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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花旗手枪

我有病。

这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少说也有二十几年了吧!我当时大概十六、七岁。这病的起源与我弟弟有关,我这么说不过分的,它的确与我弟弟有关,这一点我敢肯定。不然,我为什么不说跟我妹妹、姐姐或者叔叔有关呢!我弟弟比我小四岁,十二、三岁的男孩真是疯得要命,整天拿着一把手枪跟人家打打杀杀。那时候,功课很轻,除了语文就是数学。老师也不布置什么家庭作业,所以回到家里把书包往屋柱的铁钉上一挂,然后从书包里抽出手枪往腰间一插,就跑出去。弟弟跑动时,系在手枪上的红领巾长长的垂下来,贴着弟弟的裤管前后摆动,远远看去,好像弟弟身上有一窜火苗,在不停地舔着弟弟那条洗得发白的海蓝色卡其裤。

弟弟的手枪是假的,这自然无可厚非。但弟弟却用这支假手枪击中了我的腰,击中了我的要害,使我二十几年来备受折磨。我父母领着我上县城上省城不停地跑,大概跑了十三、四家医院,从西医到中医,从泌尿科到神经科,没有什么明显效果。有些药当时吃下去有些效果,但过了几天就不行,一点作用也没有,那种病依然如故,我一气之下就把药丸丢进院子的菜地里。有一次,药丸被鸡爪子搜出来,滚落在路边,被父亲看见了,父亲叫我过去,我正在跟何小哲下军棋,何小哲的司令正好在我炸弹前面,并且无路可退,只要我把挡在炸弹前面的工兵飞出去,何小哲的司令就死路一条。我正得意忘形,父亲的话就显得有些疲软。何小哲看着我的眼睛说,你爸叫你了,你爸叫你了,你听见没有。我知道何小哲心怀鬼胎,他想趁我离开时把司令给换掉。虽然我们俩下的是暗棋,但是,何小哲的司令我认得,它背上有一道圆弧形的指甲痕。那是我弟弟用指甲给划的,因为,弟弟老是下不过我,就想办法,耍小聪明。开始我一点也不知道,下暗棋他老是猜红棋,我还以为他迷信。结果我老是输,弟弟的炸弹特准确,连我军长都放过,就偏偏扔在我司令头顶上。后来我发现了秘密,跟弟弟下棋时把双方的司令都拿掉。弟弟说,为什么?我说,让司令也休息休息,不然就太累了,老是让它出兵;再说,有些仗军长、师长也都可以指挥。弟弟说不出理由,只是干瞪着眼,让我把双方的司令拎出来放在空合子里。后来弟弟就很少跟我下,老是跑去找何小哲,一来二去的,何小哲也知道了我弟弟的秘密,所以我跟何小哲下棋,我知道秘密,何小哲同样也知道秘密。我看出何小哲的用意,所以我听见父亲的叫声后没有马上跑出去,而是先把何小哲的司令炸掉再走。父亲本来就很生气,见我这样姗姗而来就更加生气。我说,爸,你叫我?父亲站在院子里不说话,脸色很难看,额上的青筋突出来,目光又冷又硬,肩上还扛着水车。我说,你叫我吗?爸。我父亲开口了,他指着菜地里的一株青菜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这是在治病还是在花钱。父亲的语气里充盈着瘆人的悲凉。我头皮一阵阵发麻,小腿不停地打颤。我小心翼翼地说,爸,这药一丁点儿效果也没有。我说话时不敢抬头看我父亲的脸,而是用脚尖不停地碾着一粒半黄半灰的泥块。父亲的声音依然很高,一个个惊雷一样在我头顶上爆炸,我被炸得头昏目眩,两耳轰鸣,我呆在那里不知所措。后来何小哲和我弟弟跑过来,我母亲也过来。我一直不敢说话,连大气也不敢出。何小哲和我弟弟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我父亲,我弟弟看着我父亲时半张着口,稠稠的口涎从口角里流出来,一直牵到第三粒纽扣上,初秋的阳光斜照过来,那口涎银丝一样闪闪发光。我母亲也责备了我几句,然后对我父亲说,太阳落得快,你还要车两亩田水。父亲听见后就狠狠地瞪我两眼,转身走开。母亲看着我呆呆地站在那里,问我为什么把药丸扔进菜地里。我说这药没效果。母亲说没效果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这样糟蹋钱你爸当然要生气的,你也知道你爸挣钱有多难!我说我吃了两个星期一点效果也没有,还是胀痛。母亲说,这怎么会呢?你爸不是领着你去县城大医院看的吗?我知道我在母亲面前是无法解释清楚的,所以就不再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我母亲。母亲见我眼神里一派迷茫,就对我弟弟说,快去屋里拿个竹篮子跟哥哥一起割猪草去。弟弟听了,朝我撇撇嘴,极不情愿地走开。

弟弟的手枪是木头做的,是一块杨柳树根。杨柳树是村里的,我父亲是村里碾米厂的工人,碾米厂的两扇木门破败不堪,已经很不成样子了,父亲就向村长提出要修理木门。村长说没钱,村长说这话时,正在菜地里割青菜,父亲和村长蹲在村长家屋后的菜地里琢磨了好久。村长说,要么,把横河边的柳树锯一株来。父亲说这也好。父亲用村里的柳树修理了村里碾米厂木门后,又用剩下来的柳树给家里做了一把猪腰形的高凳,又用做凳剩下来的废木板给我弟弟做了一支手枪,并漆上黑漆。有了这支枪,弟弟就成了孩子王,看弟弟把手枪斜插在腰里,率着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孩,大摇大摆从村口进进出出的样子,我们家里的人见了都觉得好笑,都说他日后很可能会成为草莽英雄。十几天后,弟弟突发奇想,把脖子上的红领巾解下来系在枪上,这一下弟弟又比以前威武多了,那一团红色的火苗老是在弟弟裤管边晃动。

