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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刀指武将勋(一)

太阳刚刚升到东南天,番禺县衙前的丁字街上,已经是人山人海。听说衙门前面有稀罕事儿,人们你推我搡,争先恐后,拼命往县衙门前挤。挤到前面方才看清,有五条大汉,手带铁铐跪在当街示众。他们身后立着一面糊着白纸的大木牌,上面写道:

“土豪地痞,欺行霸市,勒索商民,法宪难容!罚令示众三天,然后议处!”

原来是一帮恶霸在跪街示众。

番禺是广东首县,市肆宽广,商贾云集。可是,一个时期以来,这块繁华的商贸宝地,却被一帮恶霸搞得鸡犬不宁。他们欺行霸市,勒索商贾。看到什么珍奇货物,便压价强买。如不答应,就借故刁难甚至诬陷。不是指责商家私卖番货,就是诬陷交易者使用伪钞。不由分说,揪到兵马司,“堪实罪行”。轻则没收货物,重则酷刑吊打。因此,商人们看到这帮无法无天的大爷光临,不是望风逃窜,就是忍气吞声。繁华的市肆,成了流氓恶棍横行的天下。

担任番禺知县的,是一位蒙古族儒生道同。此人是个大孝子。洪武初年,因孝敬双亲,闻名一方,被推荐做了太常司赞礼郎,不久后出任番禺知县。到任后,他深入民间,访贫问苦。得知一批恶霸欺行霸市,为所欲为,便张贴告示加以制止。无奈,收效甚微。道同愤怒至极,准备立即惩治那帮恶棍。继而一想,他们之所以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横行市肆,背后肯定有强大的靠山。如轻举妄动,会打不着黄鼠狼,弄一身骚。必须沉住气,抓住把柄再动手。

这一天,道同布置好了眼线,派出衙役等候在一边。等到那帮恶棍开始敲诈勒索的时候,当场捉住手腕。人证俱全,押回县衙审问。弄明白了他们的同伙和头目,立刻将头领逮捕归案。然后,枷锁锒铛,押到衙前大街上示众。

“神气的大爷们,想不到吧,你们还会有今天?”有人指着低头光脚的恶棍在讥笑。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看你们还敢横行霸道!”有人狠狠咒骂。

“多亏了道同老爷,给咱们出了这口恶气呀。”有人跪到地上磕起了响头。“道同老爷,俺们感谢你呀!”

“道同老爷,你要狠狠惩治这帮恶棍,给一方百姓除害呀!”许多人在齐声呼喊。

围观的百姓们,个个扬眉吐气,拍手称快。土豪们不仅丢尽了脸面,断绝了生财之道,还要受到惩罚。他们哪里肯甘休?派人找到朱亮祖,喊冤叫屈,恳求给他们撑腰出气。

朱亮祖是庐州府六安人。元末,拉起队伍做了义兵元帅,据守宁国,称霸一方。不久,他为了自保,公然归顺了元朝。朱元璋占据集庆后,亲自督师攻下宁国,生擒了这个土皇帝。朱元璋念他是个血性汉子,而且是同姓,当即加以重用。与胡深合攻陈友定时,他作为主帅,逼迫胡深孤军深入,结果,在建宁城下被俘遇害。朱元璋降了他的官职,并严厉斥责。平定方国珍时,他却立了大功。后来,朱亮祖以副将军的身份,配合廖永忠征讨两广,更是功勋卓著。洪武三年封永嘉侯。洪武四年,率师伐蜀,虽有勋劳,但因擅杀军校,功过相抵,没有得到奖赏。洪武十二年,被派遣镇守广东。

元朝末年,广东是地方军阀何真的地面。何真归降后,广东一直处在军事管制之下。所以,军人在这里有着特殊的权力,不但百姓怕兵,连地方官都得退让三分。军人的一切需求,不但统由地方政府筹办,而且擅立名目,借端勒索。连县衙的吏员,都常常遭到他们的斥骂甚至责打。朱亮祖坐镇广州后,擅作威福,听之任之。官军的横行不法,更是变本加厉,甚而同地方豪强沆瀣一气,盘剥百姓,欺压良善,搞得民怒沸腾。

如今,广州府首县番禺,来了个宁折不弯,耿介刚正,保护百姓的强县令。偏偏拿石头碰老鸦嘴——硬对硬。他想亲手摸摸老虎的屁股。于是,四处张贴告示,命令公平交易,严禁土豪欺行霸市。果然,立即遭到了朱亮祖的刁难。他几次把道同叫到帅府,威逼利诱,软硬兼施,要他给自己留条后路,少管军队的“闲事”。道同不亢不卑,巧妙周旋。朱亮祖只得暂时隐忍……

现在,一听说道同抓了他的爪牙跪街示众,立刻火冒三丈,决定亲自会会这个愣头青。他把道同请到帅府,美酒佳肴,热情款待。酒过三巡,仿佛不经意地问道:

“听说,县太爷抓去了五个买东西的人,这是真的吗?”

“是的。不过,”道同理直气壮,“他们不是寻常的购物者,而是……”

“不管是什么购物者,既然是购物,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伤人何如积德?依我看,贵县还是不与他们计较的好。”

“侯爷,道同蒙皇上厚恩,荣任一县之长,自应造福一方,为皇上效力,为百姓做主。岂敢随意释放恶人?”

“他们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过吗?”

“侯爷,那帮恶棍,欺行霸市,强买强卖,不亚于恶霸强盗。对其绳之以法,罪有应得。”

“不瞒贵县,他们当中有本帅手下人的亲友呀。”

“侯爷,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莫说是侯爷部属的亲友,就是侯爷自身的亲友,卑职也不敢徇情枉法呀。”

“难道,你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本侯吗?”

“这决不是给侯爷面子的小事,而是执法或枉法的大事。”道同正色抗辩,“元帅以侯爷之尊,封疆之寄,理当抚恤百姓,除恶安良,免除皇上南国之忧。岂可受那般小人的蒙蔽,玷辱大人的清望?还望大人谅情。”

“那……你就好自为之吧。”

朱亮祖被顶了个张口结舌。扔下一句话,扭头离开了宴席。

“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竟敢不理睬堂堂侯爷、方面大员的礼貌恳求,简直是胆大包天!”

朱亮祖越想越气。第二天,亲自带领一队武士,来到县衙前驱赶围观的百姓。跪地示众的泼皮无赖,一看救星到来,一齐大哭喊冤。朱亮祖怒冲冲地答道:

“本帅知道你们都是被冤枉的好人,我就是来救你们的。”说罢,大手一挥,“都给我放了!”

统帅一声令下,武士们一齐抢上前来放人,看管罪犯的衙役哪里制止得住,眼睁睁地看着人犯被劫走。朱亮祖骑在高头大马上,哼着小曲,摇着鞭梢,耀武扬威地走了。

一路走着,得胜还朝的朱亮祖,反而来了气。一个尊贵的侯爷,竟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去解救几个地痞流氓,实在是有失尊严。听着沿途百姓的讥笑咒骂,他才感到此举的轻率鲁莽。回到帅府,朱亮祖愈想愈窝火,竟然把一切怨恨发在道同身上。

第二天,借着官员常规拜见的机会,硬说道同“礼仪不周。藐视大臣。”吩咐当众责打了二十板子。

朱亮祖袒护坏人,本来就让道同愤恨于心,现在又无端受辱,怎能咽得下这口恶气。这个蒙古直汉发誓,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与这个无法无天的家伙斗争到底!

