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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亲人们

父亲

想起父亲,自然就想起那些已逝的饥馑年代。在冬末春初的那些日子里,父亲常常带着我,背着碾细的辣面子到邻近的一些村子走家串户,期望能换回一些填补家用的食物。到了中午,父亲总是带着饥肠辘辘的我来到某一个亲戚或熟人家,厚着脸皮去蹭人家的一顿饭食。印象中那是我经历过的最为难堪的事,当我扭扭捏捏地小口呷着饭食时,我一点也感觉不到那咀嚼在牙齿间的食物的味道。我常常偷眼觑着父亲,却发现他是那么忘情而专注地享用着,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一件令人难堪的事。时隔多年,我都忘不掉父亲吃饭的样子。我想,哪怕是多么粗糙的食物只要放在他的口里他都能咀嚼出格外香甜的味道来。他的吃相既不猴急,也不贪婪,就是吃得香。总之你能感到食物能经过他的口腔简直是食物的福分。或许一个长久经历过饥饿的人才真正懂得食物的珍贵。看见父亲吃饭,我总是觉得他在进行着某种形式的感恩。

然而每每想到小时候跟随父亲到别人家去蹭饭的经历,我的心口就免不了一阵阵地发酸。可是直至今天我才懂得父亲为了抚养我们长大,已经失掉了起码的作为人的尊严。这其中蕴涵的父爱又是何等的深沉啊!过去,我也曾在内心责备过父亲,可是现在想来这又是多么大的罪过啊!你能强求一个没有起码的生存保障而又肩负着抚养七个儿女责任的父亲保持所谓的什么尊严吗?

父亲,一个几乎为糊口而奔波一生的人,一个把“吃”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却在临终之时,毅然摔破了手里的一只碗,他表现出的绝望又是何等之深啊!或许在那最后的一刻,他已深深地厌倦了“吃”。

父亲是那种常见的老实巴交的西北农民,面孔黝黑,腰背佝偻。一双和善的眼睛总是透露出某种谦卑的目光。他每每遇见人,还没有搭话,就先露出一张笑脸来,他总是这样,仿佛老是借助于微笑来化解某种没有必要的尴尬和一丝微微的恐慌。每当看见父亲这种表示亲热的、有些过分的笑脸,我总是觉得别扭、甚至感到脸红,有时,我几乎都有些讨厌父亲那一张笑脸。现在想来父亲时时为别人露出的那一张笑脸不完全像是表示亲切,而是带着一种说不清的谄媚和讨好。按说这完全是一件小事,然而我却觉得在某些方面受到了伤害。想一想,当一个儿子看着父亲为每一个与自己的生活不大相关的人长时间地赔着笑脸时,他的心中一定不会好受。何必呢?这完全没有必要!我在心里说。可是看样子父亲并不因为自己的笑容而感到难堪。事实上父亲并不是一个乐于微笑的人,他时常紧蹙着眉头,脸上笼罩着一层说不清的忧郁。那么,他之所以如此,完全是他的下意识使然。就这样,当父亲长时间地微笑时,我会发觉他那满溢在脸上的笑容会慢慢地僵化,以致最终变成一种苦涩的表情——微笑着的痛苦。

父亲生性善良,胆小怕事,从不招惹是非,这一点与祖父何其相似啊。所以每当遇见人时,他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谦恭和惶恐,就有了某种渴求宽宥的味道。这本无可厚非,于是我就想,使得父亲这样做的深处的根源在什么地方呢?我说不出来。有时,我把这归结为父亲的怯懦。如果父亲的怯懦是后天得来的,那么我诅咒这异化人的不公正的世界。如果这怯懦是父亲天生的,那么我在同情他的同时也会鄙夷他。然而这并不妨碍我对父亲的挚爱。事实上,在我的潜意识中也曾希望父亲是那种我理想中的样子:高大威严,颐指气使……然而,想象毕竟是想象,相对于想象,我更爱父亲现在的样子,他毕竟是生我养我的亲人,所以我对他的爱并不因为我的浅薄和世俗的心理而有丝毫的动摇。世界上总是有这样的人常常不自然地(下意识地、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在一种卑微的位置上,也许对高尚而自信的人来说这是一种谦逊,而对普通的人来说这就显得有些低贱。世界上还有一些人专门以强暴和欺凌他人来显示自己的强大,而另外一些人总是企图以微笑来化解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父亲大约属于后者。然而父亲的悲哀在于他并不知道一张微笑的脸并不一定能赢得另一张同样微笑的脸。

父亲的一生是不幸的。他十岁丧母,十五岁丧父,从此便沦落为孤儿。他从十一岁起就给邻村的一家地主放羊。放了三年羊折合下来的工钱仅为四十个银元。而四十个银元换来的刚好是用来埋葬祖父的一小块坟地。这里面的不公是明显的,父亲也知道,可是面对着主人那一张威严的脸,他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哪还有什么争辩呢。有时候公道和正义总是属于那些貌似强大的人。

