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霞光万道。
山间羊肠小道,父亲肩挑粪桶,佝偻、瘦长的背影被罩在一层金黄的霞光之中,古铜色的脸庞沧桑而又坚毅,长期为生活所迫而表现出来的忧郁,在父亲身上烙下了深刻的印迹。
长久以来,这幅剪影,蒙太极般在我记忆深处回放。
拖着沉重的脚步,踏上阶沿,咣当一声,父亲把粪桶放在石磨边,在窗上取下叶子烟叶,揉搓,卷起,哈气,插进烟筒,点燃,一股闷人的土烟味弥漫开来,父亲深吸一口,再长舒一口气,脸色由黑转红。突然一阵呛,父亲在浓雾中咳嗽,脸色憋得紫红,凝重,沧桑,无奈,生活的重压使父亲中年的额头平添了条条深刻的皱纹,就如自留地里那棵柑橘树皮一样。
院内一群小鸡崽在追逐着,父亲目光深邃,叶子烟味在院中四处飘散。“该去把晾晒在柑橘树上的干青菜收拾了。”父亲望着自留地想,父亲一刻都闲不下来,他忙完地里庄稼活后,又忙着打理自留地,那个年代,农村是非常贫困的,包括我们家,基本口粮都不够,每年的二三月份就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但是我们家的小菜还是基本能够达到自给自觉。那时农村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田地包产到户,一直为挣不够生产队工分的父亲突然爆发了劳动激情,表现出了空前高涨的种庄稼积极性,起早摸黑,挖边套种,地里庄稼长势良好,家禽兴旺,父亲的脸上有了少有的笑容,身子也硬朗了许多,家庭经济窘迫的阴霾仿佛一扫而空。
背上背篼,父亲下到自留地,地里蔬菜郁郁葱葱,花果飘香,绿叶铺地,父亲左看右看,就像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和蔼而又慈祥,不时弯腰把杂草除去,背篼越来越沉。一把用做干咸菜的干青菜就挂在柑橘树腰上,够不着,父亲放下背篼,就势一跳,一把抓下那把干青菜。这时,一阵钻心的刺痛让父亲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一根一寸左右长满青苔的柑橘刺深深地刺进了父亲的膝盖,父亲强忍痛把那根深深刺进肉里的刺拨了出来,鲜血顿时流了他满手满腿,父亲没有叫唤,没有声张,他用那双沾满泥土的手揩去鲜血,翻出衣服兜里积存物敷在患处,放下挽起的裤脚,背上青菜回到家里,当晚,我们一家都没注意到父亲走路的异样,只见父亲脸色苍白,我们都以为太劳累了。半夜,父亲的大腿已经肿了起来,母亲问他,他说没啥,叫他就医,他坚决不肯,他想凭他的身体忍忍就过去了,这点伤痛又不是第一次,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第二天,父亲仍坚持下地干活,看他那一瘸一拐的样子,母亲知道劝也无效,只得由着父亲了。下地回来,倔强的父亲就坚持不住了,在村里赤足医生处拿了点药后,第二天情况还是没有得到好转,伤口处已经化脓,而且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父亲再也无法坚持下地了,只得躺在床上,钻心的疼让父亲冷汗直冒,但他还是不肯就医。第三天,父亲已经处于昏迷状态,整条大腿肿得透亮,不得已送到乡卫生院,医生检查,感染破伤风,由于耽误了最佳治疗期,当时医疗条件已经无法医治了。我们一家人陷入了极大的悲痛之中,父亲可是我们一家的主要劳动力呀,家的天空坍塌了下来,我们都手足无措。转院,赶紧转院,也许还有医治的可能,几里之外的大姐夫一家、二姐夫一家都来到医院,大家绑好滑杆,准备送到最近的一家镇医院。
此时,天空灰蒙蒙一片,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正如我们一家人的心情一样,都笼罩在悲痛和无奈之中,天已经黑了下来,没有车,路上很滑,大姐夫和二姐夫抬着父亲,举着火把,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医院走去。母亲不准我们几姊妹跟去,我们几姊妹只能在家中坐着等父亲的消息,半夜了,我们都趴在桌上睡着了,一阵狗叫,紧接着是嘈杂的人声,姐夫抬着父亲回来了。我们都不敢吭声,母亲已经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听大姐夫说,他们抬着父亲去医院的路上先还能听到呻吟声,后来什么也听不到,只感觉到越来越沉,他们放下滑杆,才发现父亲已经不知什么时候去世了。那一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度过的,我们拉着母亲的衣角跟着哭了一夜。
那一夜,是我一生中最难以忘怀的,雨水和着泪水,覆盖了我的整个天空,父亲严肃的表情,父亲痛苦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我爱我的父亲,我们家里怎么能失去他呀,第二天,我来到那棵柑橘树前,用弯刀将那棵柑橘树狠狠地砍了。
父亲去世时,我还在读小学。那时,刚刚包产到户,父亲没有能够享受到好政策带来的好生活,他留下了一生的遗憾。对于父亲的形象,我已模糊不清,但是父亲对我的影响却清晰如初。
后来,我进了师范,二妹为了我读书辍学了,我小妹考上了中专,这时家庭情况才有了好转。
后来,我在姐家无意中发现了父亲生前唯一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父亲光着头,穿着整洁的蓝布衣服,沧桑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父亲是有遗憾的呀。
(原载《南充日报》2008年7月8日城市版“川北观潮”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