朱亮祖释放恶人、当众殴打县令的威名愈传愈远,那些仗势作恶的富豪劣绅,如苍蝇逐臭,纷纷投其所好。你送金银珠宝,我送美媛名妓。朱亮祖来者不拒,一律“愧受”。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自然是有求必应,无力不出。

有一家姓罗的财主,用金钱开路,结识了朱侯爷,又把年轻美貌的妹妹送给侯爷做小妾。朱亮祖大喜过望,视罗氏兄弟如同家人手足。罗家本来就是当地一霸,现在成了侯爷的大舅子,就更是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抢人田宅,夺人妻女,经常带一帮豪奴横行乡里,无法无天,百姓们恨之入骨。控告罗氏的状纸,雪片似的飞到了道同的大堂上。不少人甚至候在路上,拦住他的官轿喊冤。

道同忍无可忍,决心拼上一条命,也要捋一捋侯爷的虎须,狠狠惩治那帮恶魔。他下令逮捕了罗氏兄弟,严加鞠讯。朱亮祖闻讯大怒,立即派兵包围了县衙。将罗氏兄弟当堂放走。

道同眼睁睁地看着罪犯被劫,徒唤奈何。他知道,一个小小县令,无法制服兵权在握、统辖一方的方面大员。正在长吁短叹,忽然想到了皇帝。当今皇上一再倡导廉洁,严惩贪贿,并提倡地方官吏控告权贵,何不上一个奏章,据实进行弹劾?转念一想,朱亮祖是炙手可热的侯爷,是作为皇帝亲信派来弹压地方的。皇帝岂能听信一个七品小令的劾奏,去处置一个朝廷勋贵?就是派员调查,人们自然是扶竹竿不扶井绳,又有谁敢于为了穷苦百姓而去得罪权贵!到那时,百口难辩,自找难堪!

继而又一想。既然已经三番两次得罪过朱亮祖,那太岁爷绝不会饶过自己。借助官员考核的机会,随意捏造上几条罪名,要了自己一条小命,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已经没有退路可走。如其听凭宰割,何如闹他个鱼死网破?况且,任凭恶霸横行。一方百姓何时逃脱苦难?倘若拼却一腔热血上书,万一使皇帝感悟,不但为民除了害,自己也可以保住身家性命!于是,他冒着杀头的危险,搜罗了朱亮祖的种种罪状,秘密上奏了皇帝。

朱亮祖也没有睡大觉。他的幕僚们献计说,道同顽劣不驯,无端受到惩罚,十之八九会向皇帝上书。与其被动挨打,何如先发制人?朱亮祖一听有理。于是,恶人先告状,一封弹劾番禺县令的奏章,派快马送去了京城。

道同的劾折还在路上,朱亮祖的奏章,已经率先摆到了朱元璋的御案上。

一位封疆大吏、方面重臣,居然郑重其事地弹劾一个小小县令,这是没有先例的。聪明的朱元璋立刻嗅到了事情蹊跷。再细看奏章的内容,果然非同寻常:道同不仅排挤大臣。目无官长,以蒙古苗裔相标榜;而且,纵容刁民聚众闹事。那些刁民或为故元残匪,或为何真旧部。“其事可疑,其心可诛……”

为朱亮祖拟折的幕僚,不愧是刀笔里手,一句话击中了要害:一个蒙古“苗裔”,而与“故元残匪”、“何真旧部”相勾结,不啻是明目张胆的“谋逆”。这是朱元璋最害怕、也是最为痛恨的事!他当即写了个“斩立决”的手谕,派使者送往广州。朱亮祖在京城的坐探,立刻买通了使者,让他舍舟就陆,六百里快马,日夜兼程。不加审问,不须口供,圣谕到达广州的当天,抗击权贵、为民请命的道同,便血洒法场,衔冤而去!

道同被杀,土豪劣绅欢欣鼓舞,善良百姓则嗟叹哀伤。月黑星昏之夜,他们在路口道旁,悄悄焚香奠酒,烧化纸钱,送父母官的冤魂上路。一日三餐之前,许多人将饭碗高举过顶,面朝西南跪拜,对冤死者虔诚祭祷。道同的冤死,也使许多同僚和上司震惊哀伤。广东布政使徐本,更是为道同抱不平。他了解道同的为人,更敬重道同的品德。道同廉洁自励,与家人一起常年吃糙米粗食,省下俸禄厚奉老母,并周济贫寒百姓。徐本曾经与道同发生过一次龃龉,小县令的执拗与倔强,竟使徐本深为敬佩。事情是这样的:

番禺县有一个姓胡的郎中,医道虽然高明,品行却极其恶劣。他仗势凌辱百姓,被道同抓来问罪,按律当受笞刑。恰巧,徐本正要找这个名医看病,急忙亲临县衙,请道同赦免胡郎中。他礼貌地恳求道:

“贵县,胡郎中虽然按律当受刑。无奈,本官急需他诊治,可否谅情饶他一次呢?”

“大人贵体欠安,卑职何尝不是着急万分。可是,”道同决绝地摇头,“朝廷之法难废,百姓之屈必申。请大人不要学永嘉侯的样子。”

徐本说情碰了壁,悻悻而去。胡郎中受过笞刑之后,才被放走。

一个小小下属,竟然如此不肯给面子,徐本心下愤愤不已。事后扪心自问,对道同忠于法宪,体恤百姓的固执,反而产生了几分敬意。正所谓不打不成相识,从此之后,两人反倒成了朋友。现在,这个忠于朝廷、爱民如子的好官,无端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死!他对宦海的险恶,朱亮祖的心狠手辣,目无王法,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哪一天,道县令的大冤大屈,就会轮到自己头上!

道同被杀的第五天头上,他的奏章方才送到朱元璋的手里。

朱亮祖贪污受贿,暴戾蛮横,赏恶罚善,为害百姓等罪状,一桩桩,一件件,条分缕析,凿凿有据地写在奏章上。自己因为打击土豪,便受到朱亮祖凌辱笞杖,以及百姓身处水火之中而哭诉无门的种种苦状,更是写得一字一泪。

“狗娘养的,朕上了朱亮祖那厮的当!”朱元璋将奏章反复看了三遍,不由拍案叹息起来:“那道同,官卑职微,处在达官贵人的包围之中,却独行特立,敢于同邪恶抗争,与侯爷颉颃,端的是难能可贵!如此对朝廷耿忠,对百姓关爱的好官,实在是风毛麟角呀。那朱亮祖竟然胆大包天,捏造谎言欺骗朕躬,实在是死有余辜!既然诛杀道同的手谕,刚发出不久,追回还来得及!”

于是,朱元璋派飞骑速下广东,追回前命,并命道同立即入京陛见。

但是,一切都晚了。飞骑的四蹄再快,也没有朱亮祖的一把刀快。使臣赶到广州,道同早已被杀。朱元璋得报后,细细算算日期,立刻醒悟过来:是朱亮祖在使计捣鬼骗了自己。他气愤之极,当即颁下一道谕旨,锁拿朱亮祖以及他的儿子、时任广东卫指挥使的朱暹,一同进京。

洪武十三年九月初三,朱亮祖父子,镣铐叮当,被带进午门。朱元璋站在奉天门的台阶上,双手紧按玉带,咬紧下唇,一脸肃杀怒气。朱亮祖一见,吓得脸色苍白,急忙跪地膝行。来到皇帝面前,以头撞地,哀哀哭求;

“陛下,臣知道,我父子罪该万死。望万岁看在臣跟随你老人家,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份上,饶恕我父子的性命吧!”

朱暹紧跟着哭求道:“万岁开恩,饶了俺们父子,俺们就是肝脑涂地,也要报答你呀!”

“闭住尔等的臭嘴!”朱元璋把压抑在胸中的怒火一下子进发出来,“留下尔等性命,只会用鱼肉百姓、戕害清官和耍鬼蒙骗来报答朕躬!”他大手一挥:“武士们,给朕狠狠地打!”

善观眼色的武士们知道,皇帝要的是催命棍。一个个蜂拥上前,用尽全力狠狠打去。

“噼噼,啪啪!”木杖落处,条条紫斑暴起,道道鲜血涌流……

直到朱家父子血肉横飞,气绝身亡,朱元璋方才在侍从的簇拥下,恨恨离去。

朱亮祖被杖死的消息传到广州,百姓们激奋不已。有的跪到大街上,北向叩谢,高喊皇帝万岁。有的喜极而泣,庆幸正义伸张、父母官道同的沉冤洗雪。为了不忘父母官的恩德,很多家庭供起了道同的神主,早晚焚香奠酒。有人在他的牌位前求签问卜,据说有求必应,灵验得很。

为了表示皇帝的仁慈,朱亮祖父子被打死的第二天,朱元璋发布旨意,以侯爵之礼安葬朱亮祖,并亲自撰写墓志铭,详述他的丰功伟绩。

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不过是演了一出猫哭老鼠的闹剧。朱氏父子公然欺瞒朝廷,横行不法,更使朱元璋认识到武将们的咄咄威焰,促使他加快了诛杀武臣的步伐。

当然,人们猜不透的是,下一步,会首先轮到哪个倒霉鬼的头上?