印象中父亲从不打骂我们,但也从不给我们温存,更谈不上溺爱了,这倒使我们从小就学会了坚强。以我看来父亲对我们几乎是冷漠的。这倒不是说父亲缺乏起码的父子亲情,而是说父亲在抚养我们长大的过程中所经受的困顿和心酸已扭曲了他的心态。如果说父子之情是一种天伦之乐的话,那么所受生活之苦的父亲已失去了享受这种快乐的心境。可以想象一个成天劳累、迫于生计的人,哪还有心境去娇惯自己的孩子呢。当生存成为某种重负时,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然而对于一个贫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唯有吃饱肚子,能一天天地活下去,便是最大的愿望了。那时,我们对父亲的最大希望便是他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的食物,除此而外我们还能奢求什么呢?事实上,在我和父亲相伴的那些漫长的岁月中,我从没有渴求所谓的什么温存,每当看见别的小孩受到父亲的娇惯时,我的心中总是泛起某种苦涩和失落,但我从不怨恨父亲。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很小的时候就能理解父亲,我懂得他内心的苦楚和对我们所报的愧疚之情。现在回想起来,几乎每一夜我都是听着父母亲的哀叹声入睡,或许我最初就是从父母亲的哀叹声中体验到生活的艰辛。

印象中,父亲看我们的目光总是躲闪的,实际上他从不正眼瞧我们,这并不是说父亲在鄙弃我们,不!我从父亲躲闪的目光中看见的却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对儿女们的愧疚之情。我知道,尽管父亲从不言语,但是他一定感到他作为父亲欠我们的很多。因为他没有能力给我们更多。他或许常常因为这在内心谴责自己,现在想来作为父亲的他内心所受的痛苦一定是不轻的。

或许最令我痛苦的是父亲在儿女们面前表现出的那种谦卑。如果说父亲对儿女们的那种愧疚是随着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而消失,那么他的那种谦卑恰恰是在看着我们一个个都有了“出息”之后而流露出来的。也许父亲从儿女们身上感到了那种作为人的差距,然而父亲在感到这种差距的同时,却忘了他是我们的父亲,他是用血汗来喂养我们长大的父亲啊。他理应享受儿女们的敬重和孝心。每当看见年老的父亲在儿女们面前显得那么拘谨而拙于言辞时,我总会在暗地里伤心不已。或许父亲的谦卑已无端地放大了,即使在对待儿女们上也是如此。这是否可称得上是一种人生的悲剧呢?

母亲

我在好几篇文章里都提到了母亲,但我从未正面描写过她,因为我心里清楚,要想准确地再现我心中的母亲形象,这是多么难啊。当我试图将母亲诉诸笔端时,总是在冥冥中受到某种抵触,我说不清这是什么原因。

往事尘封,需要我一点一点地去擦拭。

如果说,我对父亲的感情更多的是出于血缘上的亲情的话,那么,对于母亲就不是单纯的血缘上的亲情了,这里面不仅有深沉的依恋,还有不尽的谢意与愧疚。

母爱之所以博大无私,就在于母亲在为儿女们付出时从不求回报。作为儿女,哪怕你对母亲回报多少,都不能抵偿母爱。其实,在很长时间里,我并没有真正理解母爱的含义。我的不孝在于,我那么久地以为母亲为我所做的一切都属自然,而我忽略了一点,那就是我的一切,几乎都是母亲给予的。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我正是从母亲脱胎而来。这里面包含着深奥的因果关系。常常我们以为这就是一种缘分,而这种缘分由于以深沉的爱作纽带就显得弥足珍贵。是否可以这样理解:母亲是我的根,而我是母亲的延伸。假若,我是一棵树,那么在我生长的时候,母亲就一定会感到疼痛,当然这样的疼痛在母亲身上大多会转化成另一种喜悦。假若,我是一朵花,那么在它开放的时候,母亲也一定会感觉到开放时的喜悦。如果说,在我的身上一直有一件东西陪伴着我的话,那就是母爱。感觉中,母亲的身影一直紧随在我的身后。她实在是因为对我有着难以割舍的牵挂。

那么母亲是怎么理解儿子的呢?她常对我说,你是我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母亲之所以如此说,正是把我看做是她身上的一部分。

说来可笑,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却是这样一幅情景:我正在和妹妹争抢母亲的双乳。常常是,因为争抢母亲的乳房,我和妹妹争吵不休,甚至相互厮打起来。那时我大约两三岁的样子,不过都会跑动了。我承认我来到这个世界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它。我一边吮吸着母亲干瘪的乳头,一边伸出手去护住另一个,我总是担心妹妹趁机抢了去。

不知道母亲那时的心境如何,不过我记得,母亲要不是在佯装呵斥我们,就是一边轻抚着我们的头,一边静静地看着我们依偎在她的怀里。我最初的记忆正是来源于母亲,不仅如此,我对世界的认识大约也是通过母亲。

记得母亲每一次出门都要带着我,对于小孩子来说这几乎就是一种荣耀。如果母亲要到麻春堡的供销社去购买东西,总要拉着我同去。到麻春堡去,我们必得先经过一座果园,蹚过一条河,然后来到一个陌生的村庄。我一直记得麻春堡的村巷正中有一棵很大的老榆树。树干扭曲苍黑,枝叶却十分繁茂,树梢顶上有乌鸦垒起的筛子大的窝巢。再者就是村子一边的那个高大结实的土堡了。这土堡比我们村子里的那个还要大,那上面也开着大大小小的枪眼。到那个被称做供销社的小商店,我们要先迈上许多层高高的台阶。这是一个又大又深的房子,尽管光线很暗,但觉得这里才像是一个真正的宝窟,里面摆着许多我喜欢的东西。

