亢奋,不停地咽唾沫。方老师脱裤的速度很快,脱了裤的方老师屁股精瘦,跟腊肉一样,但有劲。米舒看不到满丽的脸,只是方老师的两爿腊肉屁股在他眼前一远一近地晃动。满丽开始还忍着,过了几分钟便呻吟起来,两条小腿勾到方老师的腊肉屁股上,双手捧着方老师的头。米舒掏出削铅笔的小刀,用刀头挑开门闩,突然踢开门,方老师脑袋嗡了一下,像是有人用锤子砸在他天灵盖上。满丽听见响声翻身时,方老师已跌倒在地上。米舒掩了门,看着地上赤裸裸的方老师大笑,满丽坐在床上用一条线毯裹着身子,瑟瑟发抖。方老师突然站起来俯在满丽耳边耳语了几句,满丽稍稍迟疑了一下又掀开裹身子的线毯,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双手向后按在草席上,胸部前挺,身上写满了浑圆和柔嫩。满丽在整个动作的过程中很羞涩地看了米舒一眼,米舒又有些狂热起来。方老师看着米舒说,很好玩的,玩玩吧!米舒有些耐不住,走到满丽床前,把裤褪到脚跟,看看床上满丽的胴体,突然拉回裤子扭身就跑。正在穿短裤的方老师只是抓住米舒一只衣角,有两粒钮扣落在地上,滚到方老师的脚边。

早晨是我睡觉最甜蜜的时刻。我在睡梦中听见外面有人大声喧哗,我仍想睡,但这声音却挥之不去,老是在我耳边萦绕。我骂这狼日的,真不是个东西。我睁开眼,太阳刚出来,红彤彤的,很美。外面的声音嘈杂起来,其中一个声音很响亮,说放水什么的。我母亲上楼来,见我起床了,告诉我说,你呀!这些天千万要小心。我说知道了,你不要啰哩啰嗦的,真是烦死人。我母亲瞪了我一眼,鬼鬼崇崇的凑在我耳边说,昨夜有人把水放回水塘里了。

早饭时,我父亲赤着脚从外面回来,见我坐在门槛上喝一碗番薯粥,走过来说,不能去水塘边,知道吗?我说知道,我还说我知道为什么。父亲说,知道为什么就好,听说有人有意搞破坏,他们准备调民兵来日夜把守了。父亲的脸色一向阴沉,父亲说这话时脸色更阴沉,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方匡足老师走了,有人说昨夜就走,也有人说早晨天刚亮时走的。论老师既教我们算术,又教我们语文,还兼班主任。上午学校开大会,校长没有站在戏台上作报告,他坐在收发室收发报纸信件。陈副校长当了校长,陈校长站在戏台上慷慨激昂,声音从未有过的宏亮。会议内容是批判王杏春老师。王杏春老师站在学生凳上,躬着腰,头上还悬挂着一块纸牌。王老师没有结辫子,却把头发撒开来,垂到胸前,几乎遮住整个脸。快到中午时,实在站不住,便跌下来。我都有些模糊起来时,突然听见一声沉重的闷响。抬眼看台上,王老师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两个红卫兵用红缨枪指着地上的王杏春老师,大声吆喝。王老师没有理睬。陈校长命令红卫兵把王老师架起来。两个红卫兵放下红缨枪,架起王老师,我们看见王老师脸上鲜血如注。

父亲说对了,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时,水塘边多了四个民兵。我站在门口捧着一块煮芋艿狼吞虎咽,四个民兵肩上各挎着长枪,在水塘岸上游荡。米舒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说,你看见满丽没有?我说没有啊!我一整天都没有看见她了。米舒站在那里发呆,我到屋里又拿了一块煮芋艿,递给米舒。米舒接过芋艿说,你家有红砂糖吗?我说没有,我好久没有尝到糖的滋味了。我说,我家虽然没有糖,但有蟹酱。米舒说,那就来点蟹酱,总比盐要好些。我在木橱里拿出一碟蟹酱,米舒站在我家门口,一边看门前水塘边绰约的人影,一边用我家的芋艿蘸着我家的蟹酱对我说,小忠,你看他们连桅灯都点起来,要夜战到天亮了。我没有说话,我只是看昏暗的夜景下八盏黄豆般的桅灯,我在估算一夜大概要耗去多少煤油。米舒咽下最后一口芋艿,又撮了一只蟹蚶含在嘴里说,你家的芋艿咋会这么香!我说不是芋艿本身,而是有了蟹酱。米舒说,蟹酱真是个好东西。