洪武十七年三月,朱元璋的亲外甥、年仅四十六岁的李文忠突然死亡。

李文忠原名李保儿。父亲李贞,母亲是朱元璋的二姐。保儿十二岁丧母,跟随父亲四处逃荒流浪,十四岁到滁州投奔朱元璋。从此。他的人生道路发生了根本转折。当时,朱元璋没有孩子,便把外甥保儿,侄子驴儿,以及私生子沐英收为义子,百般呵护,视同己出。并将李保儿改姓朱,取名文忠。当时处在战争环境,几个孩子除了学习武艺,朱元璋特别关注他们读书识字,学习儒家经典。文忠学得最用心,后来还专门拜著名学者范祖干、胡翰为师,学习经史与诗赋。

随着年岁的增长,朱文忠不仅文化提高,武艺精进,而且熟知韬略,颇有儒将风范。他二十岁时跟随邓愈、胡大海攻下严州,随即做了严州镇守,一手指挥浙西防务,与张士诚进行了长期的对抗。张士诚倾数十万兵力不能前进一步,朱元璋免去了南顾之忧,集中力量在西线与陈友谅一决雌雄。

当朱元璋向张士诚发动全面进攻时,朱文忠挥师北上,攻杭州,下绍兴,军纪肃然,民心安定。朱元璋论功行赏,加给荣禄大夫、浙江行省平章政事。把一个省交给朱文忠统辖,并让他恢复李姓。洪武二年,李文忠配合徐达、常遇春北伐,追击元顺帝。在凯旋途中,年仅四十岁的常遇春暴亡于柳河川,李文忠受命接替常遇春副将军之职,配合徐达西征。兵至大同,被残元军队包围。援军未到,形势危急。李文忠声东击西,巧妙周旋,终于转败为胜,一举斩获敌军数万人,再次受到朱元璋的嘉奖。

洪武三年北征沙漠,徐达为征北大将军,李文忠任左副将军,为徐达手下第一副统帅。冯胜,邓愈,汤和等老将,都在他的麾下。大将军徐达西出潼关,追击王保保时,李文忠率部北出居庸关追击元主。徐达在沈儿浴大破王保保,李文忠同样连连告捷:克兴和,入开平,趋应昌,俘获元顺帝的孙子买的里八刺以及后妃宫人、诸王将相等数百人,部众五六万人。宋元玉玺、宝物,以及无数驼牛马羊,都成了他的战利品。战后大封功臣,这位仅仅三十一岁的骁将进封曹国公,为开国六公爵之一,并出任最高军事长官——大都督府左都督。

洪武五年,李文忠与徐达、冯胜兵分三路再次北征。这次战役。只有西路军冯胜获得胜利,中路徐达和李文忠的东路军都损失惨重。此后,李文忠长期镇守北疆。洪武十二年初,他又率沐英等人,平定了甘肃洮州十八番的叛乱。而后,为震慑权相胡惟庸,朱元璋把李文忠调回京城,坐镇大都督府。

李文忠的飞快升迁和被重用,首先得自于他的能征惯战和治军有方,秋毫无犯。但不可否认的是,与他为皇帝的亲外甥也是分不开的。

朱元璋对李文忠自幼加意培育,视同亲子。教以文艺,习以弓马,外则君臣,内则甥舅,恩同父子,亲密无间。自从朱元璋将亲侄子朱文正处死之后,李文忠便成了他最为信任和倚重的亲人。

如今,同朱元璋共过患难的亲族,只剩下李文忠父子和沐英了。在朱元璋看来,照顾好文忠父子,就能安抚二姐的在天之灵。二姐夫李贞是渔民出身,苛重的鱼税曾使他穷困潦倒。朱元璋免除了李贞家乡盱眙县的鱼课。即位之初,即追封二姐为孝亲公主,一年后,又改封为陇西长公主。李贞则封为恩亲侯驸马都尉。李文忠封曹国公时,李贞推恩也封曹国公,并为他们在京城西华门玄津桥上建造府第。朱元璋以及太子、诸王,经常去府上问候起居。洪武十二年,李贞病卒,朱元璋追封他为陇西王。不仅对李家恩宠厚爱,胜过任何人,皇外甥李文忠,实际上已是位极人臣。

就李文忠的智谋和能力来说,担任统领全军的大都督游刃有余,朱元璋的儿子们望尘奠及。李文忠也是感恩戴德,勤谨效力。

因此,他的威望、地位虽然日益提高,猜忌狠毒的朱元璋对他仍然视同亲骨肉。从不担心自己的亲外甥,会做出不忠于自己的任何举动。

不料,祸起萧墙。李文忠在严州的一件旧事,传进了朱元璋的耳朵。他如梦初醒,凛然而惧,深悔对这个表面忠厚能干的亲外甥,失去了应有的防范。

争情是由一个女人引起的。

李文忠镇守严州时,仅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堂堂方面重臣,又是统帅的义子、亲外甥,自然是人人巴结,个个逢迎。几个怀有私心的部下,便引诱他寻花问柳,游戏放浪。严州有一个极其漂亮的妓女,姓韩名可儿。生的粉面朱唇,青目黛眉,行动如春风拂柳,说话似燕语莺啼。谁人见了都要驻足留恋,不忍离去。这一天,不谙风月的李文忠,被引入了韩可儿的香闺,一见之下,魂荡心摇,忘记身在何处。春风几度之后,更是痴迷陶醉,须臾难离。部下们索性把尤物接到衙门里,金屋藏娇,让他长期享乐。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被在严州供职的检校杨宪知道了。为了向皇帝邀功,便把这件违犯军令的事,秘密报告了皇帝。前线将士取小纳妾,朱元璋一向公开支持,但严禁出入青楼妓馆,饮酒狎妓,以免涣散军心,泄露军情。而身为一方总指挥的亲外甥,竟然知法犯法,对自己的警告置若罔闻,气得暴跳如雷的朱元璋,立即派人赶到严州,将妓女韩可儿处死,并把李文忠带回京城问罪。

马夫人得知外甥被拘,害怕脾气暴躁的朱元璋鲁莽行事,急忙进行劝阻。她语重心长地劝道:“小孩子血气方刚,喜欢上好看的女人,何足为奇?何况还是受坏人撺掇的过错。你狠狠责骂他几句就是了,千万不要太难为孩子呀!”

“哼,二十大几的人啦,还是小孩子?他把我的谆谆教诲,当成耳旁风,岂可饶恕!”

“这话说的是呢。保儿做事是太出格点。不过,”马皇后仍然耐心地劝说,“事情不能只看一面。严州地势险要,保儿威镇一方,将顺民安,张九四畏服,这是他的功劳,也是他的大节。万不可以使他威望受损,更不可以轻易更换统帅呀。”

“理是这么个理。可我心里这口气,实在出不来!”