弟弟是在春天的黄昏用他的木头手枪把我击伤的。我记得当时我吓得魂不附体,在我弟弟用他的木头手枪抵住我腰间的那一刹间,我双脚一软,瘫倒在地。本来我不可能这样怕我弟弟那支木头手枪的,因为那年春天我脑子里一直藏着一支手枪,一支花旗手枪,那支乌黑发亮的花旗手枪老是在我脑子里盘旋,那三声清脆的枪声不绝于耳。上课、看书、做作业我思想老是走神,老是想那支乌黑发亮的花旗手枪,老是听见那三声清脆的枪声。到后来,我听见的不仅仅是三声枪声,而是一大片,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把我的脑袋都快要弄炸了。其实枪声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三具使人毛骨悚然的死尸。它们老是随着三声清脆的枪声在我脑海里浮现,那种惨不忍睹的场景使我心有余悸。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就不敢出门,我眼前全是这种景象。那个春天黄昏,我记得当时还下过毛毛细雨,天色刚暗下来,色彩斑斓。我现在已经记不起我当时出去想干什么?只记得是迫不得已的事情。我沿着小路走到池塘边,我突然间有了尿意,就站在一畦麦地里撒尿。春天的水汽在青青的麦苗上飘荡,我看着这变幻莫测的水雾,我又听见了远处传来的枪声,开始是清脆的三下,后来这枪声又稠密起来,接着又响成一片。后来,我听见惨叫声。再后来,我在朦胧中看见了三具死尸,它们站在麦苗上,没有头,只是歇斯底里地挥舞着胳膊。我的尿还只有一半排出来。由于我的哆嗦,牙齿已打得地动山摇。我几乎要哭出来,我闭上眼睛。我想,我闭上眼睛就看不见眼前恐怖的情景。就在我闭上眼睛时,突然,一支手枪顶住我的腰部。我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我喷薄而出的尿液戛然而止。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小肚鼓胀胀的,下身钻心的痛。我去小便,可就是便不出来,我只好又回到床上。我在床上躺了片刻,由于痛得难受,又去小便,结果还是尿不出来。到了第四次,才尿出一点点,好像挤奶一样,断断续续的。这以后,我的日子就很难过,很明显的要撒尿,站在尿桶前就是尿不出来;好不容易尿了一半,又戛然而止,那尿留在里面真是钻心的痛。父亲开始也不以为然,过了一个多星期见我没有明显的好转,他就有些心慌,他开始带我上医院。首先是上镇医院,后来上县医院,再后来是上省城医院。看过西医又看中医,看过泌尿科又看神经科,但效果甚微。看我撒尿的痛苦状,父亲的额头上又多了一道皱纹。很多时候我看见父亲坐在灶凳上低头不语,只是闷闷地抽着雄狮牌香烟,那烟一直烧到他的中指和食指上,把指尖和指甲都烤得发黄。有几次,他突然跳了起来,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慌乱中把发红的烟屁股扔进灶灰堂里。母亲不相信医院,她更相信迷信。她请邻村的一位女大仙给我看病,女大仙说,是给远方鬼魂缠的,她让我母亲给远方的鬼魂请饭,烧纸钱,还给它们送陪人。母亲回家后一一照办。父亲并不怎么相信迷信。母亲就趁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上街买菜,买纸钱,还让我给她画三个陪人,清一色的女子。母亲说要画得年轻,画得漂亮。除了陪人之外,母亲还让我画三支手枪,用蜡笔涂上红颜色。我说手枪怎么会是红颜色的呢?我母亲白了我一眼说,小人别多嘴。我看见灶头的母亲脸上红扑扑的,我不知道是我亵渎了神明,还是我道破了天机,抑或,我冒犯了何方鬼神?菜烧好后母亲没有叫我帮忙,只是叫我把手洗干净,不要走远。母亲把我们家吃饭时用的方桌搬出去放在墙角边,朝东南方,正对着那畦麦田。放好方桌后,母亲又进屋把菜一一端出来,摆在方桌上。菜是三碗荤三碗素,分成两排。摆好菜后上香,母亲点燃三支清香后又把火苗扇灭,合掌朝东南方十分虔诚地拜了三拜,把香插在一碗荤菜上。然后让我也朝东南方拜三拜,我知道这时候我千万不能笑,所以我一直强忍着。

母亲的迷信同样没有效果,我仍然被痛苦折磨着。看见我这种痛苦的样子,父亲很担心我这种病会影响我的成长,更担心这种病会影响我以后的性生活,影响我的性生活就是影响我的生育能力,影响我的生育能力,就是影响祖宗的香火延续。虽然我还有弟弟,但是,谁能保证我弟弟就能生儿子,计划生育是国策,谁又能碰得起。要是我就能生儿子,那当然,长子长孙就是不一样,父亲的声音在村里肯定提高好几倍。父亲开始埋怨我的远房亲戚,也埋怨我的堂哥,他说是他们害了我。有一天夜里,我听见我父亲气乎乎地对我母亲这样说后,我就辗转反侧,彻夜无眠。我想,我父亲的话是对的,要是没有那个远房亲戚,要是他不来请我堂哥写状纸,我肯定不会出现这种倒霉的事情。要是我不听这恐怖的故事,要是我不把这种事老记在脑子里,我想,我也不会被我弟弟吓成这副熊相,要是我弟弟那天不把他那支手枪顶在我腰间,要是我那天黄昏在麦地里撒尿没有看见那三个鬼魂,我想,事情就不可能这样。当然,事情的起因还是要追究到我那个远房的亲戚。

我记得我家那个远房亲戚是我患病的前一年冬天来我家的。那一天北风很紧,我站在墙角边看远处的河岸。河岸上很少有人走动,每走过一个人,我和弟弟都很激动,我们都希望他能成为我们家的亲戚。可我们很失望,我们一连数了十二个过路人,但他们都不是我家的亲戚,他们都没有向我家走来,他们都在河岸的转弯处踏上水泥桥,一路往北走去。弟弟没有耐心,他说,哥,要等你在这里等,我可不想再等,等了一上午,连个鬼人影也没有。我说好啊!那奶奶烙的蛋饼你就别来抢了。弟弟听了就走到我边上,不再说什么,低着头,目光在他自己那双胶鞋上扫来扫去。大概过了十几分钟,河岸上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我说,你看,这个人说不定就是我们家的亲戚。龟缩在墙角边的弟弟把头伸出来看了两下又缩回去。我看见他脸上被北风吹得青一块紫一块,心里也有点难受。弟弟擤了一下鼻涕没有说话,我知道他已经失去了信心,所以懒得猜测。其实,连我自己也失去了耐心,我们都等了一个上午了,要不是我母亲亲口告诉我说那远房的亲戚今天要来,我也不想再等下去。母亲是在前天晚上告诉我的,她说是那个远房亲戚托我同村卖米面的陈三阿公捎来的口信。母亲说话时看着黄豆般的灯火,一脸疑惑。母亲说,他是三姨姑父的表哥,三姨姑父活着时我们两家就没有走动,三姨姑父走了都这么久了,他来找我们,大概是有什么要事吧!

我们家那个远房亲戚是在我们午饭后到的。他到时我和弟弟都不在家,我和弟弟跑到何小哲家去跟何小哲下军棋。下到第三盘,何小哲他爸让何小哲跟他去田埂烧草灰去。何小哲有些懒洋洋,何小哲他爸气冲冲走过来,盯着军棋说,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把这棋带去烧草灰。我弟弟听了,马上扑倒在军棋上,双手死死地抓住棋盘。我站在何小哲父亲边上劝何小哲跟他父亲去田埂烧草灰。我说小哲,你要是不跟你父亲去,你父亲真的把我军棋拿去烧草灰,我会要你赔的。何小哲听我这么一说,就乖乖地跟在他父亲身后走了。何小哲走了,只有我和弟弟两人,我们只好回家走明棋。走到家门口,弟弟扯了一下我衣襟,轻轻地说,我们家的亲戚来了。我抬头看见灶边饭桌上坐着一个中年人,衣着虽然很旧,但不破,穿起来还得体。母亲在灶台前忙着,看见我们兄弟俩,就走过来拉过我弟弟的手,拍着我肩膀说,快叫表伯。母亲又回过身对表伯说,兄弟俩听说你要来,一大早起来就在外面等,等了一上午,刚刚出去玩回来。那个叫表伯的远房亲戚回过头来时,我看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等到遇见我目光后,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丝艰难的微笑,表伯微笑时脸上成片的小凹槽特别明显。他把夹着半块蛋饼的筷子停在青紫色的嘴边,我看见弟弟的目光就粘在表伯嘴边的半块蛋饼上。表伯把半块蛋饼放在酱油碟里蘸过后又放回嘴边,闻了一下后终于把它塞进口里。弟弟的目光突然疲软下来。弟弟没有跨进门槛,他拉我出去时,回头低声说,这老麻。我急忙捂住弟弟的嘴巴。

表伯其实是来找我堂哥的,他想请我堂哥给他写状纸,他说他要告一个人,他说如果他不把这件事揭露出来,村子里还会有很多人死在那支花旗手枪下。表伯说他村子里不是没有识字人,而是在本村写这东西不安全,弄不好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宁可跑几十里路来找亲戚,这样更安全些。堂哥比我大十一岁,他是我伯父大儿子,他就在我们村里的小学教语文,他很喜欢看书,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表伯来时我堂哥不在家,他被村里请去写对联,村里从外地写了三夜戏,我父亲被村里叫去搭戏台,本来我父亲说好在家里等那个叫表伯的远房亲戚,想不到早饭后村长亲自上门来叫,把我父亲和我堂哥都叫走了。父亲临走时对我和弟弟说,你们上午别出去玩,在家里代我接客。大概是村里人手欠缺,晚上就要演戏,所以父亲和堂哥吃中饭也没有回来。表伯没有人玩,就一个人在我家屋前屋后转悠着。下午风很小,太阳的光线很软,我和弟弟蹲在西边矮墙角走军棋。表伯看见我们,就走过来蹲在我们边上,看我和弟弟走军棋。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我看是大红鹰,大红鹰是一角三分钱一包,比它还差的就是无字牌,八分钱一包。我断定表伯家境贫寒,不然,他出来作客时不会带着大红鹰,就连我父亲平时也不抽大红鹰,他抽的是雄狮,出门作客时,他还带着新安江,有时还甚至带着飞马或者五一。表伯抽出一支大红鹰叼在嘴上,问我和弟弟几岁了。弟弟没有理他,只顾自己飞工兵去挖我的地雷。我告诉他我和弟弟的年龄,我说话时抬起头,看见表伯胡子稀疏,嘴唇肥厚,脸上全是白花麻子,好像母亲蒸的一块发糕。

