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天气，又湿又冷。街上行人稀疏，一式青灰颜色的笨笨穿戴，头脸严严地缩在棉衣棉帽里。夕阳西下，天幕晴碧，是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高高的杨树槐树古姿古貌，似枯未枯，衬托着剪影似的苍黑色的西城楼，齐崭崭的城墙伸向南北，清晰的城碟间，离离荒草绰绰约约在冷风里抖动。两辆汽车一前一后穿过西城门，径直西去。
蒋介石从窗隙间已经看见了那一架巨大的波音飞机的形体了，忽然觉得边上的宋美龄在用手捅他。他把头抵近窗边，机杨四周，戒备严格，只是在戒严线以外，聚集着成群结队的学生，乌压压一片，足有两三千人。警戒士兵很快散开在学生队伍前边，以枪口对准学生，禁止他们说话。学生队伍距波音飞机不远，两辆汽车“吱”地煞停在学生与飞机之间。
蒋介石一行下了汽车，提前到达的一辆车上走下了刘多奎、何柱国二位将领，赶上前去向蒋介石、宋子文他们举手致礼。送蒋介石回南京的事瞒着刘多蔓和何柱国，张学良不知这二人是得了孙铭九的临时通报急急赶来的，只好用奇异的目光望着他俩，当着众人，也不便查问。学生队伍里似乎有人认出蒋介石、宋美龄了，万分惊讶，互相耳语，队伍里语声窃窃。
蒋介石以惊惧不安的眼光盯住学生队伍，心跳得很厉害：不是说好秘密飞离吗？机场怎么这么多学生？西安学生向来是很难缠的，“一二·九”那天的万人游行，虽然只到十里铺就折回去了，但那气势，老蒋总算是领教过一次。他一把拉住杨虎城的手，忙不迭地表白：
“仗不打了，以前的内战由我负责。答应的条件，我一定实行，这个你们放心。否则，你们可以不承认我是你们的领袖。我答应你们的条件我再讲一遍：第一、回京后即命令中央军各部队撤出潼关，今后如再有内战发生，当由余个人负责；第二、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第三、改组政府，集中各方贤良，容纳抗日分子；第四、联合一切同情中国抗日的国家；第五、释放上海被捕领袖；第六、今后西北各省军政统由张副司令、杨主任负责。西北今后就交给你们了。我说的对不对？”
杨虎城直视着他，点了点头。
蒋介石放开杨虎城的手，转过身子又一把拉住张学良的手：
“汉卿，机场上……这么多人，他们是要……”
杨虎城一下子恍然大悟，大声回答：“委员长，外地今天有客人来西安，是绥署通知部分学校组织迎接的。”
蒋介石、宋氏兄妹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约而同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们正要上舷梯，一辆汽车按着喇叭飞一样冲过警戒线，“嘎——”地急刹在飞机旁边。赵一荻小姐提着个小皮箱，涨红着脸跑到张学良跟前：“汉卿，带上这个！你连换洗的衣服也不要了！”宋美龄非常亲热地迎上来：“懊！四小姐。这次很忙乱，咱姐妹也没有空好好坐坐。你原谅我吧！”说着拉住赵一荻的两只手。
宋子文说：“过两天就回来，带不带衣服无所谓。我那里再穷，还给汉卿寻不上一件衣服？！四小姐也太关心汉卿了。”
听出张学良真地要上南京，刘多荃、何柱国惊惶不安，二人退在边上附耳低语。杨虎城低下头，咬住嘴唇不吭声。这一切，蒋介石都看在眼里。
端纳上来说话：“四小姐放心，蒋夫人保证汉卿的政治生命，子文保证你们的一切财产，戴笠负责汉卿的安全，还有我呢——我统统保险！首先保险汉卿三天后回来。你在家好好等着罢。”
赵一荻小姐那美丽的湿湿的眸子把他们挨个儿扫了一遍，惨然一笑，不言不语。
蒋介石那神情，似乎对张、杨有无限的感激，他上前一步说道：“汉卿，到此为止吧。我看你现在去南京没有必要，南京有南京的体统，我虽是领袖，好多事情并不由我，你去了徒然给我招惹些麻烦。要去，也须待我回去安排安排再去……”
张学良是个认定辙道不回头的人，他提住手提箱不放手：“东北同胞三千万，全国民众四万万七干五百万，我张学良沧海一粟，不能光想我自己。”他一挥手，“别再耽误了，上飞机。”
蒋介石他们一个个进了机舱，张学良和刘多荃、何柱国、赵一荻小姐一一握别。最后握别的是杨虎城。杨虎城那铁钳一样的双手一把抱定了张学良的右手，二人四目相对，杨虎城紧抿着厚厚的嘴唇，动也不动，张学良却分明发现他那眸子深处泛动着什么，张学良忙扭过脸去，用力把右手抽了出来。张学良踏上舷梯了，何柱国突然奔过去，一把揪住他的后衣襟，红着脸庞，揪得那么紧！张学良回头硬硬地推开他的手，压低嗓门训斥：