“皇上,您是一国之君,凡事可不能只由着自己的性儿,更不能因小失大,得顾全国家社稷呀。”

“那就饶恕他这一回?”朱元璋犹豫起来。

马皇后右手抓着胸口的衣服,皱着双眉说道“前方不可一日无帅。狠狠教训他一番,叫他立刻回去好好任事。”

“皇后,你哪儿不舒服?”朱元璋注意到皇后的表情。

“俺没什么。”马皇后极力露出笑容,“你赶快理事去吧。”

“那好吧。”朱元璋顺从地应允了。

朱元璋觉得夫人的话句句在理,反驳不得。只得把李文忠叫来,当面训斥了一顿,放回严州继续任职。

朱元璋究竟与多少女人有过眉梢春风,意惹情牵,甚而香闱温存,被翻红浪,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在所有的女人中,使他全心敬重和倚信的,惟有结发老妻马皇后一人。这爱慕和敬重,不是来自美颜玉肌、床笫欢洽,而是来自她的明达勤谨、敦厚仁爱。马皇后虽然出身寒微又没有读过书,却是一个十分杰出的女子。他对丈夫的关怀体贴、理解帮助,可谓是无所不至。朱元璋做了皇帝后,后宫粉黛满目,佳丽如云,他对糟糠之妻一直是言听计从,礼让三分。作为郭子兴义女的马夫人,不仅给初出茅庐的莽和尚带来发达的机遇,在艰难岁月里,在遇到危难的时刻,她也总是伸出救援之手,帮他度过难关。难怪,贵为天子之后,她仍然是朱元璋最堪信赖的贤内助。

当然。马皇后得到分外敬重,还有朱元璋不愿意提及、而又满怀感激的因素在内。

俗话说,没有不爱吃腥的猫。十个男人九个馋,一个不馋假一半。当红颜迷目,软玉温香拥怀,哪个“柳下惠”不是立刻变成了“胯下醉”?一向标榜不爱女色的朱元璋,无非是假惺惺而已。说他是一只馋猫,丝毫也不是冤枉。逃难的路上,他不但与沐桃花梧桐树下交欢,而且欠下风流债——生了沐英。刚与马夫人新婚燕尔,他就“极不情愿”地把年方十四的小姨子收为小妾,甚至一天娶两个女人。在严酷的战争岁月,他忘不了去追求漂亮的小寡妇;甫得太平府,他忙不迭地金屋藏娇娶了孙美人。击败陈友谅,他急忙收拢了仇敌的爱妃。攻陷了大都,元宫的朝蒙娇娃,同样来者不拒,统统笑纳……

俗话还说,天下没有不吃醋的女人。男人朝三暮四,寻花问柳,以及妻妾成群,拘于当时的礼教,女人只能强作大肚佛、顺从地接受不公平的现实。而马皇后却不同,她不仅严守“妇道”,不予干涉,而且表现出少有的宽容和平静。她所担心的,不是朱元璋把温存给了别的女人,而是“从此君王不早朝”,误了国事。“女人都是刮骨的刀”,更害怕伤了皇帝的龙体,减了他的阳寿!

有一天。她伺候朱元璋吃完了饭,委婉地说道:“臣妾昨儿读到了一首好诗,是唐入李山甫写的,皇上愿不愿意听一听?”

“好哇,您就念吧。”

她轻声念道:“南朝天子爱风流,尽守江山不到头。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试问繁华何处在,雨花烟草石城秋。”

马皇后连续把这首诗念了两遍,朱元璋心领神会,会意地点头一笑,说道:“难得皇后如此牵挂着江山社稷。朕命人把这首诗题写到谨身殿的屏风上,天天念道,永远不忘。可好?”

马皇后急忙敛衽施礼:“皇上圣明!”

马皇后大字识不了几个,为了替朱元璋做些机密文书的保管与记录,便努力学习文化。她把官员识文解字的女眷请来做自己的先生,坚持不懈,直至粗通经史大义。随着文化的提高,眼界逐渐开阔,做事更加透辟干练。凡是朱元璋交代的事情,她总是整理记录得清晰条理,及时提醒他,以免发生什么失误。

做了皇后之后,她更是发挥了贤内助的作用。朱元璋对后宫要求很严,决不许嫔妃干预政事,更不准她们奢侈腐化。马皇后统摄六宫,处处做出表率。器度能力,比朱元璋希望的好得多,使朱元璋十分钦佩。登基之后,为了报答马皇后的恩情,想到她自幼孤苦,设法访到了她的族人,打算授予官职。马皇后得知后,急忙加以制止。

“皇上体恤臣妾娘家的困苦,俺十分感激。不过,”她字斟句酌地说道,“朝廷的官爵应该授给贤能的人。妾家的亲属,未必是贤才。如果因为妾的缘故,让庸才得了官,势必恃宠而骄,横行不法。那不但于国不利,于家也不祥,爱他们反倒是害了他们。”见皇上连连点头,她继续劝道:“历代外戚之家因为骄奢淫逸,不守法度,搞到家破人亡的,为数并不少。那是臣妾所不希望看到的。如果皇上一定要加恩给他们,颁给一些赏赐,便是厚恩大德了。”

一番话,胸怀坦荡、顺情人理。朱元璋极为叹服。立即改变主意,收回了预定的封赏。

马皇后身先垂范,其他跃跃欲试的妃嫔,只能起而效应,赶快罢手。没有人借着自己被恩宠,为父兄邀官求爵。难怪朱元璋曾经当着大臣的面,大加夸奖:

“皇后与朕同是布衣出身,与朕同甘共苦,数十年不改初衷。比之光武帝危难时冯异所献的豆粥麦饭,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多次对朕说。夫妻恩爱厮受容易,君臣和谐相处难。常常请求赦免臣下的过失,保全他们,不愧是朕的得力膀臂。她比之唐太宗的长孙皇后,更加劳苦功高!”

马皇后得知丈夫当众夸奖自己,谦逊地进行阻止:“陛下不忘与妾贫贱时的苦难日子,妾身感激不尽。俺更希望陛下牢记与众臣共同度过的艰难岁月。妾哪里敢比得上长孙皇后呢?以后万不可痴男夸丑妻,惹人家笑话。”

虽然善良的马皇后十分欣赏那种返朴归真,孝敬慈爱,生活安定,无为而治的治国方式,但作为开国皇帝的朱元璋,需要的是开规模,立章法,清污秽,除积弊,强主干,弱枝末。即所谓“为子孙立基业,为万世开太平。”这就需要拿出雷厉风行的严酷手段。因此,他虽然口上唯唯,行动上却很难接受无为而治的劝说。不过,马皇后以仁慈为心,清净为本的主张,对朱元璋所作出的许多严酷、猜忌和专断的过正之举,进行了不少的矫正与补救。前面提到的宋濂、朱文正、李文忠等,都是得到马皇后的保护,方才逃过被当场赐死的悲惨结局。

爱护嫔妃,体恤下人,同情不幸的官吏与百姓,处处表现了马皇后的宽厚与仁慈。

在一个严寒的冬天,马皇后外出访一位勋臣的妻子,见大批苦役犯在筑城,因不堪劳累折磨,有人倒在结满冰凌的土坡下,觳觫呻吟。旁边还狼藉着几具囚犯的尸体。她心里异常难过,回到官里,吃晚饭的时候,便对朱元璋说道:

“用劳役赎死罪,是皇上对他们的恩典。但让那些年老体衰、或者疾病缠身的囚徒承担重役,仍然不免一死——这岂不是有伤天地和气,等于没有赦免人家?”

朱元璋觉得说得对,便将筑城的囚犯统统释放了。

随着国事愈来愈棼乱,朱元璋变的越来越暴躁。越来越神经质,马皇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想尽一切办法安慰宽解,时时体贴入微。朱元璋每次用膳,她都是亲手安排,亲尝冷热,尽量使朱元璋吃的高兴舒服,妃嫔劝她爱惜身子,让她们替她做一些事。她总是解释道:

“不是我不信任你们,皇上日理万机,心情烦躁,万一有不周之处,你们就会受到惩罚,俺心里不忍呀。”

这样的事情,确实曾经发生过。

有一天用午膳时,朱元璋情绪极坏,没吃上几口,便放下了筷子,拿起调羹喝一口汤,觉得有些凉,便狠狠地将调羹摔进羹盆里。羹汤四溅,弄了马皇后一身一脸。她不仅未恼,而且连忙赔笑,伸手摸摸羹盆,歉歉地说道:“这汤,是凉了些。我去为皇上热热。”

说罢,亲自去御膳房加热,很快端了回来。朱元璋见老妻双鬓添霜,神色憔悴。为了自己,仍然如此艰辛操劳,心下不忍,不无抱愧地问道:

“刚才烫着没有?”

“没事,没事。几滴汤咋会烫着呢。”她甜甜地笑着,“臣妾粗心,让皇上生气了。”

“不,不过是汤凉了一点嘛——我不该把脾气发到你身上。”

“这没啥。俺打心里盼望着,您能把所有的烦恼和不满,都发泄到臣妾身上呢。要是发在大臣或者下人身上,他们不都得吓死!”