晚上的戏是《孟丽君》,父亲、堂哥都没有去。父亲本来想请表伯去看戏,表伯不想去,表伯说这次来是有要事,也无心去看戏。表伯跟我父亲说明来意,让我父亲把我堂哥找来。我父亲说,你把他叫到我家里来不好,再说我家小孩多,有些嘈杂,他结婚不久,还没有小孩,我看还是上他家去比较合适。表伯听了觉得在理,就跟在我父亲后面。我也想去我堂哥家,我父亲不让我去,我父亲说大人有要事,你还小,不懂事。其实到堂哥家去不去我无所谓,我是想玩我父亲手中的那盏三节手电筒,我知道昨天父亲刚换上新电池,我想看看新电池的光究竟能射多远,用这样的强光在夜幕上、墙壁上和地上写字又有多惬意。

表伯在我家住了五天,因为白天我堂哥要去学校教书,没有时间为他写状纸,只有到晚上才行。我父亲不去碾米厂的时候,白天里表伯就跟我父亲一起下地,开始我父亲不同意,他对我表伯说,你是客人,怎么好让你上田呢?我表伯说他闲着也闲着,还是下田来得实在。我父亲想了一下,就对我表伯说,你一定要这样,那我们上午去田里,下午去看戏。表伯同意后,父亲就带他下地。他们出去时,村里人见了,就问我父亲,这是哪里的客人呀?我父亲说是远房的,来这里看戏。走在边上的表伯听了,心里就很踏实。

我堂哥其实是个胆小鬼,他给我表伯写状纸也完全是碍于亲戚面子。否则,他绝对不会动笔,父亲说他被革领组那帮人打怕了,他原来是个胆大心细的孩子,现在不行,看见河塘里的水蛇都吓得两腿发软。都是村西老龙头造的孽,他想争权,想当革领组主任,要告状,就来请我堂哥帮他写状纸。我堂哥开始不同意,老龙头就来找我伯母,老龙头来找我伯母时带了两根丝瓜和一包米面。我伯母说,老龙伯,都乡里乡村的,帮忙来帮忙去都是有的,用得着我东儿的地方你说一声,带东西来就见外了。老龙头带来的东西我伯母当然笑纳了,我伯母答应下来的事情,家里人也不能随意否定。我堂哥就去了老龙头家帮他写了状纸。老龙头坏了大事,被人打断了腿。革领组的人问他是谁写的状纸,老龙头就说是我堂哥。老龙头说我堂哥开始不同意,是他给了我伯母两根丝瓜和一包米面后,我堂哥才听了他娘的话。革领组的人听了,就跑到学校里把我堂哥从讲台上揪下来,当着四五十个学生的面就给了我堂哥两巴掌,鲜血毫不顾忌地从我堂哥嘴角里流出来。班里所有男生和女生都惊呆了,有两位胆小的女生吓得哇哇大哭。校长和学校里所有教师都无能为力挽救我堂哥。我堂哥被革领组带到一个废弃的旧庙里,他们把我堂哥反背着双手悬空吊在梁上,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根藤条,整整折腾了一个下午。我伯母用五倍于老龙头送的东西,趁着夜幕送到革领组主任家里,他老婆开门看见我伯母手里的东西,一把将我伯母拉进屋里。第二天一早,我伯母烧好稀饭打开大门时,我堂哥脸色苍白,一个踉跄扑在我伯母怀里。

经过三夜的挑灯夜战,堂哥终于写好了状纸。我父亲和表伯自始至终陪伴着堂哥,我则拿着手电筒到处串门,我还用它照了阿英的脸。阿英想骂时,看见是我,就满脸通红地跑开了。等我把同伴们的手电筒都比下去时,我又回到父亲旁边,靠在他身上打盹。我堂哥写好状纸那一刻,大概是深夜十一点左右,我已经睡着了。我躺在父亲旁边的长凳上,父亲脱下他的棉大衣盖在我身上。父亲把我叫醒时,我听见堂哥正在说他把状纸写得如何仔细,如何具体,他说他不但把我表伯想说的话都写进去,而且还把我表伯没有说出来的话也写进去了,很多地方富有感染力。

状纸写成后,厚厚的一大叠。我堂哥说他自己很忙,誊写的任务就交给我来做,因为我一直在练字,字写得漂亮。这话我堂哥在开始写状纸时就已经说过。他说我在全区中学生书法比赛中得过一等奖,是大家普遍看好的后起之秀。我父亲被他这么一说,也有些沾沾自喜,我也有些跃跃欲试。第四天夜里,我便开始誊写我堂哥起草的那份状纸。状纸一式五份,用四张蓝色复印纸垫着,厚厚的,我生怕字迹不清,就死劲地往下按,圆珠笔划在纸上,线条的凹槽很分明,几乎连纸都快要被我划破了。

《关于花旗手枪详细情况的报告》

尊敬的海门县革命委员会:

我是海门县丁前公社许岙大队的一位农民,我有重要情况向你们报告,报告的事情是海门县丁前公社许岙大队农民许高官持枪杀人。

许高官,男,52岁,贫农出身。以务农为主,业余兼做小炉匠。许高官从前年农历11月22日在枫林坝海涂挖得一支花旗手枪后,持枪杀人。到现在,一共枪杀了三条人命:1.单福连2.单小武3.柳一志。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前年冬天,公社里天天晚上都在广播里宣传,要大搞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号召各大队都要积极行动起来。我们大队经过研究,决定对枫林坝进行加固。就是在加固枫林坝中,许高官在海涂里挖出了一支花旗手枪。

……

刚抄了一点,我便哈欠连连。父亲说我精神不济,让我先睡觉。父亲说明天是星期六,上午我帮你请假,下午反正不读书,晚上早些睡,明天就会精神倍增。表伯也觉得父亲的话在理,就在一旁附和着说,对,对,要是没睡好,昏头昏脑的还会抄错字。

洗过脸和脚,我清醒起来。木箱上油灯如豆,我坐在床头听屋外北风呼啸,那风钻过墙缝漏进来,灯火摇曳。表伯与我同一张床,但他在另一头,靠着墙壁,墙壁上糊着厚厚的一层报纸,那是父亲每年大年三十都让我在墙壁上糊一层报纸的结果。表伯已脱掉棉裤坐在被窝里,上身那件灰色旧棉袄还穿着。他在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叼在嘴上,扭过头往木箱上的油灯凑过去,我突然间发现他有些肥胖,或者说是臃肿。表伯吸了两口,看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眉目,只是觉得他的脸四四方方的,头上还戴着一顶旧帽。他说,你要睡了。表伯的声音很低沉。我说,不。我又睡不着了,大概洗了冷水的缘故。表伯将烟灰叩在地板上,好像也没有一点儿睡意。

我突然间有一股冲动,我想听听表伯的故事。我说这几天夜里我都在玩,也没听你的事,你说说吧!反正我们也睡不着。表伯淡淡地笑了一下说,不是都写在纸上了吗?明天你抄一遍就知道。我说抄是抄,那跟你讲的不一定一样。其实,我抄了开头,我就很想看下去。因为我喜欢手枪,况且这状纸刚开头就说这支花旗手枪打死了三条人命,我估计这里面的故事肯定精彩,要是坐在表伯那一头,我还可以借着油灯看,但我的位置离油灯有两三米远,看不清楚。表伯看我一脸认真,想了想,灭了烟蒂说,好,我说说。表伯说话时调整了一下坐姿,把两手插进袖筒里,挺了挺上身,正对着我。