靠墙立着的高高的货架上摆着一摞一摞的各色布匹,还有印着黑条纹的红线单(床单)。对门摆着一排柜台,后边站着一个举止沉稳的老者,手里仿佛拿着一把木尺。听见母亲给他打招呼,我便靠近柜台,透过玻璃仔细地打量着里面摆着的许多可爱的小商品。比如彩色的纽扣啦,玻璃弹子啦,扎成一把一把的彩色丝线啦,还有圆圆的小镜子,紫红色的木梳以及成盒子装的五颜六色的小豆豆糖。有一只塑料制的粉红色的小喇叭,特别吸引了我。我站在柜台边一直盯着它。我开始不断地拽妈妈的衣襟。不过妈妈后来还是没给我买它,却买下了那面小圆镜。

回家的路上,走在空阔的河滩上,我一直蹦着跳着,把手里的小镜子伸出去,对着红艳艳的太阳,便反射出一条笔直的光束来。我觉得惊奇。记得,在以后的很多天里,每当早晨太阳升起时,我都要站在院子里,用手中的小镜面把太阳的光反射在黑暗的房子里。这样的游戏曾带给我许多的快乐。直到生病的时候,我手里还紧紧地握着这面小镜子。那时,我一定想象着能否把太阳长久地留在人间,尤其是在晚上。

由于有值得炫耀的东西,回家的路上总是格外开心。在穿过那座熟悉的果园时,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苦香。其时,一大片葫芦秧正在开花。又粗又长的花柄上托着硕大的酒盅一般的黄花,像是用黄色的棉绸做就。有许许多多肥胖的野蜂围着花朵飞舞。

大约是正午,果园里不见行人,我跟着母亲走在叶片肥大的葫芦花地中,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一阵恍惚。似乎身子晃晃悠悠的,像坐着一只小船漂荡在湖面上。

我一直搞不清,那一刻我身上具有的变化。我对自然万象的敏感常常表现在这么一愣中。后来我一直以为那一片盛开的葫芦花地像一个陷阱。大凡过于美丽的东西里面总是隐藏着一种说不清的灾难,比如说像一个陷阱,可又不完全是一个陷阱。

我这人奇怪,往往在面临大美之时,眼前总是裂开一个陷阱,犹如深渊。

有一次,我路过果园,正遇上两个老人在葫芦地里掐谎花,我看见那些被掐掉的谎花甚至比真花还要美丽,于是我在他们身边捡了一大束,便兴冲冲地带回家来。当我走进院子时,没有一个人,只听见母亲在火窑里低声哭泣,哭声像悠长的咏叹调。我悄悄地摸进窑来,看见母亲坐在窑脑的土炕上,一边纳鞋底,一边在小声哭泣,身子微微摇晃着。我走近母亲,问她:“妈妈,你怎么了?”母亲回过头来,盯着我,就那么长时间地盯着我。我发现她的神情恍恍惚惚的,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回过神来。然后,她看着我露出了一丝苦笑。我十分纳闷,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哭泣。母亲也不对我解释,只是略带歉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突然间觉得,连对母亲也是无法理解的。

母亲常常一个人,毫无缘由地哭一场。有一次母亲终于说,有时候,心里不好受了,就想一个人哭一场。

母亲这样的哭泣,是否可看做是人生固有的忧伤呢?我说不清。不过,及至今天我却能够理解母亲,包括那种毫无缘由的哭泣。

我的心中一直装有一座废弃的孤城。那几近倾圮的城墙上,凄凄荒草总在不停地摇曳,还有风,风掠过古城墙时,有另外一种肃杀之气。

我说的这座废弃的老城就是天都山脚下的南牟会都城,它始建于西夏。我不知道一个懵懂的少年,在他所接触过的许许多多的事物当中,为什么偏偏记住了一座倾圮的孤城。

南牟会古城遗址在西安州(现在为西安乡镇所在地),距我老家仅十五里地。不过在儿时,西安州却是我心中最为繁华的地方。每一次到那里去,我晚上都激动得睡不着。第二天早上,母亲必定先收拾一番,方才带我上路。

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来说,十五里地算是一次真正的远行了。我一直记得,一路上我们要经过好几个陌生的村庄。遇上那么多从没见过的人。横亘于西南方的天都山,又高又威严,它罩在稀薄的云气里,山体隐隐发蓝,尤其是从那儿吹来的风,一片一片像冰凉的绸缎拂在脸上。

我记得,接近西安州时,我打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了高高的老城墙,城墙边上长着一排高高的青杨。

我怯怯地走近城墙边,从某一个豁口,向里面一望,便看见宽大的城池里满是胡麻。茂盛的胡麻正在开花,开成一片蓝色的浓雾。

其后,我随母亲走在街面上,沿街两端摆满了小货摊,行人往来穿梭,我感到压抑。我对繁华总是有一种天然的抵触情绪。不过我却清楚地记得我随母亲去看望一位老人的情景。那好像是城墙边的一间幽深的窑洞,当我随母亲走进去时,看见从窑脑的地面上,有一位佝偻着腰身的老人缓缓地直起身来,我忽然愣住了,我发现面前的老人个子真高,他站起来时,头几乎都触到了窑顶。母亲让我叫爷爷,我终于没敢喊出声来。

大个子老人说话不多,但声音沙哑,尤其在窑洞里听来声腔闷闷的。

回家的路上,我向母亲打问起那个神奇的老人,母亲总是闪烁其词。不过,我好像听明白了,他原来是一位隐藏了身世的土匪。不过他有恩于母亲,好像他年轻时,救过外祖父。大人间的事太复杂,我不感兴趣。然而我却一直记着那个身材颀长的老人,他的沉默寡言以及眼睛中忽然一闪的凶光。

