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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羊皮鼓

1

明亮坐在门槛上,门槛斑驳陆离。两扇破败的木门向内侧倾着,像倒了门牙的老人嘴巴,门上的春联褪尽颜色,没有了往日的风采,使人想起人老珠黄的妓女。明亮手里拿着一口碗,碗里盛着半块红皮蕃薯和三两片青菜叶。明亮两眼发愣,直挺挺看着碗里破败的风景,胃里泛起一阵酸味。

伯父从一条小路走来,手里拎着一个血淋淋的羊头。明亮想起羊肉的滋味,口水便毫无顾忌地流出来。伯父跨过门槛时,一只手放在明亮头上摸了摸,另一只手将羊头在明亮眼前拼命地晃荡着。明亮的眼前一片灿烂,那羊肉的香味便从远处飘缈而来。伯父想把放在明亮头上的手移开时,又突然蹲下身子,把臭哄哄的嘴凑到明亮的耳边上:

“昨夜的事,你千万别对人家说,知道吗?”

伯父的眼睛怪怪的,直愣愣地盯着明亮。

明亮侧过脸,看了伯父一眼,又把目光落在半块红皮蕃薯上。

“听见了吗?”伯父又把手中的羊头在明亮眼前晃荡着。

明亮又闻到一阵肉香。

“没有呀!什么事,我咋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伯父看着明亮的眼睛,一脸疑惑。

“什么事呀?我睡得都快死过去了。”明亮看着伯父右脚趾洞穿了破旧的解放牌球鞋,像龟头样探出来,心里觉得有些好笑。

2

明亮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明亮想,这深更半夜的是谁在敲门?明亮踢了一脚堂哥明堂,明堂翻了身,嘴上念念有词。明亮听见门外有人在轻轻呼叫,明亮侧耳倾听,好像是伯父的声音,但这声音又很压抑。明亮把头探出蚊帐,终于听到伯父的声音,伯父声音小得可怜,伯父是唤他自己的儿子明堂。明亮轻轻闭上眼睛,又重重蹬了一脚明堂。明堂给蹬醒了,翻过身听见门外有人在轻轻呼叫,坐在床上呆了一会,又用手推推明亮的屁股。明亮不想醒来,便闭着眼睛翻了身,打起呼噜。明堂大概听清了是父亲的声音,这才拉亮电灯,明亮眼前有了一片昏黄的光影。明亮感觉明堂下了地,趿着鞋走向门边。明亮半睁着眼,朦胧中看见明堂去拉门闩,明堂穿着短裤衩,光着上身,瘦瘦的像一只耗子。

“挺尸啦!你。”伯父的声音短促而低沉。

“没,没有啊!”明堂木木地站在一旁,用手揉着惺忪的眼睛。

“没有。没有,叫了这么长时间都听不见。”伯父的声音仍然硬朗。

“算,算了吧!”

明亮突然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明亮睁开眼睛,明亮看见门早已关上,陌生人手中牵着一只羊,极不自在地站在右边;明堂低头,伯父侧着身,一脸怒气,连墙上的投影也有些狠毒。“去看看明亮醒了没有?”伯父说。

明亮看见明堂朝自己走来,便闭上眼睛。

明堂撩开蚊帐在明亮的脸上摸了摸,弄得明亮脸上痒痒的,好像爬着毛毛虫。明亮忍着。

“爸,阿亮没醒。”

“你真是混,声音低一些不行吗?”