这件事还是从加固枫林坝说起。前年冬天,村里搞水利建设,决定加固枫林坝,好像是腊月初十,那一天天气特别冷,上午出门,村口池塘里还结着冰,到中午吃饭时,咸菜和冷饭都冻在了一起。下午收工,我和许高官走在最后。我看见许高官磨磨蹭蹭的好像有什么事情,我怀疑他捡到宝贝了,就故意避到一边,躲在坝脚。许高官做贼心虚,看看四周没有人,又从坝顶上走下来,脱下刚刚穿上的胶鞋和袜子,趟进泥水里,在泥水里乱摸着什么。我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许高官从稀泥里挖出来的竟是一支手枪。这东西我早年见过一次,印象很深。开始我只是看见他把一团泥塞进腰间盛冷饭的鱼篓里,过了几分钟,许高官看看四周没人,又把鱼篓里的那团泥拿出来,放在水里洗。我偷眼看时,许高官手里拿的不再是一块泥团,而是一包用尼龙膜包起来的包裹。许高官摊开包裹,里面竟是一支花旗手枪。许高官吓了一跳,拿起手枪对着太阳看了好久。许高官看了又笑,笑了又看。许高官笑得很丑,笑得很阴险。笑过后,许高官举起手枪瞄准太阳。我吓得浑身发抖,我看见微弱的太阳光下,那把手枪乌黑发亮。许高官对着太阳看了一会,又把手枪放进水里开了一枪。枪声很压抑,沉闷,水面上裂开一道水缝,拉得好远。我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许高官在水里开了一枪后,把手枪擦干,用包饭团的饭巾包好后重新放进鱼篓里。等他走出了好远,看不到身影了,我才抖抖地从泥水里爬上来。这天夜里我发烧了,折腾了半夜也没有睡着。后半夜才有点迷迷糊糊,迷糊中我听见一声沉闷的枪声,我突然坐起来。我老婆被我惊醒了,问我为什么坐着。我说我听见枪声,我听见了一声沉闷的枪声。我老婆说,你真的是犯糊涂了,这深更半夜的哪里来的枪声。我说我真的听见了,我为什么要骗你呢?她见我一再这么说,就坐起来听了好久,结果什么也没有听见。

三天后,我病好了。但我还是担心许高官的那支花旗手枪,我担心它会杀人。我在心里盘算着村子里哪些人是许高官的死敌。我躺在床上一边反复去想,一边不停地抽烟。我还来不及确定,许高官的枪响了,他枪杀的第一个人名叫单福连。

单福连住在村西,离我家有一段距离。单福连死时那天正好下雨,雨虽然不是很大,天气却阴冷阴冷的。我老婆下楼去烧早饭,因为昨晚忘了准备番薯丝,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在我床底下的瓦缸里掏番薯丝。她把缸盖撞在我的床板上,我的腰背被木板震了一下,我被震醒了。我看窗外天色模糊,估计起床的时间还早,就靠在床头抽烟。我刚点起烟,就听见楼梯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老婆脸色发白,结结巴巴地说,出大事了,不好了,福连大伯昨天夜里被人弄死了。我一惊,手中的香烟掉在被上,差点烧起来。要不是我老婆手快,说不定还会酿成大祸。我说这不可能,我昨天下午还看见他,他在一秋叔那里打牌,还赢了两元钱。我老婆说,你不信,谁要你信!我开门时隔壁老关娘走过来对我说的,人家说她都已看见了尸体。我听老婆说老关娘已看见了尸体,知道事情不可能再会出差错,就急急忙忙穿衣起床。

单福连是坐着死的,他死的时候坐在自家的粪坑上。子弹从口里穿进去,后脑被冲去了一大半。

后来听他老婆范正娟说,头天夜里单福连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晚饭时,单福连嫌饭桌上的饭菜不好,饭很少,盛在碗里的都是甜菜。范正娟说他从来不嫌饭菜,这次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嫌起饭菜来。范正娟说她自己用竹筷敲着碗沿说,不是告诉过你了吗?米缸里剩下的米不多,就是熬粥也不行,太稀了,会照出人影,喝下去一泡尿就没有了,只有放两个甜菜凑合着,好歹也是一顿菜饭。单福连听了就一声不哼,埋头扒了三大碗,嘴一抹,把碗往桌中央一推就出去了。等他回来时,大概已是后半夜,他上床时的那股冷气把我给弄醒了。这后半夜我也睡得迷迷糊糊。他上床后不久又下床开门出去。回来时我问他去哪里?他说肚子疼,上粪坑。过了一个多小时,我又听见他出门的声音,我很困,睁不开眼睛,他可能不知道我醒着。后来他又出去了,我只听见关门的声音。再后来就听见一声闷响,好像是开岩的声音。我被惊醒,吓得浑身发抖。我用脚去踢福连的被窝,他不在,被窝空荡荡的,我想他可能又去上粪坑了,我很害怕,那一声闷响始终在我心头留着。

单福连的尸体是老关娘首先发现的。老关娘习惯每天清晨上粪坑,已经几十年了。这天后半夜下过雨,路也滑,天气冷。老关娘老远看见村口老樟树边一排粪坑上好像蹲着一个人,等到走近了,才发现是单福连家的,粪坑上蹲着的也好像是单福连。老关娘就叫了两声,单福连没有回答。等走到边上,老关娘脚下一软,吓得坐在地上,泥水粘了一屁股。老关娘抖抖地爬起来,看见坐在粪坑沿上的单福连两眼怒视,张开大口,口里的血一直牵到膝盖上,地上有一滩血,殷红的,有点冻状。老关娘说,福连叔啊!你别吓我,你咋会这样呢?你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都是谁造的孽啊!老关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单福连脸色灰死,上身挺得笔直,两只手紧紧抓住粪坑两侧的木桩,生怕自己倒进粪坑里。

也有几个早起的人听到老关娘的惊叫,他(她)们都跑来看。后来看的人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在一起。范正娟坐在地上,一屁股的泥水。她哭得满脸泪水,伤心欲绝。四五个女人围着她,劝她。两个女人想把她拉起来,但她还是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单福连的两个儿子长年在东北做木匠,等到嫁在邻村的女儿和女婿过来时,太阳也出来了。

这一夜我睡不着,单福连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断出现。我想了一夜,跟单福连有仇的也只有许高官一人。其实,我根本用不着多想,事实已经很清楚。单福连是被枪打死的,而许高官恰恰拥有一支花旗手枪,而且我还亲眼看到他是从泥里挖出来的,并且在水里试过。还有,五年前单福连用菜刀劈落了许高官的一只耳朵。

五年前的秋天,我们村里出了一连串的事情,这是很多年来没有过的。那年刚入秋,先是西村口单伯明家失踪了三年的六爪傻小朋突然回来了。傻小朋是两年前去上学的路上失踪的,单伯明一家都埋怨许高官的侄子许俊强。因为,他家的小朋是和许高官的侄子许俊强一起上学时走失的。为了这件事,许高官把许俊强领到单伯明家,许俊强说那天中午上学时,他和小朋在路边的苦楝树下看见一只野猫,小朋是为了追那只野猫走失的。许高官的侄子许俊强跨出单伯明家门槛时说,都快要上课了,我叫都叫不住他,他追着那只野猫时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六爪傻小朋是五年前刚入秋的那天下午回来的。那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天气还很热,村里的人突然发现有个很邋遢的男孩出现在晒谷场上。那男孩衣衫褴褛黑不溜秋的站在那里,看着晒谷场上一群奔跑的孩子傻笑,一边笑,一边还不停地揉着肚子,哼唧哼唧地叫着,嘴里的涎水流出来,挂在胸前,远远看去闪亮闪亮的,像一根飘动的银丝。一个孩子跑过他身边时突然停下来,很好奇地打量着他。很多孩子都跑过来站在他身边围着他,看他把两根鼻涕咕的一声抽进口腔里。有几个稍大的孩子都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他们就围着他逗乐,开始捉弄他,把地上的黄泥土灰捡起来塞进他的衣袋里。后来又去推搡他,让他东倒西歪,无法站立脚根,那孩子胸前的银丝颠来荡去,两根鼻涕又慢慢爬出鼻孔。吃呀!吃呀!孩子们都跟着起哄。有一个个子稍高一点的瘦男孩冷不丁蒙住他的眼睛,孩子们都呼唤起来,跳起来去拍打他的脑袋,拧他的耳朵。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旁边的孩子们像是被捅破了窝的马蜂,轰的一声向四处逃散。