“皇后,你的心肠真好!”朱元璋动情地拉过她的一只手握在手里,“有你做我的皇后,是朕的福份呀。”

“皇上言重了。你能永远高高兴兴,不生气,不伤身子,才是臣妾等的福份呢。”她趁机挽起丈夫,“皇上吃好了吗?走,俺陪你到殿外散散心去。”

“好吧。”朱元璋的脸色平静了许多,顺从地让她搀扶着向殿外走去。

作为掌管六宫的最高统治者,马皇后从来不滥施威福。嫔妃和宫女有了过失,总是能得到她的谅解与宽恕。

有一天,一个宫女在侍候朱元璋洗脚的时候,水比平常略微热了些,朱元璋的大脚往里一放,立刻怒吼起来:

“混账东西,你诚心要烫死朕?”一面骂着,一脚将宫女踹倒,又一脚将洗脚盆踢翻。“来人呀,给我拖出去,重重地打!”

“小女子不是诚心的呀。”宫女跪在洗脚水里,磕头哭求。“皇上饶恕俺这一回吧。”

“哼!还敢狡辩!饶了你这一回,下次你还敢作践朕。快快拖出去狠打!”

惹恼了皇帝,小宫女一场重责眼看难逃。正在此时。马皇后闻讯赶了来。她一副十分生气的样子,近前指着宫女斥责道:

“小妮子,找死呀?伺候皇上不用心。就该狠打!”她转向皇帝说道:“这事不必劳皇上费心劳神,由臣妾来处置她就是。”

朱元璋气咻咻地问;“你打算怎么个处置法?”

“皇上仅仅打她一顿是轻的,把她送到宫正那里去议罪!”

宫女被拉走了。皇后又吩咐重新打来热水,亲自伺候朱元璋洗脚。朱元璋这时平静了许多,想了一阵子,忽然问道:

“宫女有错,皇后为何不亲自处罚呢?”

“皇上。”她缓缓答道:“咱们是帝王之家,待下人固然要严格,执法更要平允。不能喜而加赏,怒而加刑。人在喜怒时行赏罚,难免出自喜怒,畸轻畸重。而交付专管此事的宫正,就可以平静对待,按律酌处。朝廷的事,也应当如此。陛下在外廷要定人的罪过时,不也是交给三法司承办吗?”

一席话,说得朱元璋半晌无语。仔细想想,不但敬佩皇后的仁慈之心无所不在,而且她的话中,暗含讽谏之意,可谓用心良苦。朱元璋非但没有恼怒,反而高兴地拍着老妻的肩头调侃道:

“皇后,你呀,也是一个‘常有理’!”

“皇上认为臣妾做的不对吗?那,俺立刻改正。”

“哪里,哪里——朕不过是说了一句笑话。”朱元璋正色道,“老天爷派你来做我的皇后,这是咱前世修的福份!”

“皇上言过其实了!”马皇后笑着摇头,“真是这么回事,这话也得由俺来说。”

“不,朕说的是真心话。”

然而,不知是过度的劳心,还是染上了什么病症。自打入春以来,皇后便觉得茶不思,饭不想,浑身恹恹的,做什么事也打不起精神。御医们使出了浑身解数,皇后的病却毫无起色。等到秋风萧索,落叶满阶,已是茶饭难进,下不来床。群臣纷纷上书,请求为皇后设坛祈福,并遍觅天下名医精心调治。已经调治了大半年,却不见成效,马皇后早已失去了信心。既然御医们已经束手无策,乡野郎中更不会有什么回天之术。她恳切地对朱元璋说:

“自古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祈祷又有何益?即使扁鹊在世。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一旦找来的郎中投药无效,陛下会因爱妾心切,愤而加罪于郎中。那不但让人家白白送掉性命,还增加了妾身的罪过。万万使不得呀!”

“不,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受罪,不管怎样……”朱元璋泪流满面,声音哽咽。

“俺求陛下了,”马皇后无力地摇着头,打断了丈夫的话,“往后,臣妾决不再喝那些苦水了。”果然,此后所有郎中开的药,她一律拒绝再吃。

朱元璋急得团团转,来到病榻前,进行劝说:“皇后,药还是要吃的。万一无效,看在你的面上,我也会宽恕他们的。”

但马皇后知道丈夫喜怒无常,视人命如草芥,动不动就开杀戒,她不愿意让那些郎中和服侍的人无辜受牵累。而且悄悄吩咐他们,你们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以免被连累,无辜受到惩罚。

弥留之际,朱元璋流着泪问道:“皇后,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你统统说出来,我一定遵办。”

“臣妾,愿皇上……”马皇后剧烈地喘息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求贤纳谏,慎终如始,子孙皆贤,臣民得所……但能如此,妾就虽死无憾了。”

“皇后,我,定能照您的话办。您就放心吧。啊——”见皇后双眼上翻,朱元璋失声痛哭起来。

洪武十五年八月初十日,操劳一生、明达仁慈的马皇后与世长辞,享年仅五十一岁。

皇后撒手而去,悲痛不已的朱元璋,变得暴躁无常。但想到皇后一生仁厚,临终前又叮咛再三,不可迁怒于人,虽然尽可能地压抑按捺着,仍然时不时地因为一点小事,即大发脾气。为了排遣心中的悲伤思念,朱元璋决定大做佛事,追荐皇后。他相信,皇后是菩萨娘娘转世,现在驾鹤而去,一定是到西天极乐世界去了。

不料,安葬皇后这天,天阴如铁,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整座金陵城一片汪洋,仿佛沉没到大泽之中。朱元璋于伤痛之外,又增加了几分忧虑与恐惧。菩萨升天,为什么不是花香鸟语,风和丽日,偏偏是天昏地暗,雷雨交加?

他把著名僧人宗泐召来,责问道:“你回答朕,今日是皇后封安大典的日子,为何上天如此地不作美?”

宗泐知道,皇帝平时都喜怒无常,今日哀伤盛怒,一句话回答得不当,就可能将小命白白搭上。沉思了一阵子,壮着胆子问道:“小僧有四句偈语,不知皇上愿意听否?”

朱元璋哼道:“念来朕听!”

宗泐清清嗓子,高声吟道:“雨落天垂泪,雷鸣地举哀。西方诸佛子,同送马如来。”

“这诗一是哪个写的?”朱元璋认为和尚胡编乱造欺骗自己。

“陛下,昨晚小僧入睡后,忽见菩萨降临,急忙叩头询问,为何皇后升天的日子,天色不佳?菩萨念了这四句诗。然后驾云翩然而去。陛下,这是小僧梦中得句呀!”

“这是真的吗?你要是撒谎骗朕,当心你的脑袋!”

“小僧乃佛门弟子,怎会说谎呢?”和尚回答得理直气壮。

朱元璋不但觉得和尚的表情很严肃,不像是撒谎欺骗自己,而且四句诗非常吉利。心头的悲痛和怒气,渐渐消解。可巧,过了不一会儿,果然雨过天晴,艳阳高照。朱元璋这才高兴起来,更打心眼里相信,他的马菩萨真的荣登仙境了。

马皇后活着的时候,后宫嫔妃宫女数百人,没有哪个没得到过她的恩惠。在她们的心目中,皇后不啻是一位活菩萨。如今,活菩萨撇下她们先去了,宫廷内外一片哀伤,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他们感戴马娘娘的仁爱体恤,担心尔后碰上个冷漠、甚至暴戾的后宫主子。痛惜,思念,人人像掉了魂。马娘娘许多感人的故事,也在宫人中不断传诵。有的女官将马娘娘的嘉德懿行,写成一首歌,以寄托深沉的感戴与哀思。此后,后宫中经常传来这样的歌声:

我后圣慈,化行家邦。抚我育我,怀德难忘。

怀德难忘,于斯万年。毖彼下泉,悠悠苍天!