明亮差点笑出来。

明亮感觉明堂走远了,又睁开眼睛看着。

明亮看见伯父从腰包里摸出几张纸币递给陌生人,陌生人抖抖的接过去,凑在灯光下数着。明亮看见陌生人脸上有一条很长的刀疤。

伯父打开门,陌生人溜了出去,陌生人出门的动作像猴子一样灵活。伯父刚掩好门,明堂手中的羊“咩咩”地叫起来,明堂有点手忙脚乱。伯父朝着明堂低沉地吼道:“堵住它的嘴。”

明堂抓住羊嘴巴,把手指也抠进去,羊仍然叫,只是声音有些混沌,含糊不清。明堂的鼻涕流出来,明堂用右手掌擦了一下鼻涕。羊见明堂擦鼻涕,狠摆了一下头。明堂的左手滑出羊口舌,羊甩了几下头,歇斯底里地叫,比刚才还使劲。伯父从门边抢过来,在明堂的脸上刮了一巴掌。明堂站在一旁不敢哭,羊一边叫,一边往门边走去。伯父从右墙角木橱上拿了一把匕首握在手里。羊在昏黄灯光下瞧见那把明晃晃的刀,惊恐不安地狂窜,叫声比先前更大。伯父把羊逼到左墙角,羊蹲下两只后腿,挨着墙角撒了一泡尿,尿哗哗地流到泥地上,一部分渗进泥地里,还有一部分四处洇开来。伯父一把揪住羊耳朵,把它摁在泥地上,一只脚踩住羊嘴巴,一刀捅下去,洞穿了羊颈项,刀尖插在泥中,血喷上来,溅了伯父一脸。

3

明亮睁开眼,不见伯父与明堂,屋里很静,墙上的闹钟指向七点。明亮想起昨夜,那只羊流尽了血,脚蹄子痉挛了几下,伯父就割下了它的头。伯父把沾在匕首上温暖的鲜血擦在印花蓝布上。那条印花蓝布是伯母的,明亮经常看见伯母腰里围着它,围着它时,伯母的身体特好看。伯父图方便,经常顺手捡来就糟塌它,伯母也只不过是唠叨一会就闭嘴。擦去鲜血后的匕首发出耀眼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那羊的头被扔在泥地上,眼睛里有一片灰暗的光。

明亮趿着鞋,转到里屋去撒尿。里屋的角落里横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凉着一张羊皮,有几只绿头苍蝇在羊皮四周飞舞。明亮撒完尿后站在羊皮前看着,那羊皮毛很细,亮晶晶的像是缎子。明亮有些手痒,用手在亮晶晶的羊皮毛上轻轻掸着,手感很好。明亮掸了一遍又一遍,心情逐渐舒畅起来。外面阳光照过来,有一注穿过墙洞落在羊皮上,月亮一盘,月亮中的毛发银白色的,闪烁着光芒。明亮突然间想起鼓,明亮对自己说:

“我要鼓。”

4

太阳西斜了,伯父坐在自家矮墙上,嘴里叼着烟。伯父满脸横肉,左嘴角长着一粒痣,痣上有几根稀疏的毛,毛黄褐色,有一寸多长,伯父发怒时,这毛发便竖起来,双眼鼓圆,明堂兄弟姐妹们吓得哇哇大哭。明亮不怕,因为伯父不是亲爹,况且伯父还怕母亲三分。明亮在伯父面前游荡了好久,在心里惦量着。

“他能答应我吗?”明亮在心里问自己。

明亮在伯父面前来回走动,明亮把两只脚尖不停地往地上蹭泥土,先是蹭去泥土上的青苔,后又蹭去上面一层薄薄的泥土。明亮一边蹭,一边偷眼看着伯父。伯父仍是没完没了地吸烟。伯父吸烟时目光落在离他三步远的宰羊凳上,宰羊凳斑驳陆离,黑色的血,褐色的血,暗红色的血和鲜艳欲滴的血层层叠叠。伯母蹲在地上,用手分开木盆里的羊内脏。伯母后颈项白得滋润,流水身材到末梢处突然间款款一弧,整个臀部肥大突出。裤腰上的肉白生生的,在明亮眼前晃荡。明亮把脚尖上的泥一蹭,有几颗泥粒跳起来,落在木盆内。伯母转过脸看着明亮。明亮有些慌张,跳到伯母面前蹲下来拣泥粒,伯母打了明亮一下手,白他一眼。明亮看见伯母两只硕大的乳房在衬衣内颤动着,中间还有一条凹陷的沟。明亮看着那条沟,犹豫再三。