“别胡闹！我不去，谁同南京讲话？！”
赵一荻小姐哭出声了，张学良佯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大步跨进了机舱……
机声轰鸣，大地颤抖，颤抖得夕阳也有些暗淡。学生队伍正前后骚动，波涛一样起伏，又一辆小车箭一样冲过了警戒线，波音机已经颤抖着脱离地面，开始折往东天。周恩来急忙忙钻出小车，抬头望天，机翼扇起的一阵狂风扑得周恩来一下子睁不开双眼。隆隆机声摇天撼地，震耳欲聋，简直是吞没了一切，在周恩来眼前，仿佛是低低的天雷有意在右方上空猛烈轰动，又似乎是“双十二”之夜那炒豆般的枪炮声突然有一场新的汇聚，新的扩张，教人顷刻间什么也不能思索，弄不清这音响意味着喜剧还是意味着悲剧……飞机升高了，轰隆声远些了，西方有一缕乌云，隐隐地投向夕阳。周恩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便和杨虎城、孙铭九、赵一获、刘多荃、何柱国一字儿站在寒风里，寒风首先搅乱了赵一荻的鬓发，夕晖映射着周恩来、杨虎城冷峻铁青的面孔，四周静悄悄的，他们一句话也没有……
一抹黄昏的光线投射在东墙正中，高崇民依照张学良的指令正在设计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召集杜斌丞、王菊人、甲伯纯、李维城、卢广绩、吴仲贤等十余人进行谈论，研究究竟有什么保证才能放蒋飞走。天空忽然响过一阵震耳的飞机声，飞机声刚刚消逝，秘书处处长洪妨一股风似地闯进门来，附在高崇民的耳边告诉他：蒋介石、宋美龄已经飞走了，副司令陪着一块儿走了！高崇民立即站起来向会议宣布。这消息好象劈头一盆冷水，大伙木然、愕然、继而哗然。杜斌丞捶胸顿足地大呼：“竖子不足与谋世！天地间竟有这等荒唐事，我是不是在做梦！”顺势往床上一躺，号啕痛哭。卢广绣含着泪，说不成话：“既是走了，就算是走了吧！”吴仲贤拍着脑袋：“好了，紧张半个月了，今夜晚该好好打它一场麻将了！”有人摸着脑勺说另外的话：“这个吃饭的家伙怕是长不牢靠了！”高崇民大声他说：“我同意老卢的看法：副司令走了，就算是走了罢。他一个人光明磊落去南京做盾牌，可以顶住蒋介石五十万大军，关中地区可保平安无事！”卢广绣半瘫着身子反问：“老高呀！我刚才是这么个看法吗？！”
飞机5时30分到达洛阳，南京方面立即广播了这一消息。西安市听到广播，人人惊讶，家家惋叹。杨虎城的秘书米暂沉跑进参谋长李兴中的办公室，李兴中坐在一张摇椅上双手搂柱头，拼命地晃。米暂沉问：“老蒋走了？”李兴中嗯了一声，仍是个晃。“还有谁跟了去吗……还能有谁？我们的英雄！中国的少帅！”米暂沉忙又走进杨将军的办公室。杨虎城又沮丧、又愤怒，正坐在沙发上和神情茫然的孔从洲说话：
“走了一个不算，还跟了一个去，除了汉卿，天下谁能干这号事！匆匆忙忙放蒋，我心里就疙疙瘩瘩，而他一定要陪蒋走。我原以为副司令心里有话，纵然不对我说，一定会征得周先生同意的。及至在机场上照面的时候，周先生也是茫然失措，膛目结舌。陪蒋去南京，这么大个事不听我劝，又不和周先生商量，这还有什么三位一体？！”说完长叹一声，捶着前额，要谢葆贞给他拧个湿毛巾过来。
粉巷的王以哲得到这个消息，闭门痛哭，门口的哨兵听到哭声，满脸惶惑，不知如何是好。住在开元寺的白凤翔，酒瓶口对住大嘴，仰脖子灌了个酩酊大醉，醉后痛打其妻，吼着泄愤。张学良的屋里，秦邦宪、叶剑英、刘鼎想从赵一荻小姐口里问问清楚，赵一荻小姐只是个哭，以泪洗面，不置一词。这一夜，她那卧室里一星灯光也没有。
飞机上，蒋介石望着半明半暗的廓大无边的天宇，望着早亮的三五颗清澄的星星，他没有笑意，几乎什么表情也没有。他是在投注千军万马即将与红军最后决一雌雄之际，以不可一世的气概来到临潼的，没料想风云突变，霜天黎明前的枪声逼迫他俯首就范，一下子被扣半月之久。自己死里逃生，这样灰溜溜地觅得一条活命，实在是老天开眼。更料想不到的是张学良竟跟上来了。方才在地面上，他还在张学良掌握之中，飞机一吼离开地面，张学良却转入了蒋介石的掌握之中——想到这儿，蒋介石禁不住回头，瞄了一眼坐在后排的张学良……紧挨着的宋美龄知道蒋介石的心思，她没有回头，却一把抓住了蒋介石的一只手，这手又瘦又硬，几乎没有温暖，她禁不住侧了侧脸，分明看到在这半明不暗的机舱里，丈夫那气色似乎好看了许多，这是夕暮天光的投映呢，还是他的气质与本色？宋美龄琢磨不透……飞机又吼又颤，秦岭那边突过来一股气流，把个巨型波音机一下子抬得更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