母亲在无意中使我体验到许多神秘的东西。这里面还包括,在那些漫长的冬夜,对着一盏煤油灯,她给我讲述过的那些“古经”。比如毛野人吃人、毛鬼神背人过河等等。虽是荒诞不经,却给我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

年幼不知母爱。对母亲的理解也是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天天加深的。上高中时,有一个星期天回家后,母亲赶忙用一只铁勺在土炉上给我炒一只鸡蛋。她是想让我尝尝鲜。我知道这是对我最大的偏爱了。不知道这一只鸡蛋被母亲藏了多久。当我接过铁勺一筷头一筷头地品尝蛋黄时,一抬头却发现母亲勾着头对着炉火流泪。母亲一定是为我流泪。这是我唯一的一次看见母亲为我流泪。饥饿的儿子让她伤心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母亲曾多少次背过我流泪。据母亲讲,有一次她看见我们几个同学正走在公路上,其时正有一辆装有黄萝卜的拉拉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她看见其他的小孩子都没有动,唯独我追上大车,抽了一只,然后拧掉秧子,擦了擦便啃了起来。

我并不知道我的这一举动曾惹得母亲伤心。母亲好几次给我讲过此事。其实我并没留意母亲当时说话的意思,今天想来,作为母亲,看见儿子因饥饿而表现出的举动,心里必定有一种深深的愧意和不安。

然而,不管生活有多么艰辛,我并不责怪母亲。我从不渴求母亲能留给我多少财富,我只希望母亲的那一份仁慈和坚强能长久地留存在我的血液中。

我一直记得见母亲最后一面的情景。那是冬日的一个午后,当我骑着摩托车快到家门时,远远地就见一个老人靠墙坐在阳光里,眼睛一直望着公路,那正是母亲。我知道,她一定是在盼望远在外地的几个儿女能回家看她。当我走近她时,她的神情还愣着,似乎一下子认不出我来。我忽然发现,母亲的一头头发全白了,神情也变得有些痴呆了。我忽然一阵伤心。

那一天是正月初六。人们都还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每逢佳节倍思亲,母亲坐在墙根,翘首以盼——

那是短暂的相逢,第二天我就回到了当时工作的兰州。仅仅过了九天,在正月十五那一天的晚上我接到了电话,知道母亲已经在当天下午去世了。

在听到消息,及至面临母亲的遗容以及埋葬母亲的那些时刻,我一直没流出眼泪。

我不愿当着那么多的人流泪。

母亲走了。我一个人走进母亲居住的那间小房子,发现房子里空了,我突然意识到母亲真的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我轻轻关上了门,把脸埋在了母亲盖过的被子里,我闻到了熟悉的母亲身上的那种特有的气息。

我哭了。

母亲与父亲并排埋在了坟地里。时间过去了十三年,现在,母亲坟堆的颜色与父亲坟堆的颜色已变得完全一样了。

新鲜的黄土,在太阳的照射下一天天变得焦黑。

外祖父

我对外祖父没有过深的印象。能记住的也就是他临终时的那些情景。时隔多年,竟然连这些情景也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每一次到二舅家,总要端详摆在上首桌案上的外祖父的照片。那大约是外祖父临终前所照的一张相片。他穿着黑色的长袍坐在一只木椅子上,神色严峻,两撇小胡子从嘴角两端向上翘起。我注意到,他头戴黑色的瓜皮小帽,前额上刻满皱纹。我从外祖父的面容上看不出与母亲相像的地方。我猜想,母亲一定像我的外祖母。

我对外祖父除了恐惧没别的印象。病重时的外祖父脾气变得十分暴躁,院子里稍有响动,就要发火。那时候,我还小,并不知道外祖父生病是一件大事,尤其他得的是无法医治的老病。大人们都知道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死去,可是我们几个小孩子,不知好歹,混在一起时,不免追逐嬉闹,上房里的外祖父听见我们的声音便大声呵斥,尽管声音不大,但我们依然能感觉到那声音中的狠劲。

我看见大人们出入那间上房时总是轻手轻脚,生怕弄出一点响声来。有一刻,我们静静地待在一间偏房里。听起来,二舅家的上房里没一点声息。我知道,这会儿母亲、二舅、大舅还有本村的几位长者都小心地陪着外祖父,我心里清楚外祖父即将死去。那时我大约四五岁的样子,不知道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可是我从亲人们的脸上看出了一点过于沉重的东西,或许那正是他们预知到的死亡。尽管如此,死亡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仍然显得陌生。它像一个谜,既让我感到好奇又使我感到恐惧。然而我还是渴望解开这个谜。

某一刻,当我们都静下来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一个类似于幽灵的东西在院子里游荡。从这个房子里出来,又钻进了另一个房子。

有几次,我悄悄靠近上房的窗户,趴在那儿向里面偷窥,却遭到了大人们的低声呵斥。可是我依然看见了躺在炕上的外祖父,他显得极其虚弱,我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陌生的东西,并且我与他之间隔着一层别的什么,到底是什么,我说不清。可是我清楚地意识到外祖父正在远去,实际上他已经踏上了某种陌生的旅途。

那天下午,人们瞒着外祖父把他的棺材抬到院子里,把沉重的棺盖打开,让风吹尽里面的霉气。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远处田野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尽,可是阳光一度显得明亮而温暖,它平静地映照着院子里的棺材。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而且外祖父的死亡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设计好了。我因为好奇伸出手指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那上面的漆画,我没有感到让我心灵震颤的东西,我只是觉得好奇,或许,我把将临的死亡看成了某种节日。