“我要一块羊皮。”明亮突然听见自己的声音。

“什么?你要什么?”伯母一脸疑惑。

“我要羊皮。”明亮看着伯母好看的脸。

“羊皮。你要羊皮干什么?”伯母停住手中活计,把目光落在明亮那张青皮脸上。

“我想蒙一面鼓。”明亮声音很虚,没有一点儿底气。

“羊皮能换钱你知道吗?”伯母说。

“那还用得着说。”明亮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知道就好。”伯母乜了明亮一眼,继续她手里的活计。

“你们说些什么?”伯父扔掉手中烟蒂,站起来直直身子,用手掌拍打后背。

“你又犯腰病了?”伯母说。

“不。只是有些酸胀。”伯父走下台阶。

“你和明亮刚才说些什么?”伯父说。

“明亮要一块羊皮蒙鼓。”伯母说话时站起来,胸部比刚才还要鼓胀,衬衣绷得很紧,连纽扣都快要脱落了。

“我想要货郎那种鼓。”明亮仰起头,盯着伯父的脸。

“不行,这是钱。这是钱你知道吗?”伯父黑了脸。

伯母又从羊栏里牵出一只瘦瘦的小羊,一把提起来放在羊凳上,半个羊头颈露在羊凳外面,小羊狂叫着,一声声裂帛似的。明亮看见小羊粉红色口舌溜出来,在羊嘴唇上不停地舔着。伯父在搪瓷盆里注了半盆清水,又撮了一把盐,扔进清水里。明亮看见小羊尾巴一甩一甩的,那尾巴上还套着一根翠绿色橡皮筋。明亮想起这小羊是上星期买的,他还拿青草喂过它,它口舌温软温软的,衔过他的手指,痒痒的,挺有滋味。

“明亮,明亮,你过来。”伯父突然对明亮说。明亮心里正在讨厌伯父,见伯父叫他,懒洋洋地从后面转过来。

“你抓住羊脚,我让你吃羊肝。”伯父说话时一刀捅下去,小羊的嘴藏在伯父手里唉唉作响,殷红的血落在搪瓷盆中,溅起了血花,颈项上面的血不停地翻着泡沫,溢出来,染红了白色的毛。

“我要鼓。”

“不,我要羊皮,我不要吃羊肝。”明亮抓住小羊颤抖的脚蹄。

5

明亮刚跨进门槛,货郎的鼓声就在他身后响起。

明亮朝着里屋喊他母亲。

“你娘去西塘洗菜了。”祖母说。

“你有钱吗?”明亮说。

祖母从里屋走出来,摸摸明亮的头说:“剃短了好,剃短了夏天会凉爽呐。”

“我是问你有钱吗?”明亮捉住祖母的手,把它甩下来,显然很生气。

“你说什么呀!我没有听见,我摸摸你的头又不会疼,你为什么甩下我的手?”祖母脸上的喜气消退了。喃喃地说:“你变了,你变了,我的亮啊,你变了。”

“我要钱。”明亮瞪着眼睛看祖母。

祖母听懂了,从肚兜里摸出一枚硬币,明亮一把夺过来,把书包扔在桌上,书包里的东西滑出来,掉在地上。明亮回头看了一眼,对祖母说:

“你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

祖母蹲在地上摸索,一只母鸡在旁边看着。祖母的手摸向右边时,手指触在鸡粪上,她抖了一下,拿到鼻子前闻。祖母突然恶心起来,吐了几口清水,撇撇嘴巴,然后站起来去洗手。

明亮从屋里出来时,货郎已经走到村口池塘边,放下担子撒尿。货郎看见一个孩子朝他跑来,侧了一下身子。弧形的尿注入田里,落在泥块上突突作响。

“换糖吗?”货郎整整裤子转过身对着明亮说。

“不。”明亮盯着货郎的脸。

“不换糖?”