皇兰三后与世长辞,李文忠嚎啕大哭,几天不思饮食。

当初,他因嫖娼获罪,被传唤到集庆。全亏着马皇后讲情,方才安然返回任所。后来,舅母对自己的疼爱关注,始终没有改变。现在,最为疼爱自己的亲舅母永远离开了自己,怎不叫他痛彻心肝。胆战心惊的往事,再次浮上心头……

原来,当初李文忠从集庆返回严州时,害羞加上害怕,终日忐忑不安。做事无精打采,夜里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手下的儒士赵伯宗、宋汝章看在眼里,乘机劝他早做防范。

“说的倒容易——怎么个防范法呢?”李文忠没了主意。

“眼前的路只有一条。”赵伯宗分明成竹在胸。

“什么路?你们快说。”

“投靠张士诚。”宋汝章向北一指,说出了谜底,“将军这次能够安全归来,算是万幸。下次再去,恐怕就难得全羽而归了,还是早作打算的好。”

李文忠反复琢磨,觉得部下的担心不无道理。于是,派赵伯宗和宋汝章去杭州与张士诚的弟弟张士信秘密联络。

朱元璋的亲外甥愿降,张士信自然求之不得,当即慨然应允。李文忠立刻与郎中侯原善,掾史闻遵道商议投降条件。

恰在这时,京城使者来到,传召李文忠立刻返京。李文忠猛吃一惊,认为是事情败露了。但反复看过朱元璋的亲笔书信,口气亲切,倍极关注。特使也是殷勤有礼,没有丝毫异常,方才稍稍定下心来。到了集庆,舅父亲切地询问前线防务,并面授攻防机宜。接着,舅母又跟他亲密交谈,让他处处谨慎,好生抚慰将士。分手时,朱元璋不仅叮嘱再三,而且赐给他名马、金银。李文忠一则以喜,一则以悔,一则一惧。喜的是,舅父,舅母并未对自己产生疑忌,悔的是。不该听信谗言,产生离异之心。惧的是,叛降的事一旦透露出去,舅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一回到严州,李文忠便埋怨侯原善、闻道遵:“我几乎被你等误了!倘若事情泄露,我有什么脸面见父帅?你们说。此事该当如何区处?”

侯原善答道:“大人肯饶了我等性命,尚有个妥善的法子。”

李文忠急忙催促道:“快说,什么法子?”

“让赵、宋两人,从此不再说话。”

李文忠心领神会。当即下帖,请赵伯宗、宋汝章来太守衙门赴宴。等到两人被灌个酩酊大醉,然后遣人用船送他们回去。船行到一个叫大浪滩的地方,仓里钻出几个壮汉,不由分说,将赵,宋和他们的侍从捆了,全部扔进了滔滔急流中。神不知,鬼不觉,去掉了一块心病。

俗话说,墙打一百遍,没有不透风的。正当李文忠春风得意、功勋越来越显要的时候,株连甚广的胡惟庸案子,扯出了这件公案。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朱元璋仍然震惊万分!

“可怕至极一一简直是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地仰天惊呼。

朱文正是亲侄子,李文忠是亲外甥,都是自己一手抚育培养起来的至亲骨肉。他待两人情逾手足,恩同父子。不料,一有风吹草动,便离心离德,不惜叛离而去!这使朱元璋又惊诧,又伤感,又担心,又痛恨……简直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酸甜苦辣。他越来越意识到,在权力和利益的诱惑下,没有信义和亲情可言,有的不过是权诈和血污。洋洋几千年宫廷史,为了皇位这块诱人的香饵,发生了多少子弑父、父杀子、兄弟相残、亲党互诛的惨剧?想到这里,朱元璋对同乡汉高祖大刀阔斧地诛杀功臣,更加叹赏钦佩。

“老前辈刘邦,是一位多么具有远见卓识的英明入主呦!”

感叹的同时,便是嫉恨。但朱元璋知道,眼前还不便对这个手握重兵的不肖种发作。他要仔细观察,然后决定应该采取的措施。

在此之前,朱元璋对李文忠的进言,总是十分乐于听取,看成是股肱心腹的肺腑之言。现在,不论李文忠的话是否有道理,朱元璋都要琢磨再三,认真咀嚼,看看其中是否隐藏着不可告人的阴谋陷阱。

有一天,李文忠诚恳地劝道:“陛下,人才难得,人命关天呀。人头不像路边的青草,割了能够再生。还是多给人留一条生路为是。”

朱元璋把脸一沉,答道:“朕知道了。”

过了一些日子,朱元璋决定裁减宦官,李文忠趁机劝谏道:“陛下鉴前代之失,不准宦官干政,又裁减宦官员缺,真是天纵之圣。但据臣看来,宫中冗员依然过多,有悖于‘天子不近刑人’的古训,似宜更加裁省一些。”

朱元璋一听,勃然大怒。反问道:“这话,是谁教给你的?”

李文忠慌忙答道:“是愚臣偶然想起,胡乱说的。”

“宫廷内的事,是你胡乱说得的吗?”

“臣多嘴了。请陛下鉴谅。”

“你以后少多嘴!”

“是。臣记下了。”

李文忠一片忠心进言,却遭到狠狠的叱责,后悔得狠捶自己的脑袋。战战兢兢地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始终猜不透,舅父突然对自己如此冷淡和厌烦,到底意味着什么?

几天后,一群武士闯进府来,将他手下的幕僚全部捉走,不经审问,统统杀掉。

李文忠惊诧莫名,不知属下犯了什么罪过。蓦地,十几年前在严州策划叛逃的往事,浮上心头。莫非是那件事,东窗事发?牵线的人早已被灭了口,秘密不会泄露出去呀?

心里的疑问解不开,心头像无数只毒虫,一起咬啮。越想越感到大事不妙。夜长难眠,饮食锐减,很快恹恹病倒了。

到洪武十七年岁首,病情越发沉重,骨瘦如柴,卧床不起。

朱元璋派太子朱标前去探病。朱标嘘寒问暖,倍极关怀。接着,又派遣淮安侯华中,督理御医诊断治疗。无奈,李文忠的病,是因惊惧忧虑而得,乃是心病,哪是药石可以奏效的?就是华佗再世,药王复生,恐怕也难以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正月二十七日,朱元璋亲自驾临探视。

李文忠见舅皇驾临,枯黄的瘦脸上掠过一层希望的光彩。他强打精神,要家人扶起来见驾。朱元璋急忙上前制止。他坐到床前,仔细询问外甥的病情。

李文忠喘息着,断断续续地答道:“舅舅,孩儿……恐怕,难以……为舅舅,尽忠,尽孝了。”

“不要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朱元璋蹙着眉头进行安慰。

李文忠深受感动,凹陷的眼角渗出了两行热泪。喘息着答道:“孩儿,在严州,任职十多年,很得……舅舅信任。可,孩儿,却有一件……一件愧对舅舅的事。这事,长久压在心中,一直不敢……”说到这里。他嘴角抽搐,哽咽难言。

朱元璋带着泪音安慰道:“孩儿,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说了。舅舅什么都知道。如果不肯宽容你,把什么事都记在心上,你也成就不了后来的功业。舅舅今天给你带来了御医调制的保舂回阳丹,你服了后,很快就会复原的。”

“孩儿,不知怎么……感谢舅舅的……再造之恩。等孩儿……病好了……一定百倍、千倍地……报答……报答你老人家。”

“不要劳神多说话,你就安心静养吧。”

看到外甥的虔诚与痛苦,朱元璋神色忧戚地站起来,急急地离开了。

压在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李文忠感到一阵轻松,病情顿时减去了几分。家里人更是无比兴奋,以为皇上驾临,不仅是圣恩隆渥,而且带来了灵药,带来了吉祥。一家人赶忙给病人服下皇上亲自送来的“保春回阳丹”。

谁也不曾想到的是,在皇帝探视的第三天夜半,叱咤风云二十载、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竟然撒手人寰!享年四十四岁。时间是洪武十七年,三月初一。

噩耗传来,举朝震惊。刚刚听说皇上亲自探视后,大将军病情好转,怎么会猝然而死呢?