潜意识中我等待着某种事情的发生,实际上我在等待死亡的发生,因为我想看到死亡的真正面目。有一瞬间我从傻子表兄的脸上看见了一副陌生的面孔,可是它倏忽间就消失了,我感到可怕,那时,傻子表兄正蜷缩在门台子上晒太阳,一脸的茫然。

傍晚那一阵子,我突然听到从上房里传出外祖父愤怒的骂声。我们都默默地站在窗前胆战心惊地听着外祖父骂人。他的口气很是愤怒,先骂二舅,接着又骂大舅,完了他想起谁骂谁。他骂了好久,然后,他累了,喘着气。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扭过头,一动不动地瞧着我母亲,瞧了好久。母亲流着泪抓住他的手。有一会儿,他嗫嚅着嘴唇,分明是想说话,但是他的咽喉已闭,说不出话了。他的头向后一仰,便断了气。于是,房子里,还有院子里站着的人,便突然间爆发出悲切的哭声。

我等待了很久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原来死亡也是如此简单的事。我没有看到更多我希望看到的东西。

那天晚上二舅家的院子里灯火通明,人们一直忙碌到天亮。第二天,二舅家的大门口竖起了经幡,旁边立着告牌。这一天从四面八方来了许多前来吊唁的乡亲,人很多,站了半院。院子里飘着肉香,我因为莫名的兴奋而在人群中穿梭,我把这一天视同为节日。在我的意识中外祖父已经变得十分模糊,尽管他是这一切的中心。

第三天的早上,我在睡梦中听见院子里传出杂沓的脚步声,我翻起身,趴在窗子上一看,发现好几个强壮的男人把外祖父从上房里抬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棺材里。天色还没有完全放亮,可是大门口已燃起了谷草,明亮的火光映亮了大半个院子。这当中,我还是看清了外祖父直挺挺地被放入棺材,然后盖上了棺盖,于是跪在院子里的亲人们便大声哭号起来。这一片高亢的哭声,在冬日之晨的清冽的空气中显得尤为突兀,我蓦然间感到某种恐惧。

这时我看见有人从鸡窝里捉住了一只大红公鸡,然后缚在棺盖顶上,我发现那只公鸡似乎难以就范,它拼命地叫唤着,并且不停地猛烈地拍打着翅膀。很多年后,我都记得棺材顶上那只拼命挣扎的公鸡,后来,我知道它实际上作为外祖父唯一有生命的陪葬品连同外祖父一起被埋入地下。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人的死亡,它让我明白,人有一天都会死去,可是在往后的许多年里我忘记了死亡,并且,我老是觉得我不会死去,因为我对死亡总是怀着侥幸心理。

大哥二哥三哥

我有三个哥哥,加上我便是弟兄四人。兄弟们多,相互间有个帮衬,并且也不大会受到外人的欺负,这在偏僻的农村也算是一件好事。农民夫妇都希望生男孩,一是为了生有后继、老有所养,二是出于家庭的防护意识。几千年的传统一下子难以改变。

我们弟兄四人,长相不同的地方比相同的地方多,表现在个性上就差别更大。大哥,话少,举止稳重,给人的印象较为可靠。大哥跟我们待在一起时,总是笑眯眯的,偶然丢一句笑话,能把人笑死。大哥属慢性子,一般不发火,发火时,不得了,挺吓人的。

二哥,长相最好,人也最聪明,口才一流。他十八岁参军,二十四岁复员。在部队上当过号兵,后来当了班长。二哥当兵时一字不识,可是在部队上发奋自学,后来不仅写信不让人代笔,并且能流利地阅读诸如列宁的《哥达纲领批判》毛泽东的《论持久战》以及鲁迅的《呐喊》等一些著作。二哥记忆力好,领悟力强,有很高的天赋。我常想,如果二哥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定能干出一番事业来。他当年在部队干得十分出色,有几次提干的机会,都因为文化程度低,以及巧遇的政治风波而错过。二哥志向远大,但还是做了农民,他常抱怨自己的命运。我颇能理解他。

因为当过兵,二哥脾气火暴,动不动就对人发火。三个哥哥中,我与二哥最能谈得来。

三哥脾气最好,一脸的和气,待人十分的和善,这一点最像父亲。三哥长我三岁,和我相守的日子最长。并且,他对我的帮助和支持最多,尤其是在我艰难求学的那些日子里。

有时,我们弟兄四人坐在一起,我不断地打量三位兄长,总觉得兄弟间的关系是一种十分奇妙的关系。作为一个人我们各自独立,但从血缘上考虑,我们之间又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相连着。

大哥留给我的记忆不多。小时候,我跟他睡一个被窝,可是有一天他结婚了,离开了我跟一个陌生的姑娘——我大嫂睡在了一起。这使我颇感好奇。我一直记得大哥结婚时的样子,脸羞得红红的,当穿红棉袄的新娘走进我家的大门时,大哥手里举着一只箩儿,挡住脸部(这是因为属相的关系在象征性地回避),然后羞羞答答地去迎接新娘。我站在一边发笑。

我第一次到县城是大哥带我去的。那时海原县城的样子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当我们进城时,要事先穿过一个高高的黄土筑就的城门洞。那时的老城墙还在,很是巍峨。

大哥那次带我去,好像是销售生产队的辣椒。不过遇到了连阴雨,我们就被困在了车马店里。那是县城最老的旅馆,晚上还烧炕。我记得院子挺大,四周盖着客房,房子很破旧,土炕上的竹席都变得焦黑。几条被子脏兮兮的,上面有许多可疑的污渍,上面还有虱子。晚上,我被一阵钻心的痒痒惊醒,便捣醒了大哥。大哥点起了灯,一照墙壁上有肥胖的臭虫在缓缓爬动,于是用鞋底往死拍。