许俊强是给伯父许高官送扁担和麻绳路过晒谷场的。许高官原以为晒在水塘边的稻杆只有四五天时间不会干燥,所以就没有把它挑回来的准备,出门时也没有带上扁担,等他发现手中的稻杆都已干燥时,他想回家拿扁担和麻绳,但又觉得这样太费时间。这时候他看见单伯明正挑着一担毛豆回家,就托单伯明给带个口信,让许俊强帮他把扁担和麻绳送过去。许俊强路过晒谷场时一眼就认出被人欺负的那个人是六爪傻小朋,他压根儿也没有想到这傻小朋还会回来,足足两年了,这傻小朋怎么还会认得这个村子呢?许俊强走上前去拉着傻小朋的手,一边摸着傻小朋的头,一边给自己抹泪。很多孩子都上来拉傻小朋的手,拉不着手的就拉他衣襟。傻小朋笑起来时嘴角里的口水又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傻小朋回来第三天,傻小朋的父亲单伯明就在村子里请客。单伯明没有请大家吃饭,而是请大家喝酒。喝酒的时间安排在晚饭后,后来傻小朋的母亲透露出一丝消息,说这样省些钱,大家都在家里吃饱了饭,就不会喝太多的酒。但有些人就空着肚子来,他们知道喝酒不可能没有下酒菜,有了下酒菜,就能饱肚子,村子里有一两个酒糊涂就是这样,喝了酒就不再吃饭,照样红光满面。那天晚上单伯明领着一家人在晒谷场上摆了十几张八仙桌,桌上没有下酒菜,但每桌都有一堆炒黄豆。喝酒的碗就是饭碗,抬了足足一箩筐放在边上,酒是整坛整坛的黄酒,一共五坛,一字儿排列着。单伯明和他老婆用菜刀砍掉封泥,小心翼翼地揭开箬叶,一股浓浓的酒香飘出来,晒谷场上的空气中就流淌着醉人的芬芳。

大家都很自觉地排队,单伯明和他老婆各人管着一把酒勺不停地给大家斟酒,能喝的站在原地一仰脖子,碗底便见了月亮,不能喝的围着桌子嚼黄豆,说笑,嚼黄豆的大多是妇女和小孩,男人们基本上都能喝两口,特别能喝的就互相比拼,也猜拳行令,把晒谷场搞得酒气冲天。这天晚上很多人喝醉了,喝醉了的人嚎啕大哭,或者站在凳子上唱《大刀进行曲》,也有人跑到边上蹲在菜地里呕吐。到十点钟,晒谷场上的人才散去一大半。许高官酒量好,一连灌倒了几个后生嘴里还嚼着黄豆谈笑风生,坐在对面另一张八仙桌的范正娟走过来呐喊助威,还帮着许高官去打酒。范正娟是因为她老公、儿子都不在家,家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无所牵挂,才留下来的。她老公单福连今天一大早就出海去了,单福连说自己去捕秋张,捕秋张一般都是沙狗鱼,劈开晒干后也能卖个好价钱。几个后生本来想喝过酒后再走,但单福连是船长,船长开了口,几个后生伙计也不得不跟着出门。

许高官把最后一个后生比下去时,大概是后半夜,许高官离开晒谷场时步履有些踉跄,胸膛感到闷热,脑子里一片混沌。傻小朋的母亲说,许大伯,你能走吗?要不,让我们家小朋他爸送你一程。许高官说,没什么,我回家还能喝两斤,不过,黄豆没有你家的香。单伯明说,那你等等。单伯明就让小朋他妈把桌上剩下的黄豆收拾起来,装在许高官的衣袋里,鼓鼓的一满袋。许高官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哼着《十八摸》向村西走过去。傻小朋的母亲对单伯明说,小朋他爸,你送他吧!我看许大伯连路也不认识了,他住在村东,怎么往村西走了。单伯明说,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住在哪里他自己还不清楚,你以为他醉了?他比你还清醒着呢!傻小朋他妈说,那他怎么往村西走,他不是住在村东吗?单伯明说,脚在他肚下,你管得着吗?要不,你去问问?你真是笨到头啦!傻小朋他妈手里拿着一口酒碗,怎么也想不通,小朋他爸平时也不这样,今晚上他怎么啦!这话句句呛人。

许高官真的没有醉,只是兴奋,他没有往东走,他心里清楚;他往西走,心里更清楚。今晚上范正娟家只有一个人,范正娟的女儿去年出嫁了,她两个儿子长年在东北做木匠,家里就只有她和单福连。单福连也经常出海,一年总有半年在海里,农忙季节回来,平时的农活全让范正娟来料理。许高官那时已经用上了柴油抽水机。这抽水机原来是生产队的,分田到户,生产队里别人都不懂机械,单是简单的开开关关,大家都能行,要是出了一些小故障,就不会修理,眼巴巴的就看他成了一堆废铁。再则用这东西又要耗油,这年头油既缺又贵,就是能供应,又有几家能用得起,况且把这台机器拿回家就得花一笔钱。但许高官就不这样认为,他心里打算这台机器能帮他挣钱,又能省力,他想用这台机器给没有劳力的人家和暂时缺劳动力的人家解决灌溉问题,他想好了,每小时三元钱,除去油的本钱,还能挣一半,这样就好像多了一个劳动力。再说许高官他自己又能修理机械故障,因为区农机站给培训过,生产队里的这台机器本来就是他去买来的,也靠他管理的。许高官知道别人不会要这东西,放着又是浪费,都巴不得解决掉,就佯装也不要这机器,说这机器磨损比较厉害,已是中年妇女了,马上要人老珠黄,以后的日子,作用不大,修理多,耗油也厉害,谁家拿去了,谁家就会倒霉。见许高官这么说,本来就不想要的人就劝许高官拿了去,因为他在行,钱意思一下就算了。许高官开始也推,后来见大家都这么说,自己就要了,仅仅是一只小猪的价格。有了机器,许高官便是村里的热门人物,大家都经常来求他。后来出门的人多了,许高官就把他们的田集中起来灌溉,这样既省力,又省工。范正娟的田正好在许高官家隔壁。第一年夏天,许高官看见范正娟一个人中午用木车给田里灌水,汗水流了范正娟半个身子,胸部的衣服都湿透了,贴着肉,里面的东西隐隐的。许高官走过时看了范正娟一眼说,你看你的,我多替你心疼。范正娟停下来,拿木水车的车手柄轻轻敲了他一下屁股,许高官海蓝色短裤上便有了一道水痕。许高官说,你歇着,我给你灌水。范正娟毫不客气,就把手里的活计塞给他。许高官看了看范正娟的脸说,我流过来就是了。范正娟听了,没有理解。许高官走到两家田埂上用手挖了一个缺口,水流便向范正娟家的田里涌过去。范正娟见了,一巴掌打在许高官的后背说,我家里的田包给你了。许高官在她胸前迅速摸了一把,挤挤眼睛说,连你一起全包下。范正娟咯咯地笑起来,像一只发情的老母鸡一样兴奋。许高官转身就溜进河塘里,摘了一帽兜儿菱角。范正娟用一把稻草垫在屁股下,很舒展地叉开两条肥大的肉腿,一边很惬意地剥着菱角塞进嘴里。站在水里的许高官说,鲜吗?鲜吗?范正娟嚼着满嘴的菱角说,鲜着呐,鲜着呐,脸上满是幸福的红晕。许高官压着声音说,晚上还有更鲜的呢!范正娟笑得差点叉了气,一手按着肉嘟嘟的肚子轻轻骂道,你这只老猫,吃着碗里的还想着盆里的。