“不换糖。”

“那你跑来干什么?”货郎满脸疑惑。

“我要鼓。”明亮把话说得很响亮。

“你要鼓?”

“对,我要鼓。”明亮扬扬手中的硬币。

“什么鼓?”货郎上前一步抓起扁担。

“要这个鼓。”明亮指着放在糖担上的羊皮鼓。

“你这小鬼,这是我饭碗,什么叫饭碗你懂吗?”货郎弯下腰挑起担子。

明亮满脸失望。

“回去叫你爸做一个吧!它用羊皮弄起来的。”货郎说。

明亮记住了货郎说的话。

6

太阳从西边照射过来,落在矮墙上,温软温软的。矮墙用石头砌成,围了一大圈,听说过去是一大幢木楼房,后来毁于大火。大火烧了能烧的家什、稻米等,就是烧不了石头。石头上面过去还有砖墙,后来被台风刮倒了,留下残垣。

明亮手里握着一把小刀,小刀和手都躲在明亮口袋里没有出现。明亮顺着墙根走,矮墙上靠着一圈木框,木框上钉着羊皮。明亮在旁边游荡,近处稻草堆上有一只瘦狗,躺在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瘦狗眯着眼睛,将后腿伸得笔直。明亮数了两遍,一共九张羊皮。木框中间全是空的,羊皮钉在四周,绷得很紧,四边弯弯曲曲。明亮记得钉羊皮时,伯父坐在小凳上左手拿铁钉,右手拿小铁锤,伯母蹲在地上双手握着老虎钳,夹住一角,把湿漉漉的羊皮死命外拉,明亮也蹲在地上,把饭盒里的铁钉捡起来放到伯父手里。伯父走了神,一锤子砸在伯母的手腕上,伯母痛得跳起来,泪眼花花的,一边捂着手腕,一边骂伯父想哪个骚女人了,铁锤不敲铁钉,竟然砸起肉来。伯父笑嘻嘻说:想你小妹了。伯母“嗤”的一声又笑起来,说你这死鬼。伯母说话时脸上表情却很复杂。

明亮踱到靠北面那个木框旁边。这是一张小羊皮,羊皮上有很多黄色斑块。明亮口袋里的手蠢蠢欲动,刀在手里紧紧捏着,手心里汗腻腻的有些发热。明亮抬起头看看西边太阳,太阳颜色深了许多。那瘦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站起来,循着稻草堆走,还把身子靠在稻草堆上不停地摩擦着,窸窣作响,稻草堆有些摇晃。明亮走近羊皮,蹲下身子系鞋带。四周无人,明亮掏出小刀,拿小刀的手直打哆嗦。明亮举起小刀时,小刀突然滑出手心,嵌在地上的稻草里。明亮一阵慌乱,急忙用手捂住小刀。

瘦狗走过明亮身边时,明亮突然想起狗皮,他看看口袋里的小刀,又觉得不妥,狗比羊凶,这小刀根本不是狗牙的对手,况且狗皮也可能不如羊皮蒙鼓来得响亮。明亮这么想时,那狗已从他身边走过,瘦狗走过时,还看了他两眼,有些警惕。明亮想,这狗真聪明,还看透了我的心思。狗走远了,看不见尾巴,再看不见脚,只有一点褐黄色在移动。明亮站起来,环顾四周,仍然无人。他想,要是早点下手就对了。明亮蹲下来,伸手便可触到那张小羊皮。明亮掏出小刀,热血沸腾起来,太阳穴一弛一张,耳朵嗡嗡作响。明亮闭上眼,一刀刺过去,“卟”的一声洞穿了羊皮,明亮转了一下刀口,一个裂帛似的声音炸响。有一个咳嗽声从矮墙外传过来,明亮顺势一滚,落在稻草堆边的狗窝里。他听见村长的声音,说什么买块宝石花女表。他探出半个头,看见村长后面跟着伯母,伯母臀部鼓鼓的,那肉一跳一跳的在颤动。