回家那一天,天还下着小雨,大哥让我爬上架子车钻进一堆羊皮里面。我一直记得那生羊皮的味道,又腥又膻。不过钻在里面却十分的温暖。

我躺在羊皮中间,听见雨淅淅沥沥落在僵硬的皮面子上。架子车一直在晃荡。大哥和另一位同村的青年,拉着架子车走在雨里。

与大哥相比,二哥留给我的印象比较调皮。我记得他腰里时常系一条宽皮带,经常与村子里的一帮半大小子玩打仗的游戏。

二哥当兵进部队的那一天,我随父亲到县城去送他。晚上,在县招待所大院(好像是一个很大的堡院),我看见二哥已穿上了棉军装,我很是眼馋。二哥给我和父亲端来了烩肉和蒸馍,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饭菜。

二哥走后,我一时觉得院子里空空荡荡的。他临走时,不知从谁家抓了一条小黑狗,让我养起来。白天,院子里没人,我就长时间坐在小板凳上,怀里抱着那条小狗,我一直在想二哥。

二哥复员回家时,正遇上大旱年,时间大约是1973年。村里的人都吃供应粮,就是发霉的红薯片,还有红高粱。家里的生活十分困窘。记得有一次吃饭,二哥吃着吃着就放下碗出去了。母亲以为二哥怕饭做少了,让我去喊他。我走进他住的那间小房子,看见二哥一个人趴在桌子上小声哭泣。我悄悄溜了出来。

二哥在生产队时,遇到几次招工的机会,都没走成。那时我们大队的复员军人几乎都被招了工。按说二哥的条件最好,就是走不了。我们都知道,是大队支书在有意卡他。二哥找过他几次,都没得通过。二哥肯定是气疯了,一天晚上,我发现二哥把自己锁在房子里,反复地擦那支冲锋枪,他是民兵排长,自然是有枪的了。擦完了,又拿出几粒子弹放在头皮上反复摩擦。我看见他神情有些古怪便跑去告诉了母亲。一会儿,二哥提着枪走出来,脸上满是杀气。母亲见样一把抱住儿子,大声喊父亲。后来在亲人们的劝解下,才平息了一场可怕的流血。那时,连我都知道,二哥要干什么。其实在这之前,他一直对我们说,他要亲自杀掉一个人,这个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明白。

二哥结了婚,生下了五个孩子后脾气收敛了许多。现在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精气神还很好。今年春节回老家,听说他与别人组建了一个社火队,走村串巷,很是热火,我放心了。其实在三个哥哥中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了。一来我怕他惹事,二来我怕他做出一些傻事来。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如何宽慰他,我明白他最大的心病是觉得活得委屈。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与三哥相处的时间最长。他给我留的印象是能吃苦,心肠好,对亲人也好,对别人也好,都是一副古道热肠。

其实三哥脑子不笨,他上学时学习成绩很好。二哥当兵一走,因家里缺少劳力便辍了学,留下终生的遗憾。

在我与三哥之间,我所能记住的事大多与劳作联系在一起。比如和他到山里去挖柴拾粪,以及和他一起推动那盘石磨的情景,就一直留在记忆中。有一次,大约快要过年了,我与三哥去磨家里仅有的那十几斤麦子。磨已经推完了,准备将磨台子上的面粉扫在簸箕里。当时,我端着簸箕,三哥往里面扫面,不料我手中的簸箕一滑,里面的面粉全倒在了地上的尘土里。

三哥一看,便气得哭了起来。那时,我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但是三哥除了哭,没有打我。今年我回老家,三哥还提起此事,好像还有埋怨之意,我听后笑了。

三哥长大之后,知道找对象了。大约是家里穷的缘故,父母亲无法顾及他的亲事。有一次三哥找了一个对象,是菜塘子的。三哥相了一回亲,回家时很高兴,看来是看准了那个姑娘。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父母亲反对这事,便吹了。其中的原因,好像是那姑娘有狐臭病。三哥睡下不起床了,母亲着急了便请人来开导他。

后来三哥给我讲,那姑娘长一双大眼睛,两条毛辫子又黑又长。那天他去相亲,走进火窑时看见那姑娘正在案板上擀面,腰身一颠一闪的,很是动人。

后来三哥又找了一个对象,就是我现在的三嫂。三嫂家很远,在甘肃的复兴公社。那天我随三哥骑自行车走了上百里的山路,去看没过门的三嫂。记得快到三嫂家所在的那个山村时,他放下车子跳下一个深坑,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微笑着,向我扬了扬手,我一看他手里拿着一条新裤子。他穿上新裤子从坑里跳上来时,我一看两条裤缝笔直笔直的,我笑了,其实三哥挺精神。快到三嫂家时,三哥向一边的山坡上指了指,我一看,有一个姑娘正背着背篓走在山坡的小路上。三哥说,瞧,就是那姑娘!我有些吃惊,如此远的距离,他怎么就认出了自己的对象。

三哥很爱三嫂,三哥生病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直抓着妻子的手,我有点不好意思,说实话这样的举动,当着几个侄儿侄女的面,连我也是做不出来的。