月亮很好。离开晒谷场后许高官突然觉得天地间都很寂静,月光下的小路明晃晃的,有些浮动,好在一脚一脚都把它给踩着了。范正娟果然给他留着门,许高官轻轻一推,门开了。许高官上楼时,范正娟坐在床上,上半身只戴着一个花肚兜,花肚兜是她出嫁时从娘家陪嫁来的,她只戴过一次,是二十五年前戴给前村的后生郑明崇看的。郑明崇那天把她系在后背的两跟细带子给扯断了,那一次她特别满足,特别舒服,所以事情过后她就没有给带子重新接上,她看见被扯断的带子就能想起那一次的新鲜和满足。许高官看见范正娟的花肚兜就是一张布做的门帘,悬在前胸。悬在前胸的门帘比她宽大而高耸的前胸小得多,很多肉都还露在外面。许高官差点笑出来,眯着眼睛低头从侧面看。范正娟朝他呶呶嘴,示意他先吃了桌上的鸡蛋再说。许高官看见桌上有两只碗,一只碗空着,但还留有鸡蛋的痕迹,另一只碗里盛着三个鸡蛋,一股浓香从桌上飘过来,满屋子香气。许高官走过去在范正娟的脸上舔了一口,又把碗捧过来,坐在床沿上,看见范正娟在灯光下绯红的两腮,对范正娟说,等会儿再吃吧!太饱了,行动不方便。范正娟在他屁股上拧了一把说,到底是只馋猫。许高官就顺势躺下来,一只手轻轻一掀“窗帘”,发现都是软手的暖肉。

单福连其实并没有出海,他上午出来时只不过是在码头上溜了一圈。他让伙计们都上码头散散心,说今天不宜出海,看天上的云夜里可能有偏北大风。几个小伙计就蹲在船上赌博,单福连说自己上岸,要到码头上理个发,也好久时间没理发了,难得今天闲着。单福连上岸理了发后没有回船上,只是在码头上转悠着,中饭也没有回到船上,在码头小面馆吃了一碗面条和两个馒头。下午就坐在打铁店里跟张铁匠聊了一下午闲话,临走时,单福连向张铁匠买了一把菜刀,说自己船上那把菜刀被小伙计给斫了许多个缺口,杀鱼切菜都不方便,无法凑合。单福连试着切了几刀张铁匠递过来的破毛巾后,觉得张铁匠打的菜刀还真行,就扔给张铁匠五元钱,张铁匠从钱盒里掏出两元钱想找给单福连时,发现单福连已经走出门外,站在公路边,一辆三卡开过来,张铁匠还没来得及喊他,单福连一只脚已跨进车斗里。张铁匠看看天色已经暗下来,心中有些奇怪,单福连他怎么不去船上,而是坐车回去了呢?

单福连回到村里时,村里人都聚在晒谷场上喝单伯明家的酒。单福连进村时没有遇见一个人,他在自家门前站了一会,又觉不妥,就走到离村子不远的一座破庙里,坐在破庙门槛上一股劲地抽烟。抽了半包烟,月亮已明晃晃的悬在头顶,门槛外的石板地上撒满了烟蒂。单福连狠命地在烟蒂上踩了两脚,一手按在腰间的菜刀上,菜刀硬邦邦的插在腰间,很不舒服。单福连抬头看看天空,一丝乌云从月亮身上移过,四周寂静。单福连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把嘴里半截香烟甩在地上,往自己家里走去。单福连家是两间木结构老屋,独立的,周边没有房子,老屋前面有个院子,垒着半个人高的砖头围墙,进去有个柴门,是用高粱杆穿起来的。单福连站在自家门前,听见二楼的声音地动山摇,隐约还听见男人的喘息声和他老婆放肆的呻吟。单福连一手握着拳头,一手握着菜刀,咬紧牙关,把身子贴在墙壁上,身上的关节都劈啪作响。过了一会,楼上风平浪静,听不到一点声音。单福连想推门进去,又怕他跳窗逃跑,反而把事情搅浑了,就守在门口。楼上又传来说笑声,很轻,单福连屏声敛息。又等了好一会儿,好像有人下床的声音。又有人趿着鞋踩着木梯走下来,一步一步的,很沉。后面跟着一个人,鞋好像没有完全穿进去,半拖着,脚步的声音轻多了。单福连浑身发抖,把菜刀正对着门举过头顶。开门的是他老婆范正娟,范正娟半开了门,把头伸出门外,月光下看见单福连握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站在边上,“啊”了一声,便瘫在地上。屋里的许高官慌了神,一脚跨过门槛。单福连左手抓住许高官肩膀上的衣服,右手一刀劈过去,许高官头一偏,“唰”的一声,右边的耳朵落在单福连的手上,血流如注。单福连的手本能地一松,许高官便脱兔一样弹射出去,消失在夜幕中,单福连一刀砍在自家门板上,大声吼道:许老三的血,我要砍断你的鸡巴。

……

单福连被枪杀后,第二天上头来了四个人,查了半个月,也没查出枪杀单福连的凶手。我也因为无法确定许高官就是真正的杀人凶手,所以,也没有向他们报告,再说万一提供的线索是错误的,就害了许高官,也害了许高官一家人。想了两个晚上后,我就同村里几个人一起到桐峙山里砍柴,一砍就是半个月,等我们回来,查案的人也撤走了,他们查不出谁是凶手,唯一的收获是他们雇人把单福连家的粪坑掏得见底,捞到一枚手枪子弹头,听说他们把它放进一个尼龙纸袋里带走了,后来就没有传来任何消息,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单福连死后,许高官经常帮助范正娟料理农事,从她家里进进出出也变成了常事。因为有了单福连的死,所以,谁也不去过问这件事,许高官和范正娟的关系也就成了公开的秘密。过了半年左右,正当村里的人都淡忘了单福连的死,许高官的枪又响了,这一次,他枪杀的是单小武。单小武是个独身,住在村东一间破屋里,三十九岁了还娶不到老婆。因为他的缘故,许高官的二女儿许白梅喝下足足一大瓶甲胺磷含冤而死,许高官恨不得扒了单小武的皮,抽出单小武的筋。但单小武一直远避海南,跟着邻村一家建筑工程队两年没回家。后来,单小武吃不了苦,就回来了。这两年,许高官一反常态,不再找单小武算账,对单小武的态度和蔼了许多,还和单小武一起聊天,同一桌喝酒。村子里有人说,单小武把许高官的三女儿青梅勾引到手了,许高官是想请单小武放她一马。也有人说,许家的大女儿红梅找对象挑来挑去,把自己给拣黄了,都已过二十五的人了,还找不到婆家,许高官是让单小武到他家里去做个倒插门女婿。原来许高官是想让三女儿青梅留在家里的,这丫头开始不懂事,听了父亲的话后就红着脸笑笑,后来就不行了,读了高中,就开始谈恋爱,谈过几个都是独苗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走出这个家门。许高官跟她说了一千八百话,也等于放屁,许高官就死心塌地,不再指望她养老。大女儿红梅成了老姑娘,心里就不太正常,有时甚至把自己自封起来,不让人家给她讲对象。时间像流水,一来二去,红梅就过了二十五,许高官急得直跺脚,不计前仇,想把单小武说到家里来。红梅已是明日黄花,褪了色,病恹恹的样子,把一切都交给父母,只要男的就是。其实大家都错了,许高官毕竟是许高官,他葫芦里卖什么药,谁也没猜透,二女儿白梅的死,是许高官心中的隐痛,他怎么能忘记呢?在三个女儿中,二女儿白梅是他掌上明珠,她聪颖,温柔,长得又漂亮,最能体贴父母,许高官心中一直想留她在家里。她的死让许高官欲哭无泪,痛不欲生。