7

晚饭沉闷而匆忙。明亮坐在门槛上飞快地舞动着两只竹筷,碗里的饭菜三两下就被他扒个精光。明亮把饭碗放在桌上时,低头乜了父亲一眼,父亲正用小手指甲剔着牙缝里的咸菜。母亲把中午的冷粥喝得很响,一边大把大把夹着咸菜。明亮想,这咸菜已经烂了,开始发臭,她吃起来怎么会这么香呢?明亮转到母亲背后时,父亲嘴里已叼着一支烟。

“明亮,你过来。”父亲突然说。

明亮的心狂跳起来。

“给我找盒火柴。”父亲说。

明亮走到灶台旁,伸手在青砖上捡了一盒火柴,递给父亲。明亮没有看父亲的脸,而是把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上。

“你没有洗脚?”父亲把划火柴的动作停下来。

“嗯,没有洗。”

“去洗洗。黑夜了该穿上鞋。”父亲说。

“鞋都快穿烂了。”明亮看看母亲,又低下头。

“你听见了吗?明天给他买双球鞋。”父亲把目光转向母亲。

“又要花钱?家里米缸都快见底了!”母亲嘟哝着,把一大块烂咸菜塞进口里。

明亮看见父亲吐出一个瓦蓝的烟圈时,伯父突然跨进门槛。伯父满脸怒气,指着明亮的鼻子:

“你说,你说,你都干了些什么?”伯父左嘴角痣上的黄褐色的毛已竖立起来,声音也有些颤抖。

“没,我没干什么呀!”明亮看见伯父来势凶猛,有些胆怯,稍稍靠向父亲。

“大伯,你先别急。”母亲放下饭碗从灶台边走过来,两手在那块粗蓝布的腰围上不停地擦着。

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说:“你又惹祸了!”

父亲说话时把烟递给伯父。

伯父接过烟,指着明亮的鼻子说:

“这短命的用刀割了我的羊皮。”

母亲听见伯父说短命,就有些不高兴,还没有走到伯父旁边就折回来,又重新拿起饭碗喝粥,脸色有些难看。

“我没有啊!你凭什么说我割的。”明亮嘴上这么说,但声音却很虚弱。

“到底有没有?”父亲显然有些生气了。声音像闷雷样在屋里炸响。

“没,没有。”明亮用手指缠着衣角。伯父站在那里狠狠地抽了几口烟,脸上的表情还很僵硬。

“他不是说过他没有割吗?你们怎么都没有听见。”母亲把碗盏弄得叮当作响。

“肯定是他,他还向我要过羊皮呐。”伯父说。

“要过是要过,这跟割羊皮又有什么关系。”明亮见母亲态度很明朗,就抬头看了一眼伯父。

父亲接上一支烟,沉默不语。

“下午你从火烧基出来,你还抵赖,你毁了我这张羊皮,我不能卖钱了,你懂不懂。”伯父把烟蒂扔在泥地上,烟蒂在地上滚动了几下,那火刚才还红得鲜亮,转眼间就变成暗红色。

伯父出门时脸上还有些愠色。明亮看见伯父走了,心里轻松了许多,也想出去玩。父亲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你刚才的牢骚发给谁看?”

“就发给他看。”母亲嗓门也很大。

“他是大人,说话怎么这副德性,就算我们家明亮给割的,也不能诅咒,明亮是我们的儿子,是他的侄子,他怎么好诅咒他?”