米舒说,方老师走了,满丽也不见人影。米舒说这话时,我们已走在村口小路上。米舒仰头看着天空,天空有许多耀眼的星。米舒说完话把目光落在我脸上,我说,方老师是方老师,满丽是满丽,方老师走了跟满丽有什么关系?米舒笑笑说,小忠,这个你不懂。我们又看了一会天空。米舒问我满丽怎么样?我说满丽臀部很突出,结婚后会生儿的,米舒你要了吧!米舒说,我才不要这骚货。米舒有些生气,我也不再多说。这时候,我发现我和米舒已经走到满丽家的院子里,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株苦楝树下,听屋里的动静,但什么也没有听见。米舒让我留着,自己蹑手蹑脚摸到满丽家门口,门口里透出一道光亮,米舒贴着门往里看。我有些耐不住,也猫一样走过去,站在米舒边上。我们听见屋里有咽呜声,这声音有些渺茫,像是满丽的,又不像。站了一会,突然听见满丽父亲吼道,我弄他娘的。接下去是她母亲的声音,仿佛是拉了一下她父亲,说名声什么的。再接下去是什么器皿打在地上的脆响。我还想听下去,米舒却说走。我满头水雾,跟着米舒走出满丽家的小院子。水车声音从远处传过来,有些悦耳。米舒说,我想到水塘边转转,我们一起去。我说不去,我父亲交代过的,要去你去。米舒便独自一人向水塘走去。

三田父亲回来了。放学时,我们看见三田两个叔叔用门板抬着一个人走在河岸上,我们都站在石桥上看。离石桥不远时,三田哭了,三田很伤心,我和米舒都说你哭什么?三田。三田说躺着的人肯定是他父亲。果然,门板在我们面前经过时,三田父亲垂下一只无力的手,三田叫了一声爸爸,又哭起来。三田父亲很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三田一眼,又闭上眼睛。

中午阳光很好,也没有风,我和米舒去三田家,三田父亲瘦瘦的,穿一件破棉袄,斜躺在院子门口稻草堆边,脸色灰白,胡子像山草一样长得卷了起来,还有些发黄,明晃晃的太阳光照射过来,有些睁不开眼睛。三田蹲在父亲面前,拿着一个小匙给他父亲喂蕃薯粥。他父亲咳嗽了一下,粥溅在嘴角上,三田很快用手掌给他抹去,这动作跟他用袖口擦自己的鼻涕一样敏捷,我和米舒都笑了。满丽看见了,想走过来,疑迟了一下又走开。我说,米舒,满丽这两天怎么啦!不但沉默寡言,还老是躲着我们。米舒说,我也不知道,要么,你去问问?我说我又不想娶她当老婆。我说话的声音很低。

我们第二次去看大华时,三田很高兴,因为他说他父亲自己会吃饭了,只不过动作迟钝一些,被吊过的胳臂还有点痛。大华脚有些发炎,大华母亲这次没有再数落米舒。米舒开始不想进去,我和三田说,进去吧!进去吧!要是她骂你,我们三人一起出来,下次再也不来看大华。我们走进医院时,大华母亲上厕所去了,大华问我们语文都教到哪里?我说第十课。三田说论老师没劲,下午作文课被米舒弄哭了,她自己看见一只翠鸟飞进教室,叫我们用衣服把窗口堵住,米舒手重,扑住那只翠鸟时,却把它给卡死了,论老师当着同学面就流出眼泪。我看见大华母亲从走廊里走过来,就拉了一把三田衣襟。米舒笑笑说,什么时候捕一只翠鸟送给她,免得她伤心。大华母亲走进来,我们已经把话说完,就问大华好些了吗?大华说水塘还要几天能车干?米舒说大概两三天吧!大华说,不是搞夜战吗?听说还有带枪的民兵把守,防止有人破坏?米舒说,其实后半夜都回家睡觉的,只有四、五个民兵守到天亮。