正在朝野迷惑不解之际,给李文忠看病的郎中及其亲属一百余口,被抓起来处死了。公布的罪名是,借看病之机,暗下毒鸩,毒死了曹国公!督理医生治病的淮安侯华中,也因督医失职,被罢职削爵,充军川西建昌卫。

欲盖弥彰,聪明的朱元璋所做的一切,正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不然,为什么要杀郎中的全家灭口?这个留给历史的“谜团”,在明眼人的眼里,一点也不是谜。

被削爵流放的华中,是虎将华云龙的儿子。华云龙是跟随朱元璋南下定远的二十四个心腹之一。洪武元年,在大将军徐达指挥下北伐中原,屡立战功,遂作了北平镇守兼北平行省参政。洪武三年,晋封淮安侯的华云龙坐镇元旧都,权重位尊,生活日渐奢侈腐化,竟然忘掉自检。他不但住进元丞相脱脱豪华的府邸,甚而使用故元皇帝的龙床。朱元璋得知后,曾派专使斥责。但华云龙置若罔闻,依然故我,日夜沉溺酒色,连政事都懒得过问。

洪武七年六月末,朱元璋召他回京。登程不久,便死于途中。是惊吓而死,是自裁,或是被杀,同样是一个谜。

在宋濂奉命为其撰写的“神道碑”中,人们看到这样几句话:

“侯从征四方,粗著劳孝。初无奇功骏烈照耀人之耳目。然而,封以大郡,赐以封爵,宠恩之加不为不重矣。奈何,徇欲败度,绝无忧国恤民之心,乃知往古韩(信)彭(越)之流,怙功自专,卒致夷灭,皆其自取云尔。”

自古迄今,只要不是大奸大恶的人,死后所作的墓志铭,无不是扬善避恶,极尽褒扬之能事。一向温厚诫笃、笔底生花的宋学士,给一个盖棺论定的侯爷作基志,不但一反常规,毫无遮掩伪饰,而且公然与被刘邦杀死的韩信、彭越相比!谜团不解自破:华云龙绝非善终。肯定又是朱皇帝打发他去见上帝的。

不过,和朱亮祖不一样,华云龙的儿子华中,当时还是袭了爵。现在让他负责李文忠的治疗。也是朱元璋煞费苦心:生则无功,死则有罪。结果病人被治死了,他自然难逃惩治。等到洪武二十三年,抓胡惟庸党羽的风浪再起,华中则“名正言顺”地成了“胡党”。不过,此时他早已遗尸贬所了。

朱元璋诛杀功臣勋将以及他们后代子孙的手段,简直运用到了极致。不知下一个又该轮到哪一个了。

风雨如晦,道路泥泞。朱元璋带领着十几名随从,行走在一条弯曲的山路上。忽然间,狂风大作,沙飞石走,周围一片混沌,仿佛就要天塌地陷。

“哒哒哒……”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声音越来越清晰。举目四望,一队飞骑自西北方狂奔而来。到了跟前方才看清,跑在前面的是常遇春。他翻身下马,拜倒在地,喘息着说道:

“启禀皇上,徐达谋反了。”

“这是真的吗?”

“微臣不敢谎报。那厮已经带领大军杀过来了!”

朱元璋急忙站到高处瞭望,只见长江北岸,烟尘滚滚,旌旗蔽空,喊杀声震耳欲聋。正惊愕得不知如何是好,徐达忽然从背后窜了出来。手挥宝剑,向他扑来。朱元璋慌忙拔腿飞跑,一面大声呼喊侍从阻挡。无奈,两腿酸麻,怎么也跑不快。好不容易奔回金殿,反身关殿门。可是,已经晚了,徐达紧跟着追了进来。他无处躲藏,又无侍卫在身旁,只得拔剑相迎。你劈我刺,剑光闪烁,从殿内杀到殿外,又从殿外杀回殿内。朱元璋渐渐抵挡不住徐达的凶猛劈杀,只得步步后退。可是,吊龙御座挡在身后,已经无路可退。他怕徐达把龙墩抢到手,急忙挺剑阻挡。徐达一个箭步奔上来,“当啷”一声,将他手中的宝剑打落到地上。朱元璋索性坐上御座,闭上双眼,等待对方下手。一边厉声喝问:

“我待将军不薄,你为何还要造反?”

徐达汹汹地反问道:“我倒问你,为什么听信常遇春的谗言,加害与我?你不想想,我的十万大军就摆在江边,要想夺你的龙位,你抵挡得住吗?我要是真有异谋,何必等到今天?一个想造反的人,用得着前来见你?”

“那,你带领许多人马来干什么?”

“保卫皇上。你没看到有人想夺你的天下吗?”

“这是真的吗?”

“我徐达舍命追随你大半生,什么时候对你撒过谎?你为何如此猜忌呢?”

“不是朕猜疑,只怕是你怀有狼子野心。”

一面说着,他想趁徐达不在意,一剑将他刺死。无奈,右手麻木无力,举不起剑来。急得大声喊叫:“来人呀一陕来救驾呀!”

朱元璋连喊了好几声,没有一人答应。心想,这一回,绝死无疑了。

“天哪!”一声狂叫,突然醒了过来。

原来作了一个可怕的梦。伸手摸摸胸口,热汗涔涔,心口咚咚跳个不止……

“这,是吉,是凶?”朱元璋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发问。

“唉!那绝不会是真的。可能是日有所恩,夜有所梦的缘故。”朱元璋很快做出了回答,“什么人都可能反叛朕,惟独徐达不会。他对胡惟庸的专擅横行,不是跟朕一样,心急如焚吗?何况,朕对他的赞誉和封赏,超过了任何一位大臣,他总不至于恩将仇报吧?”

朱元璋说的是真情实话。他对徐达征战之才、大将之德的赞誉嘉奖,超过了任何人。他多次当众赞赏徐达的同时,还要众将学习他的廉洁忠诚:

“你们都看看信国公:妇女无所爱,宝物无所取,忠志无疵,昭明乎日月,惟有他一人而已。你们谁人能及?”

登极之初,朱元璋便晋封徐达为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录军国重事,中书右丞相,信国公,兼太子少傅。可以说,能够赏赐的官职和爵禄都赏给了。并且亲自为爱将写了一封诰书:

命将出师,立兴圆之大业;建邦启土,资佐运之能臣。中书右丞相徐达,刚毅英杰,远量雄深。岩岩山岳之重,矫矫虎貔之猛。从予起兵于濠上,先存捧日之心;来兹定鼎于江南,遂作擎天之柱。气贯万人而无敌,推恩抚民而安居。压旗指顾,淮海澄清;雷电锵轰,湖湘帅服。西连巴蜀,东际溟洋,有征则总水陆之军戎,所向则收郡邑之图籍。削平二强圆,古之名将何以加?辛勤十余年,吾之封疆由此定。允谓元勋,宜膺上爵。吁嘻!太公韬略,当宏一统之规;邓禹功名,特列诸侯之上。

词气之感奋、激扬,褒扬之诚笃、高崇,简直是无以复加!

建国之后,徐达北伐中原,平定山右,出师秦陇,肃清沙漠。十年之间,坐镇北平山西一线,练兵备边,作了北方边境的屏障干城。徐达之名威镇大漠,荡激华夏。朱元璋更是倚之如泰山,亲之如腹心。

可是,为什么没梦到别人造反,偏偏是徐达呢?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躺在温暖柔软的锦衾中,朱元璋的心头阵阵发冷,凛凛然如同装满了冰雪。

“不错,那李善长、宋濂等,哪个不是一直表现得对朕耿忠不?到头来,图穷匕首见,都成了奸党的同伙!”朱元璋频频地告诫自己,“谁能保证功勋最高、权位最重的徐达,一定是个永不变心的忠臣疙瘩呢?”

睡意顿消,心绪缭乱。唐人白居易的一首诗,忽然浮上心头: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当初,周公辅成王,流言四起,王莽辅平帝,举朝称贤。假如周公、王莽都早早死了,又谁能辨别周公是大忠臣,王莽是大奸宄?说不定,周公成为奸雄,而王莽反成贤士良臣了。看来,大奸大猾,正是用忠厚诚朴的外衣包裹得最严实的人!

自身的经验,历史的教训,都在频频敲起警钟:决不能轻信任何人!