“依你看,那是谁干的?”父亲声音很响。

“谁干的我不管,就是不能诅咒。”母亲的声音仍然很尖。

明亮正想说什么,父亲一巴掌扫过来,掴在他的右脸上,明亮一头栽在灰堂石右上角,“啪”的一声,血便涌了出来。明亮嚎啕大哭。母亲冲过来一头撞在父亲的胸膛上:

“你打吧!你打,你打死我们娘俩。”

母亲把父亲逼到墙角边。父亲用力一推,母亲连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呆住了。

8

明亮站在塘角边看着河里的浮萍想了半天仍然犹豫不决。太阳西斜了,东南风吹过时,浮萍集聚在河塘的西北角,一朵朵紧挨着,塘中央还有几朵在慢慢移动。明亮蹲在岸上用小泥块瞄准水中央的浮萍扔过去,老是打不着浮萍。

“明亮,你蹲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回家?”

明亮听见身后有人叫他,扭过头看见是伯父。伯父肩上扛着一架水车,赤脚,身上满是汗,衣服都贴在肉上。

“我正想找你。”明亮站起身,两眼直盯着伯父,一颗小泥块还握在手心里,手心暖洋洋的。

“找我干什么?你爸又打你了?”

“没有,我爸打我找你有屁用。”明亮看见伯父手臂上的肌肉都有些干瘪,话到嘴边又咽回来。

“你说啊!你不快说我走了。”伯父又盯着他。

“你一定要我说吗?”

“你这孩子,你不是说找我有事吗?现在我问你,你又不说。”

“好,我说,我就是要一块羊皮。”

“不行。我说过了,羊皮是换钱的,不过,边角料割出来的可以给你。”

“边角料怎么能用,袜带状的一溜。”明亮显然不高兴。

“叫你娘给拼起来用针线缝着不行吗?”

“那鼓怎么敲,落在线缝上声音会像放屁一样破响。”明亮抬起头又看看伯父的脸。

“你这小东西,上次的事情我还没收拾你。”伯父的脸色阴沉下来。

“那好,到时候你也别后悔。”明亮的声音也又冷又硬。

“我后悔什么?嗨,你这小东西,现在就欺侮我,将来长大成人,那还了得?”

“我就是要让你后悔。”明亮瞪了伯父一眼,把手中的泥块狠狠地摔在地上,泥块被砸得粉碎。

伯父呆住了。

9

明亮准备去找村长。村长独眼,以前村里人都叫他独眼龙,当了村长后,大家都叫他村长。听说村长年轻时喜欢往年轻媳妇堆里钻,后来被一个绣花的女人刺瞎了左眼。女人怕坐牢,又用绣花剪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咙。村长老婆就把孩子带回娘家,十几年一直没回来。

明亮走在村西小路上。村长独自住在村西,他家里有三间平房,边上是一条小河,河里年年种茭白,明亮常常在河边钓鱼。明亮经过村口小河石桥时,看见一只喜鹊落在旁边一株高大的沙泡树上,明亮站在石桥上抬头看喜鹊。明亮看了一会觉得颈项有些酸痛,又坐在石桥上把脚放在水里,水暖洋洋的,很柔。小鱼游过来,在他脚尖上吮着。明亮用脚踢,水花飞溅,小鱼早逃走了。明亮又站起来,石板水淋淋的,明亮想起伯父凶狠的目光,心里有些生气,就朝村长的平房走去。河中的茭白叶有些泛黄,有几支被折断后浸在水里,水很清,但看不见底,因为下面有很多水草,鱼大都藏在水草底下,看准了食物才游出来。明亮想起去年在这里钓了一条大鲤鱼,那天差点把线都拉断了,好在用那张小网给网住。不过鱼肉还是没有尝到,让母亲拿去卖了,给他换了一件衬衣与两条短裤。

明亮转过河湾时,看见村长家的门掩着,一点动静也没有。明亮看看天,太阳正当空,明亮估计村长在睡觉,也有可能到乡里去了。听说要修一条机耕路,穿过好几个村,会浪费很多田地,村里人都有意见,村长为这事已经开了好几次生产队长以上干部会,乡长也来过一次,第二天把几个最会说话的队长叫到乡里,回来后他们一个个都耷拉着脑袋说没办法,上头定的,不听话可能还要坐牢。村里人都慌了,让村长去说机耕路是否可以窄一些,少划一些田地。村长有可能为这件事上乡里了。