许高官心里很明白,她的死罪魁祸首是单小武,其次就是他自己。女儿没有罪,只不过是舆论的压力与家庭的谴责和自己的暴力,才导致她走上绝路。三年前,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那时候许白梅十八岁,十八岁姑娘一朵花,许白梅比花更鲜艳。许白梅这孩子身材修长,皮肤白净,瓜子脸,杏仁眼,睫毛长长的,笑起来露出糯米饭一样的小牙齿,特别好看。这孩子有礼有节,很勤快,又能干。村子里的人都说许高官生了这么一个女儿,能靠老了,虽然没有男孩,将来可比有男孩的要享福。许高官也打心眼里喜欢白梅,他告诉白梅,自己心里老在盘算,怎么给她招个好后生到家里来。晚上靠在床上时,许高官抽着烟,在心里把近村近邻的未婚后生都排了遍,经过好几轮梳理和淘汰,许高官心目中有三个好后生。在三个好后生中,许高官又反复比较他们的家庭情况、职业、人品和社会关系,最后排出名次,第一位正是单福连的大儿子单明泰。许高官排出名次后,也没有告诉老婆,他只是偷偷地跟白梅自己商量过。白梅见父亲跟她说这事,羞得满脸通红,也不插嘴,听完后只是在心里嘀咕,让明泰来,他能来吗?他要是来了,村子里的人暗地里会怎么说呢?但自己又不好意思反对,明泰也不错,是个细木匠,长期在北方,要是成了,也可以跟他到北方去看看长城、草原和大兴安岭的雪。至于两家大人的事,听是难听了一点,但那是他们上一辈人的事,况且是个传闻,还是少操这份闲心为好。白梅这样想着,也就没有反对意见。许高官见白梅不吭声,知道女儿没有意见,就在心里寻思让谁来说媒最合适。就在这个关节眼上,村里传出了谣言,说许高官家的二女儿白梅被村东的独身汉单小武给睡了。

许高官第一次听说这个谣言是那年四月的一个中午。这一天,天气出奇的闷热,空气很潮湿,还没有入梅就压得人都有点喘不过气来。许高官从田垟回来,挑着一担川豆,穿过村东一条机耕路时,遇见三、四个十二、三岁的小孩,三、四个小孩背着书包,一路走,一路唱。开始也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后来走到边上,这些小孩又突然不唱了,都把目光集中到他盛着川豆的箩筐上。许高官看见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孩盯着自己的脸,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正在疑惑,等他回头看时,另一个孩子已把手伸到他后面的箩筐里,还有一个孩子刚刚伸出手,就缩了回来。许高官放下箩筐,三个孩子拔腿就跑,把手里的川豆荚撒落了一地。许高官蹲在地上捡川豆荚时,突然想起那个皮肤黝黑的孩子大拇指边上似乎还长着一个小手指,红红的嫩肉像根细小的香肠。许高官弯腰挑起箩筐时,三、四个孩子跑到水塘边喊了起来,因为是顺风,声音又响,所以听得很真切:

许高官,许高官

三个女儿赛天仙

红梅白梅加青梅

没有女婿上门来

许高官心里咯噔了一下,又放下肩上的箩筐。三、四个小孩子以为他会追过来,又拔腿跑了几步。跑了几步见许高官没有追过来,停下来又喊,这次声音更响,更飘:

许高官、许高官

白梅裤带断三断

红黄绿色连一起

露出半截白肚皮

许高官气得七窍生烟。几个孩子已走到水塘的另一头,许高官看见他们眼熟,但无法确定是谁家的孩子,只有那个六爪是傻小朋他知道,但一时也奈何他们不得,只是站在路上寻思他家的白梅。几个孩子和许高官隔水相望,看看许高官没有多少办法,又大着胆子喊起来:

白梅白梅真白梅

细皮嫩肉蛮丰满

半夜三更来开门

光棍小武陪着睡

几个孩子一路高喊,这声音真的比火还爆。许高官眼冒金星,卸下扁担发疯似地追过去。三、四个孩子见许高官手里握着扁担,一副穷凶极恶的样子,都吓傻了,呆呆地站立着,不知所措。一个挎着帆布书包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到处乱窜,竟然掉进水塘里,其他几个孩子慌了神,一齐喊道:有人落水啦!有人落水啦!村里的人都涌出来,许高官刚追了一半,看见一个小孩掉进水塘里,也慌了手脚,扔掉扁担,想去救孩子。这时候,他看见村里的老三叔已经下水了,一手抱住了孩子,就捡了扁担,气呼呼地掉头就走。

许高官回到家里,心中的气还没消尽,一进屋就坐在门槛上抽烟,脸色青得很难看。他老婆看见门口箩筐里的青川豆,一边讪笑,一边很快抓了一把,刚剥出三粒青豆放到嘴里,许高官兀地站起来,顺手给她一巴掌,“啪”的一声,青豆和血水都从他老婆嘴角里吐出来。许高官感觉自己的手都有些麻木了。他老婆只是撇了一下嘴,没有哭出声来,但眼泪很快从眼眶里溢出来,落在蓝色衣襟上。屋里的白梅听见门口有响声,就匆匆走过来,看见她娘两手捂在右脸上,嘴角的血涎垂下来,长长的,落在胸前。白梅看见他父亲坐在门槛上黑着脸,一副闷声闷气的样子,门口石板地上散落了三、五个豆荚。白梅心里痛了一下,就从她父亲身边跨过去,站在她母亲的边上扯扯她的衣角,把她扶进里屋。

打过老婆一巴掌后,许高官气也消了大半,他感到有些饿,站起来把手中的烟蒂弹出去。红梅还在村前水塘里洗衣裳。青梅读书,学校离家里虽然只有三公里,但还是住校的,一星期只回家一次。许高官进屋时,白梅已把饭菜放在桌上。许高官情绪稳定了许多,但心里还在嘀咕,这帮孩子怎么会编出这样损人的顺口溜来,也真是奇怪,白梅的裤带断成三截,这些孩子怎么会知道;还说露出半截白肚皮,最损人的是说让单小武这光棍给睡了,这损人也损得太够呛了,真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这顺口溜要是再唱下去,那还了得,我许高官三个女儿还不都腌在家里了,谁还来我家做个倒插门女婿,那我老了以后还能指望谁呢?其实,这些都不重要,最要紧的是白梅如何出门见人?许高官气又涌上来,把刚端起来的饭碗又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啪”的一声,震得饭桌都发抖起来。白梅从里屋走出来,小心谨慎地问道:爸,你今天怎么啦?许高官斜过头,目光阴冷冷的,有一股寒气,白梅缩成一团,浑身都是鸡皮疙瘩。白梅想转身避进里屋,许高官的声音在屋里炸响:白梅,你给我出来。白梅头皮一阵发麻,手脚全都冰凉。