朱元璋又想起了一件往事……

统辖百万之师,攻城略地的大将军,却是个治家的低能儿。徐达的家人奴仆横行乡里,曾多次遭到他的斥责。而徐达夫人谢氏的桀骜不驯,目无皇上,更使他切齿痛恨。堂堂首将,竟然是个惧内的魁首,一直连个姬妾都不敢纳,谢氏好强使性,傲慢无理,说话更不知道深浅高低,对徐达的劝说教训,她只当成耳旁风。有时进宫朝见马皇后照样疏于礼数,甚而倨傲不恭。马皇后看在多年亲密相处,徐达功高忠勤的份上,每次都原谅了她。

有一天,马皇后设宴招待几位诰命夫人,席间兴奋地说道:“多亏各位公爷、侯爷沙场拼杀,才使百姓们脱离苦海,生活安顿。各位爵爷、夫人,也才有今天的富贵。”说到这里,马皇后扭头笑着对谢氏说:“像魏国公徐大人,也是受苦过来的,当初哪想到今天的好日子?希望夫人珍惜今日,永保荣华。”其他几位夫人都说道:“多托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福。”只有谢氏冷冷地说道:“不错,都是穷过来的。如今我家可不比你家。”听到这样不懂规矩的话,马皇后很不高兴,本想训斥她几句。转念一想,不能忘了皇后的气度,冷冷地笑道:“当年王、谢再生,说不定还要忌妒你国公府呢!”

朱元璋下朝回来,见马皇后脸色不悦,忙问发生了什么事?马皇后隐瞒不过,只得照实说了谢氏的言行。朱元璋听了很生气。认为谢氏的莽撞无礼,绝不仅仅是出自无知,根子恐怕是在徐达身上。犯上悖逆之言虽然出自妇人女子之口,可能正暴露了徐达心中的隐秘。即使徐达无犯上之心,枕边风吹紧了,焉能不心动?当年谢在兴谋叛暴露,被处死的时候,那谢氏不仅无视劝告,捧着酒食到沙场上为其父亲送行,而且大骂自己狼心狗肺,是杀害同患难弟兄的凶手。

当时战争还在进行,为了笼络这位惧内将军,同时也为了制服泼妇谢氏,朱元璋特地送了两个美人给徐达,一则压服醋坛子,二则趁机找到由头,将狠毒并对皇家不恭的女人除掉。不久,果然发生了谢氏逼得侍妾投井自杀的事,他趁机将眼中钉杀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杀了他的老婆。徐达能不衔恨于心?

“是的,必须要听其言。观其行,处处提防。决不能让徐达的阴谋得逞!”

徐达,字天德,濠州钟离永丰乡人,比朱元璋小四岁,是与朱元璋一起割草放牛的少年伙伴。投军之后,一直是朱元璋最亲密的朋友和最得力的助手。他庄重沉稳,谋而后功。不论是奉命留守,还是统帅三军出征,尽管大权在握,却严格遵从朱元璋的部署行事,从不专权,或擅作威福。他为人含蓄敦厚,自律甚严,治军令出如山。他爱兵如子,与士卒同甘苦、共患难。士卒不饱他不进食,士卒安营未稳他不进帐。将士爱他如尊长,都愿意为他出死力。他不妄杀,不扰民。军队所到之处,秩序井然,深得百姓爱戴。

当初,徐达率部攻下苏州,立即出榜安民,严申军令,军人取民物者斩!将士慑于军令,无人敢于违犯。当时,苏州还流传着不少徐达忠厚仁慈、以及严于治军的“故事”。

有个卖食品的摊贩认为有机可乘,竟想趁机讹诈。他诬陷一个军士吃了他的面食不给钱,军士不肯认账。两人争执不下,徐达恰好经过那里。小贩见大官来到,更加有恃无恐。徐达见小贩大吵大嚷,害怕影响军威,只得将军士当场斩首。但剖开军士的内脏检查,并未发现有面食。小贩急忙跪到地上,承认是诬赖。但遭到诬陷的军士已经被冤杀,只得以命抵命。这件事震动了整个苏州城。从此,军纪更加整肃,全城百姓同声叹服。

有一天,徐达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绝色女子,不由心下活动,便烦人以重金相聘。女方慨然应诺。但因战事匆忙,未来得及迎娶,便匆匆转移。徐达后悔不迭。觉得一厢情愿,有强聘之嫌。等到一年后重返苏州,立即遣人前去道歉,让姑娘另行嫁人。不料,女家不答应,坚持要嫁给大功臣。徐达无奈,只得亲自登门谢罪,陈述轻率之过。恳求再三,女家方才勉强应允。告辞时,徐达再赠金银,以助奁资。

徐达的为人,在苏州传为美谈。人人敬仰徐元帅军纪严明,道德高尚。朱元璋也对徐达优礼有加。他自己更是把皇帝的事业,无条件地看成自己的事业。

但是,等到四方战事结束,徐达胜利返归京城后,渐渐对朱元璋的一些做法,产生了疑虑。

首先使徐达惊心动魄的是,大臣们接二连三地被逮捕,一个个成了谋叛的凶犯,许多人不经三推六问,便草草掉了脑袋。忠诚敦厚的老实人,不忍心看到那么多的旧人相继殒命,更不相信,那些被杀的人,真的犯下了应该杀头的罪过。忠心耿耿的李善长、宋濂,功勋累累的李文忠,老实巴交的汪广洋……那些所谓“十恶不赦、法理难容”的大罪,真是他们犯下的吗?

许多往事,不住地在徐达的心头涌动……

他永远记得妻子谢氏被杀的情景。

那天,朱元璋召他去内廷下棋,却派人将谢氏杀了。事后兴高采烈地跟他说:“牝鸡司晨,家之不祥。现在,爱卿家可以免除赤族之祸了——朕要向你祝贺呦!”

徐达又想起分“悍妇肉”那恐怖的一幕……

开平王常遇春,虽然是一个雄鸷武夫,却跟自己一样,娶了一个泼悍凶狠的老婆。他虽然酷爱女色,却只能在外面偷偷摸摸地养女人,一直不敢公然纳妾。朱元璋听说堂堂国公爷竟然缺少添香的红袖,便赐给常遇春两个美貌的宫女。他的老婆哪里容得,把两个宫女看得紧紧的,不准常遇春碰一碰。一天早晨,其中一个宫女捧来水盆,请常遇春洗脸。一眼瞥见眼前的藕腕葱指,他的双跟为之一亮,不由赞道:“呀!好一双白手呦!”当天散朝回到家里,老婆送来一个红盒子。常遇春急忙打开一看,却是血迹斑斑的两只纤手!他仅仅称赞过一句的一双美手,竟被割了下来!随意残害皇上恩赐之物,乃是大逆不道的勾当!常遇春惊得一夜未眠。第二天早朝后,朱元璋留下几位勋臣议事。他见常遇春脸色灰暗,神态异常,追问出了什么事?常遇春支支吾吾不敢回答。这更加引起朱元璋的疑心,便生气地喝道:“看你神色慌张,莫非有什么异谋?”常遇春“扑通”跪到地上,说出了实情。然后磕头求饶:“圣上赐给臣两名宫娥,此恩天高地厚,微臣感激不尽。如今发生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实在有负圣恩,臣万死莫赎!”朱元璋听罢,哈哈大笑道:“快起来吧。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朕再赐给你几个就是。”正说着,侍者给每个在坐的勋臣,送上一个包裹,打开布包,里面的纸上写着“悍妇之肉”四个大字。原来,常遇春的妻子已经被朱元璋派去的人肢解了。

徐达接到“悍妇肉”,几乎不能自持,其他人同样惊愕不已。从此徐达就落下了惊惧之症。每夜惊梦不断,不知道哪一天,飞来之祸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曹国公李文忠暴亡后,徐达更是日夜忧惴。皇上的亲外甥和干儿子,一个比同乡伙伴不知亲近多少倍的亲骨肉,尚且不明不白地死去,一同从军的兄弟,已经有好几个做了冤鬼。看来,变心的不是臣子,而是皇帝。他似乎完全忘记了什么叫信义,什么叫友情,什么叫功过!

“功高震主,权大生威。自己乃是武将之首,能逃脱愈演愈烈的浩劫吗?”徐达一遍又一遍地向自己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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