明亮站在村长家门口,村长家两扇大门紧闭着。明亮看见村长门前一畦菜地中有很多白色蝴蝶在飞舞,有一只蝴蝶停在菜叶上,另一只又飞过来落在它上面。明亮轻手轻脚走过去,等走到它们背后时用手一抓,两只白色蝴蝶骤然间飞开。它们飞出几步后,又落在另一片菜叶上,那片菜叶碧绿碧绿的,绿得都快要流出水来。明亮刚迈开一脚,它们又飞走了,好像明白了他的恶意。明亮捡了地上一粒泥块扔过去,泥块打在菜叶上,破了一个洞。明亮从菜园折回来,又走到村长平房窗前,窗帘是块花布,水渍斑斑,上端的小铁圈掉了几个,花布歪歪的向下垂着。明亮突然听见里面有吃吃的笑声,还有轻轻的说话声。明亮在地上捡了一根小树杈,轻轻挑开一角窗帘,明亮看见床上有人影在蚊帐内晃动,床后壁有两尺左右高,刚刚看见一条白腿又没了,接下去又出现一只女人的手臂,男人的背也沉浮了好几回。明亮正想把窗帘挑得更高些,突然间看见一个长发女人背着窗坐起来,像坐马一样耸动。明亮心里跳得历害,手也有些颤抖。这时候女人又把脑袋后仰着,一只手撩着长发,声音虽低,但一浪一浪地泼过来,像潮水一样。明亮想:这是谁家的女人?要不,是村长的女人回来了?明亮在墙边蹲了一会,又循着墙壁转到北边。北墙窗高,明亮搬了四、五块黄砖叠在一起,一手扶着墙壁。北窗上了玻璃,里面用纸糊着,看不透。明亮正想回到前面去,突然发现有扇窗是两张玻璃拼在一起的,中间有一道缝隙,就找了一根生锈铁丝穿过缝隙,轻轻捅破了纸,把眼睛凑上去。床上的男人女人已卧在一起,屁股肉白花花的吓了他一跳,明亮差点从砖块上滑下来。女人的头被村长抱着,明亮费了好大的劲还是看不清是谁,明亮希望他们翻一下身子,两人就是一动也不动。过了片刻,两人都发出鼾声。明亮正想回头,突然看见床前放着一双女人绣花鞋,鞋尖上血迹斑斑。明亮心里一沉,差点哭出来。

10

伯父看见明亮时,发现明亮看自己的眼光有些异样。伯父是在火烧基的墙角边看见明亮的,伯父看见明亮时,明亮手里正拿着一个木头陀螺,木头陀螺上面钉着一枚图钉。

“明亮,你去哪里?”伯父正想去收拾钉羊皮的木架。

“不去哪里。”明亮没有看伯父。

“还在生气吗?”伯父笑笑说。

“生你屁气。”明亮看看手里的木头陀螺。

“那你为什么见了我不叫我?”

“我为什么见了你就一定要叫你?”

“好,好,不叫我也好,那你还想做羊皮鼓吗?”伯父边走边说。

“想。”明亮又折回来,跟在伯父后面。

“你还得给我看一年羊。”

“看羊可以,那你先给我羊皮。”明亮把木头陀螺放在地上转了一下,又捡回来。

“不行。你这小子真精明,想耍我是吗?”

“我没有耍你,我说的是实话。如果你答应了,我还想告诉你一件事。”明亮又蹲在地上玩陀螺。

伯父转过头问:“你说,什么事?”

“什么事。”明亮自言自语,停住手中的陀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告诉你?”

“为什么不可以,我是你伯父,当然可以。”

明亮又转了转手中陀螺。突然说:“不行,我不能告诉你。”

“究竟是什么事?快说,你这孩子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伯父停下来,站在明亮面前。

“不说,不说,算了,不说吧!”