三哥是个孝子,父母亲都是他养老送的终。尽管我们都尽了孝心,但与三哥相比,都还不够。

我一直记得小时候,母亲最疼爱三哥,大约在儿时,母亲也能看出唯有她的三儿子是最能够靠得住的。

现在我们弟兄四人都过了不惑之年,并且大哥也渐入老境。我们相互间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我一直想我们本该有许多知心的话要说,但见面的时候,好像话少了,并且有一种淡淡的陌生感。俗话说,人一老心事就重了,我一直提防着生怕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三个嫂子

我本来不想写三位嫂嫂,因为我要是为了真实起见,把许多家庭间发生的事情写下来,不免要伤害到她们。假若我一旦涉及到她们不当的地方,就并不是说我把她们当外人看,不是的。人性的善与恶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体现。在尘世中,我们每一个人都不是圣人,因此,我们都会做下这样或那样的错事来。

如果仅以对公婆的孝心为标准来评价三位嫂嫂,就还得将我的妻子包括进来,这样才显得公平。

下面我将讲到几件令我难以启齿的事。

父亲去世之后,二舅把我们全家召集起来,要说几句话,也算是一个正式的家庭会议吧。二舅说,你们的父亲已不在了,现在就剩下你妈一个老人了。你们的父母亲拉扯你们长大不容易啊,吃了很多苦,也受了很多罪。往后,你们要好好地对待你们的母亲,不要再让她受罪了。说到这,我发现母亲哭了。停了一会儿,二舅好像具体安排四个外甥应尽的一些义务。正说着话,不料我身边的妻子突然发话了,哭诉起自己跟了我所受的许多委屈来。意思无非是说,对我们的婚事,老人本就没做多少事,现在反过来又让我们承担义务觉得心里不平。当时的我,头一下子大了起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羞愧难当,无地自容。

二舅因外甥媳妇的顶撞下不了台,于是在应付了几句之后,草草收场。事后想起,妻子站在她的角度讲那些话,也可理解,但作为丈夫的我,就很没面子。多少年来,这件事就成了我与妻子之间最大的芥蒂,以致后来差点酿成了离婚。然而,要公正地说,相对三个嫂嫂,妻子付出的最多。平时家里的一切开销都由我们承担,母亲去世后,所有的丧葬费用也都由我和妻子承担。按说这是我们每一个做儿女的应尽的义务,本不值一提,可是有三对哥嫂的存在,妻子就不得不做比较。有时有些怨言也是可以理解的。说到底,人都是有私心的,婆婆与自己的母亲必定不能相比。

肯定,这样的家庭会议使母亲伤心不少。可是最使母亲伤心的还是另一次家庭会议。

三个妹妹相继出嫁以后,剩下母亲一个人,显然得要到某一个儿子家养老。在这之前我已把家里的土地全分给了三个哥哥。那么母亲到谁家,明显是没什么家产可言,并且还要受累赘,这成了问题的焦点。作为儿子,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可是问题是我们都还有妻子。如果不征得妻子的同意,老人到谁家都要受气。三个嫂嫂心里都打起了算盘,肯定觉得在此时收养老人划不来。当时我决定将母亲接到县城我家,可那时我仅住着单位的两间宿舍,又有两个孩子,显然是个问题。另外我怕母亲与儿媳合不来,要淘气(生气),这是我最担心的,我一时拿不了主意。

那天晚上,我们只好将二位表兄弟叫来,再开一个家庭会,具体商量,母亲到谁家合适。

晚上我们一家人都坐在了一起。我们弟兄四人先表态说,母亲到谁家我们都没意见,只要妻子愿意。当时我妻子不在。我看见三个嫂嫂都不吭声。后来大嫂先说话,讲的都是自家的难处,接下来是二嫂和三嫂,全讲的是一个意思。总之自家都有困难。言下之意,都不想收留母亲。那时,我偷看了一眼正坐在炕上的母亲,我发现她沉着脸,一言不发。但是我知道,她的心一定是伤透了。

在此情况下,我说,再不用说了,我第二天带母亲上城。我已做好了与妻子离婚的准备,为了母亲。

可是第二天早上,三哥与三嫂来到了我与母亲所住的老房子。我看见三哥流着泪,对母亲说,妈,我来接你……三嫂也说,妈,到我家吧!其后,三嫂对我说,昨天晚上,你三哥哭了一夜。第二天天没亮就跑出去担水,把家里的缸和盆盆罐罐全装满了。她说,若是母亲不到她家,她担心三哥会出事。

母亲只好到了三哥家,但生活了不到两年就去世了。

每每想起此事我就心如刀绞,无地自容。我一直想,母亲那一晚内心所受的伤害一定是难以言表的。人生最大的伤害,莫过于亲人对亲人的伤害。

母亲一定是怀着深深的失望而去世的。也许对于母亲来说,她可以为儿女付出一切,但是她绝对想不到儿女对自己却是如此的薄情。

母亲去世已经十三年了,每当听见哥嫂们说要准备给母亲烧纸念经,我就表现得十分冷漠。我以为在今天,我们即便是做上多少事情,都已无法弥补内心的愧意。况且,隔着一个世界,对于我们的所作所为,母亲既听不见也看不到了。