听说村里要安装广播了。这是父亲告诉我的,父亲说,这样我们可以听到县长的声音。我说那毛主席的声音呢!我们能听到吗?父亲说毛主席在北京,路太远了,恐怕听不到。我说那是电,老师说嘀嗒一秒钟就能流三十万公里,绕地球七圈半。我父亲听我这么说,马上改口说,也有可能。我父亲说这话时口气像棉花糖一样软,我知道他自己心中也没底。我很高兴,我想,我马上能听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声音了。我跑到米舒家,又跑到三田家,本来还想跑到医院去告诉大华,但天太黑,心里有些怕。二敖和一都不能告诉,告诉他们我就变成叛徒。满丽呢!怎么办?还是告诉她吧!看她愁眉苦脸的,也该让她高兴高兴。我刚跑了几步,突然想起来,满丽应该让米舒去告诉她,我不算角色。

水塘里的水已经车干了四分之三,脚踏的木水车无法车到水,他们又到邻村借了八架手牵车,在下面挖一道水沟搞翻水。二敖和一都这些天在学校里气焰很嚣张,好像胜利在望,马上可以找到我们的罪证。我们都暗自好笑,我们想的是怎样去捉鱼和挖更多的莲藕。广播的事情村里也真的动手,开始插电线杆了。我想,我应该让父亲把广播挂在我床头的那根木柱上,这样听毛主席的声音更真切,我准备了一本小本子,想把毛主席话记下来,因为记下来的话就是毛主席语录。我又站在床上用铅笔在木柱上画了一道横线,这是我身高,我想让父亲把广播挂在这个高度上,我可以用耳朵贴着扬声器。

水塘里的水终于抽干了。这水是第九天上半夜抽干的。因为天太黑,夜里无法寻找手榴弹,只好调了十几个民兵在水塘边巡逻。等到天亮时,塘岸上早就围满了人。正好是星期天,我们都不用上课,米舒、三田拿着渔网跑到我家,我看看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就背了一只鱼箩出去。水塘里除了十几个民兵和二敖、一都父亲他们外,谁也不准下水。我们挤在大人中间,只好看他们一边捉鱼,一边小心翼翼地用蟹钩钩着被他们怀疑的手榴弹模样的垃圾。二敖和一都也没有下水,只是站在鱼箩筐边不停地抚摸一条大鲤鱼,看他俩幸福的模样,米舒眼里都快喷出火来。到了九点钟左右,一个民兵突然高叫起来,岸上不知是谁大声喊道,快卧倒。这声音响得吓人,里面充满恐惧,让人毛骨悚然。塘底的人和岸上的人都扑倒在地,我扑在三田身上,我上面是米舒沉重的身体。有几个女人尖叫着哭出声来,还有几个人抱着头往田野里疯跑。过了十几分钟,塘底传来消息说,假的。不过样子几可乱真。三田听了笑出声来,米舒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中午时,民兵们又捞到三个同样大小的手榴弹,岸上的人见全是蕃薯削成的,有些失望,都无精打采回去了。我们看见民兵都上了岸,民兵们脸色很难看,骂骂咧咧的。二敖、一都父亲他们在民兵们面前尽是说好话,又点头,又是敬烟,还送给他们每人一条大鱼。

民兵们走后,我们就下去挖莲藕,二敖、一都眼神温和了许多。我们没有理他俩,我们倒是跟邻村的四、五个男孩说笑,他们也挖莲藕。邻村那个瘦高个子男孩走到水塘西南角时突然举起一个手榴弹说,你们看看,他妈的,谁的手艺,真是绝了。米舒和三田马上跑过去。我正在洗一根莲藕,弯腰从胯下看。那个瘦高个男孩说,去你妈的,手榴弹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刚好落在米舒和二敖他们中间,“轰”的一声巨响,我眼前一片漆黑,跌倒在淤泥中。

一星期后,三口小棺材从我们村子里抬出去。那天北风很大,三田挂着两行清涕站在村口,一只空衣袖随风飘荡。尽管吹唢呐与敲锣的大暑、二暑都很卖力,但我觉得这世界寂静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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