这时候,许高官和白梅都听见门外有一股洪水般的声音涌进来。

许高官和白梅跨出门槛时,看见男男女女七、八个人涌进院子里。走在最前面的是单秋胜,他赤着一双沾满泥的大脚,高卷裤管,手臂上的肌肉隆起来,一浪一浪的,胸部毛茸茸一片,上面还挂着亮晶晶的水珠,铁青着脸,眼睛都快要暴突出来,两片厚嘴唇不停颤抖着。单秋胜刚站定,泥地上便湿了一大片。白梅看见单秋胜老婆站在他边上,一手拉着满身泥水的孩子,嘴里骂骂咧咧的,另一只手直指着她父亲许高官。后面全是他的亲戚叔伯,人声鼎沸。白梅一时慌了神,不知道是谁惹出了祸。单秋胜指着许高官说:你这秃驴,狼心狗肺的,你说,你为什么要把我儿子逼落水。单秋胜说话时情绪激昂,向前走过来,后面跟着的人也向前涌。单秋胜老婆向后面扫了一眼,对她两个兄弟大叫道:龙飞,龙凯,今日我们把这恶良心的贼秃放倒算了,班房我去蹲,头,我替你们去杀,反正是一命抵一命。白梅浑身发抖,脚一软便跪了下去。许高官不知何时早已在后腰插了一把菜刀,“嗖”的一声抽出来,握在手里晃了几下。抢在前面的龙飞、龙凯马上向后退了一步,单秋胜脸色大变,也后退了两步,紧紧揽住孩子的头。他老婆不知所措,愣愣地呆着。许高官立了马步,伸出左手。大家还懵着,许高官大喝一声:有种的,你上来。手起刀落,一截中指“吧哒”一声掉在地上,鲜血箭一样喷射出去,足足有一米多远。那刀刃上的鲜血汩汩流着,一点一点滴在地上。单秋胜拉了一下龙飞的衣角,给他递了眼色。大家都向后退。单秋胜一边退,一边嚷道:许高官你恶,你狠!好,我不急,这事我慢慢再跟你算账。

许高官看见单秋胜他们退出了院子,心里一阵恶心。白梅看见他父亲脸色惨白,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白梅从裤兜里掏出一方花手帕,包住父亲还在冒血的手指,回头看见她娘倚着门框两眼发直,半截青豆荚还咬在嘴里。

过了半个月,许高官的手指渐渐好转,疼痛虽然已消失,但动作却有些生硬,没有以前灵活。许高官坐在门槛上,对着阳光把左手张开来,断了一截的中指明显凹陷下去,好像城墙上的缺口。许高官几次想问问白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话到嘴边又没有说出来,当时要不是单秋胜他们闹事,他想,他肯定会说出来,凭他当时的情绪,他很有可能会破口大骂,甚至揍她。那天单秋胜他们退去后,白梅喊了红梅要带父亲去医院包扎伤口,许高官死活不肯去。白梅只好去镇里医院买了一小瓶云南白药,撒在他的断指上,包了花手帕后,又在上面匝了几圈蓝线,白梅的动作很细腻,也很灵活、轻柔,给他减轻了很多痛苦,他心里自然也平静了许多。白梅包好他的手指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白色药丸,说是消炎药,让他每餐饭后吃上两片,免得感染了细菌。许高官有时候没有记住,白梅就把半碗水放在他面前说:爸,你的药呢?许高官听后,心底里便涌出一种滋味来。

过了四月,天气也渐渐热起来,村东的台门就成了村里人纳凉的好地方。许高官很久没有出去了,在家里闷得有些发慌。这一天正好是端午节,许高官喝了两碗酒,感到浑身燥热,就趿着鞋出去。村东的台门在许高官家东面,许高官先穿过一条两边都是麦地的小路,走到河边,再沿着河岸往左走。许高官站在河岸上眺望自己家的两间房屋,觉得并不比别人家矮小,虽然陈旧了一些,但还很端正、稳重,小院子也不错,围墙用乱石垒着,爬满了薜荔,院子里有几株树,靠在围墙边,树荫很茂盛,像张开的一把大伞,都快罩到墙外的路上去了。许高官转过身来,点了一支烟,村东的台门那边坐满了很多人,就连比邻着台门的矮墙上也都坐满了很多孩子。许高官远远的听见有人在唱戏,又有孩子的哭叫,还有大人的责骂声。许高官走了几步,这声音就有些清晰起来,原来是有人在唱《十八摸》,听声音,好像是独身的单小武。单小武的声音有些生涩,唱起来咿咿呀呀的好像是有人在踩水车,木头与木头互相碾出来的声音。但听单小武唱戏是村里人最大的娱乐,村里的人都喜欢听。因为单小武唱的大都是地道的乡村戏,有些荤。单小武最喜欢唱的就是《十八摸》,唱《十八摸》时单小武最精神,唱着唱着声音也会滋润起来,唱得很多后生面红耳赤,口干舌燥。姑娘家不敢出来听,要是几个人勾肩搭背的站在一起了,见单小武一开唱,就“轰”的一声逃散开。不过,她们也不走远,只是稍走出几步,躲到墙角边,不让村里的人看见她们,然后就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偷偷地乐。生过孩子的媳妇,就不那么惊慌了,她们只是嘻嘻地笑着,骂单小武不得好死,下辈子还打光棍。但等单小武唱完后,又大着胆子要单小武再唱《潘金莲戏叔》。只有男人们自始至终情绪激昂,乐呵呵的,让单小武唱得高一些,再高一些,把喉咙里的声音全放出来。单小武受了鼓励,就会越唱越激动,声音越唱越高,人也会站起来,拿在手里打拍子用的筷子或者细竹杆在一些小媳妇胸前到处乱挑,搞得人心惶惶。

许高官还没走近,就听见单小武已经唱到第五摸了:

一摸摸到裤带边,

白梅裤带断(啦哦)三断,

白梅裤带打死结,

害得我小武,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解勿出。

许高官站在那里呆了好久,只是一股劲地抽烟。他听见很多人在起哄:

小武,解呀!小武,解了她就是你的了。

单小武稍作停顿,嘻嘻地笑了两下,接过谁递过来的水喝了两口,接着又扯起喉咙唱道:

挑起死结仔细看

我小武暗中找出活机关

红黄绿色各一段

抽起一头自然散

台门里的人全都哄堂大笑。许高官听见单秋胜老婆的声音:小武,你不点灯咋看得见?

许高官气得两手发抖。他捡起路边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握在手里,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石头狠狠地砸在泥地上。

回到家里时,许高官看见白梅和红梅正在剥川豆,两人各自坐在蒲团上,白梅把半截藕一样的手臂露在外面,红梅穿着长袖,连袖口的扣子都扣上。许高官从两人边上绕过去,也不说一句话。白梅和红梅看见他绷着脸,阴森森的,有些吓人,谁也不说话,只顾自己埋头干活。

这天夜里许高官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足足抽了一包烟,还是睡意全无,单小武的声音老是在他耳边萦绕,许高官不明白单小武怎么知道白梅的裤带断成三截,还有单秋胜家那个孬种也跟着凑热闹。许高官斜靠在床上,望着暗红色的烟蒂发呆,窗外的月光落在地板上,水一样明亮。许高官看着他老婆像猪一样歪斜在草席上,把肥大的屁股对着他,那条短裤还透出灰暗的颜色。许高官心里没好气,就在他老婆屁股上踹了一脚。他老婆嘴里梦呓了两句,翻过身,缩了两脚又睡着了,屁股比刚才还要夸张。许高官十分厌恶地看了他老婆一眼,忽然想起白梅,就趿着拖鞋下床。

白梅和红梅睡在一起,她们睡里屋,虽然有木门,但大都不上闩。许高官轻手轻脚走过去,门虚掩着,两人都朝着墙壁睡,红梅的鼾声又厚又重。白梅这一边只是发出一些轻微的呼吸声。两人的衣裤各自放在竹椅上,靠在自己这一方的床边。许高官轻轻推开门,走到白梅床前,见白梅和红梅都没有动静,就抱了白梅放在竹椅上的衣裤,从里屋轻轻退出来,把白梅衣裤放在方凳上,从下面翻出一条蓝色长裤,抽出长裤上的裤带,站在窗前借着月光仔细辨认。果然,白梅的裤带是三截带子接成的,中间打了两个结,月光虽然明亮,但要看清颜色却有些困难。许高官取了床头那把手电筒,一手捏着白梅裤带,蹑手蹑脚地摸下楼,站在水缸边,打开手电筒仔细辨认。跟单小武唱的完全一样,的确是红黄绿三种颜色,但不是带子,是狭长的布条。

许高官火冒三丈,来到白梅床前,一把揪住白梅的头发,把她从睡梦中掼到楼板上。白梅突然在睡梦中惊醒,看见穷凶极恶的父亲,吓个半死。任管白梅怎样解释,怎么毒咒自己,许高官就是不相信,他把老婆与红梅都关在外面,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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