母亲,我们一度愧对了你,那么就让我们受到相应的惩罚吧!母亲,我愿你在天有灵,能明白我说的话。

三个妹妹

我有三个妹妹。大妹三妹都念到了初中,这在偏僻的乡村,尤其是对我们这样一个贫穷的家境来说实属不易。大妹书念得好,也许是因为家境的原因,初三没毕业就辍了学。不久之后就结了婚。大约是十八九岁。我没参加大妹的婚礼,我怕我伤心,也许这还不是唯一的原因。我一直觉得大妹应当有更好的人生路途。但随着她的结婚,我已经看不到希望了。大妹生了四个孩子,一度家境不好,每一次回娘家时,总是哀叹不止,让我不安。后来,大妹父的工作解决了,她的家境便也一天天好了起来。大妹最善解人意,喜欢文学,也曾一度想走一条创作的路来。她常提起丁玲、赵树理等作家,尤其是对出身贫贱,后来又成为作家的一些人特别崇拜,比如高尔基。可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要实现这一梦想有多难啊。因为我也喜好创作的缘故,她对我特别亲切,当中也不乏敬意。她每看到我发表的作品就十分的高兴,她可以算做我的一个支持者。

三妹学习也好,但考了一次学之后,就擅自回家了。对于她的自行辍学我十分的愤怒。我本希望她能考上学,有一个好的前途,但她同样让我失望了。三妹脾气倔,我拿她没办法。后来,她自找对象,给家人没打招呼就自行结了婚,使我们这些当哥的很没面子,这就是我对她一直冷淡的原因。尽管我表面上冷淡她,但背地里一直打听她的情况。后来,听说她两口子在县上做起了生意,也算是能够自食其力了,我自然宽慰。我本是不想到她家去的,有一年冬天,我回老家,恰遇大雪,阻碍了交通。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我突然想起,在这个小县城,还有我的一个亲人,于是我冒着雪找到了她租住的宿舍。

对于我的到来,小妹显然吃惊不小。看着她住着黑黑的房舍,房子里摆着几样简单的家具,我心里不好受。

妹妹看见我来,很高兴,准备买肉给我做好吃的,被我拦住了。我说,你屋里有啥做啥。

临走时,妹妹的小女儿,抱住我的腿哭着不让我走。我心里不好受。

听说,今年小妹要在城里盖房子,我自然十分高兴。我希望亲人们都能过得比我好。

二妹是个文盲。小时候,每遇上学就要哭鼻子,不愿到学校去。我说,你不上学以后要后悔的。我问她,你说你以后后悔不?她说,不!我说,你以后埋怨我们不?她说,不!

二妹虽不识字,却最懂事,也特别能体谅人。她二十二岁那一年冬天,远嫁到西吉县的兴营乡蒿子湾村一个张姓人家。二妹夫人老实,对二妹言听计从,我也就放心了。二妹结婚时,是我送的亲。她婆家住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山村,四周不通车,要到县上去,得先走几十里的山路,然后来到大路上等班车。

把二妹嫁在那儿,我心里不踏实。二妹一直成了我的心病。大约是2003年,我与妻子专程从固原到她那儿去看她。其时二妹已另家过日子了。她的家是一个小院,盖着几间低矮的土坯房。不过粮食倒打得不少,她还说,大门外,她还窖着三窖洋芋,共有几万斤。我发现她家的院子里还养着十几只羊,都很肥硕,我便放心了。

二妹见到亲人,高兴得不得了,又是杀鸡又是宰羊。深山老林有亲人来访的确是一件喜事。

晚上我问二妹,待在这儿习惯不?她说,习惯了但是闷得慌。我说,想不想挪腾一下?她说,当然想了,但是没力成(没能力)。

过后,我一直记着这件事。2004年在我的帮助下,二妹全家迁至银川郊区的华西村。不但能见上火车还能看到飞机。闲暇时,二妹坐上公交车进城来看我,经常可以领略到让她感到新奇的东西。她满意了。

表兄与表嫂

我的表兄弟不少,但与我最能说得来的就只有玉平表兄了。玉平表兄,是某一个乡下中学的校长,有文化有头脑,待人十分周到和气。可惜他英年早逝,让我痛心不已。

表兄最初感到身体不适是在1997年的春天。有一天,下着小雪,表兄先到我开的小卖部来,和我聊了一会儿天,就着火炉吃了两只烤红薯。他说他觉得腹腔不舒服,右肋下似有核头大一个硬块,他要到县医院去检查一下。他没让我陪他去。检查回来后,他对我说,初步诊断为早期肝硬化,但还不能确定,大夫让他到大医院去再确诊。

我预感不妙,但看他不大在意,便以为是误诊。他临走时,我站在临街的小卖部门口送他,他向我招了招手,便大步走了出去。我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有那么一刻,我一下子感到有些莫名的伤心,似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他不行了。

接下来,我就得知表兄在银川住院治疗,说是已确诊为肝硬化。后来表兄又转院到兰州肿瘤医院去治疗。

我到兰州去看他,待了两天,我看他不行了。临走时,他哭了。回到家时,表兄还度过了将近两个月的时光。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他已瘦得不成样子了。同时我发现他也变得冷漠了些。

表兄去世时还不到四十岁,身下有三个没成年的孩子。我一直想他在临去世时,一定会对妻子或家人留下什么话。但他到死都没说出类似的话来。

我想表兄一定是不想离开这个人世,尤其是这么年轻。记得那次在医院,他对我说,兄弟,什么都不重要,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或许他在临终的那些时日才感觉到生命的可贵。

所幸,表嫂是一个坚强的女性,丈夫死后,她至今没嫁。生意做得很红火。行走都是摩托车,可谓风光得很。但表嫂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常听到一些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有时我也很生气,但转而一想,表嫂能把三个孩子拉扯成人已属不易,也算是了却了表兄的后顾之忧。

安息吧!表兄。不要有太多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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