“你说,我给你弄一只羊皮鼓。”

“真的吗?”明亮突然站起来,地上的陀螺还在转着。明亮说话时眼睛看着伯父。

“当然真的。”伯父看着明亮有些发黄的头发。

“我好像也没有看清楚。”明亮又蹲下身子捡起陀螺,用双手擦去陀螺上的泥屑。

“不说就算了,别这样婆婆妈妈的。”伯父回头便走。

“我看见那双绣花鞋了。”明亮突然说。话一出口,又怔怔地站在那里呆着。

“什么绣花鞋?”伯父回过头。

“好像,好像是伯母的,上面有好多血渍。”

“你这孩子,我当是什么事情。”伯父笑笑,走回来在他头上摸了摸。

“我看见那双绣花鞋脱在村长家的床前。”明亮突然抬起头,盯着伯父的脸。

伯父脸色一下子阴了,手上的青筋勃起来,一根根像蚯蚓。

11

伯父进山了。

晚饭后,明堂跑来找明亮,要他陪他睡觉。这两夜明亮都没来了,明堂一个人睡不着。明堂来明亮家时,明亮正好走出家门,他想出去转转,屋里闷热,外面凉爽些。

“去东台门吧!”明堂对明亮说。

“对,就去东台门,那里热闹。”明亮把手搭在明堂左肩上。明堂穿一件红色汗衫,身上硬硬的。

“我爸进山了,我跟他说让他找只小羊送给你。”明堂突然讨好说。

“什么时候去的?”明亮站住脚,看着明堂,一边用小手指挖耳屎。

“午饭后去的,我爸说要好几天。”明堂说。

“不过,能不能找到小羊很难说,我爸说已找过好几次了。”明堂说话时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

“早饭时,我爸对我娘说有大生意,必须进山走一趟,多牵几只羊。”

明亮和明堂说话时已走到东台门,东台门乘凉人很多。独身的刁眼保龙正在唱《十八摸》,唱到第八摸时,女人和姑娘们都一边笑着骂刁眼保龙是下流坯,一边起身走开。男人们高叫刁眼保龙唱得好,真过瘾。刁眼保龙见了大姑娘小媳妇起身走开,就笑嘻嘻的,把嗓子扯得老高,声音宽阔而宏亮。

“他唱什么鸟东西?”明堂说。

明亮没有回答。在一块石臼上坐下来。

“我唱摸你娘。”刁眼保龙笑着说。

“我弄你奶奶。”明堂气呼呼地瞪着刁眼保龙。

刁眼保龙没有理他,仍然是接着唱。

又听了三摸,明亮觉得没意思了,就同明堂离开东台门。

睡到半夜时,明亮突然听见外面有哭叫声,就坐起来听着,听见有人在门前跑过的脚步声,还听见父亲和母亲的声音。明亮下地打开门,月光下,父亲和一大群人从东台门那边走过来,好像出了什么事,明亮站在门口对父亲说:

“爸,出什么事了?”

“关你屁事,你还不关门睡觉。”

父亲的声音又生又硬。

“阿堂呢,醒了没有?”母亲说。

后面又有一大群人从东台门涌出来,一边说着话,跟在父亲他们后面,父亲他们抬着一个人,说送医院什么的,还有人用手电筒在村子四面扫射着。

“可能是伯母病了。”明亮想。

12

第二天中午,明亮放学回来时,发现一辆警车停在大路上,两个警察押着伯父从东台门走出来,跟在后面看热闹的人很多。

“我伯父怎么犯法啦?他不是昨天中午进山的吗?”明亮靠在破败的木门板上,双脚发软,书包被撂在地上。

“你伯父昨夜用刀砍落了村长那个——”母亲撇撇嘴。

明亮正想说什么,刁眼保龙的道情腔又在东台门响起:

“春宵一刻(啦)值千(呵)金,刀举屌落(哦)血(啦)淋淋……”“我弄你刁眼保龙八辈子祖宗。”明亮朝着东台门大吼了一声。两眼一黑,便坐在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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