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来到大街上，我像是从梦境中走出来。当一切都恢复到本来的面目时，我又是那样空虚、绝望、无力！
生活才刚刚为我拉开了一个序幕，我却感到自己要作一生的努力了，多漫长的时间，多无奈的生活，多可怕的奇迹……
现在我哪里都不想去，想回家，也就是在这一刻我仿佛才真正感受到蕾内在我心中的重要性，她为我忍受的一切让我感受到了丝丝温暖，七八年了啊！我不知让她过的是怎样的一种日子，仅是因为她当初听劝了家人惟一想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或者是自己没生育能力而对我们这个家的愧歉？难道是因为这些，她就该容忍我所带给她的一切……
我的忏悔让我在这寒冷的夜里更加瑟瑟发抖。昨晚这个时候，还是我们“战争”的开始，多少个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记不清楚它爆发的理由。每每如此，都是用忍耐、长久的沉默来疗治彼此的伤痛。
回到家的时候，父亲愤怒了，当我还来不及想更多的事情时，父亲就是两个重重的耳光落在了我的右脸上，几乎同时让我习惯性向右偏的脑袋向左僵持了几分钟。
母亲嘶声裂肺般地叫起来……
“老东西，你老糊涂了啊！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啊！”
“你这个孽种，你现在赶快回乡下去把蕾内叫回来，否则今晚我可没得让你像昨晚那么好过的。”
我没开口就像忍受一场强大无比、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一样，我不能应付！
母亲在一旁掉着眼泪，带着一种惊愕的神情看着我是否受内伤了。
“没什么？等一会儿我去找就行了！”说着就冷冷地走进了卧室。
父亲从前因我和蕾内的事怒火再大就是保持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习惯，今天而且是到了他这种年纪，我根本不敢想象事情的发生会到这种地步……
打架！以我现在的模样也不是父亲的对手。我想着，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躺在床上的身体浑身发抖，哽咽不止。身上的疾患空前高涨，使我无法控制，我像是床上一只硕大无比的跳蚤！爱达，快来救救我吧！——我在心里呼唤着！
持续了几分钟，我渐渐恢复了过来，身上所有的力气仿佛消耗殆尽，像一堆无骨支撑的软肉，已经彻底地散了架。
我觉得我快要死了！
“儿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老头子，你快进来啊，这是我作的孽啊！……”
母亲不知什么时候推开了我的房门。
“没什么？一会儿就好了！……一会儿就好了！”休息一阵之后，我还要去找蕾内……蕾内！……”我气喘吁吁地说着。
“找什么？找什么？你不想要蕾内，暂时就让她回家算了！我情愿不要这个媳妇，你可不要有个三长两短啊！”
“我要蕾内，要她……”我加重语气说道，母亲对我的反常表示了更大更多的不可言说的忧伤。
此时，父亲也走了进来，没说任何话，轻轻把母亲叫走了。
当他们把门带上时，我仿佛觉得自己化作了这屋里的一团空气，正随风而去……
两个小时后我的体力完全恢复了过来，饥饿使我走出了这个家门。
来到街上，人不再像白天那么多了，我找到了一家小面馆，一口气吃了两碗面条以后，人感觉到了有了力量，精神也好了许多。我觉得今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荒谬得极其可笑。
爱达、斯拉，我生活中的两个妖魔！理智让我充满了一股力量，我要回到从前的生活面前，我是一个残疾人，思想正常的普通人，我要和我的妻子过普通的生活，不再折腾她。
父亲的两记耳光仿佛打醒了我。
我叫了城里的那种便宜的篷篷三轮车到了城北的公共汽车站，但愿这个时间还有去乡下蕾内娘家的加班车。
蕾内乡下的老家离城大约十多公里，自结婚以来，我到她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大概不到二十回。
现在我只是奢望能有向城西方向的过路车，城西方向的车连白天也不是很多，它们都集中在南北方向。
不管怎样，今晚我哪怕掏几十元的士费也要到蕾内家把她接回来。既然她已经把她的去向告诉了父母，说明她还不至于像昨晚那样不辞而别，毕竟她知道，我昨晚深夜去找了她，而且到天亮才回来……
等了十来分钟，我心中没有任何顾虑，叫了的士直奔蕾内老家的方向。
下了车，还要走大约半里乡间小路，由于事先没准备好手电筒，夜像是抹了墨那样黑，最初根本没法行走，等我慢慢适应了一点之后，那小路才偶尔泛着点点的白光……
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几次差点摔倒在水田里，最终才靠近蕾内家的院子。
院子四周长满了深不可测的竹林，屋内的灯光几乎在外面看不见。更可怕的是这个院子养了许多狗，原因是这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只剩下老人和孩童。为防盗贼，才如此。所以现在我要进院子，简直是如临大敌。
在没有跨进竹林之前，我是先叫蕾内的名字，还是事先准备好一根棍子。这两者之间我必须做出选择，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好一根棍子，反正到时候大家都知道这个院子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想起八年前娶蕾内时的情景，我心潮澎湃！可我还是那样自豪、幸福，当时丝毫没感觉到自己的残疾能像今天这样带给我这么严重的心理障碍。也许事物都是一天天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我却没什么改变丧失了自信的缘故吧。
一个男人一旦在生活面前失去了自信，不管他的形体多么俊美，他都会觉得自己是丑陋的、形秽不堪的；相反，一个在形体上丑陋、在心理上自信的人，他浑身上下都会闪烁出熠熠智慧的光辉。
因为我是到了乡下，所以我觉得自己有了那么一点可怜的光辉。我被命运某种不可运转的东西束缚着，我还得是我自己，我在不同程度地做着抵抗。
“汪汪汪……”几条狗终于发现了目标，向我狂奔过来。
“蕾内！蕾内在家吗？”
“是谁啊？……”
“我，卡多，卡多！”
这时，我可怜的岳母大人走了出来，还有岳父，他们都比城里的父母更显衰老。
“蕾内今天早上一早就回城里去了，你是从哪里来？”
“哦！是这样，她今晚没回来？”
“没有，有什么事吗？”
“我顺便从这里路过，过来看看！”我尽力从自己的谈吐中不让二老感觉到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进来坐坐，明天回去吧！”
“不了，书摊怕她一个人忙不过来！”说完，我像一个被打懵了的人，不知该走向何处。
岳母、岳丈在为我这个稀客喝斥追赶的狗。
“卡多，天这么黑，你没带电筒！”
“不用了，一会儿就到马路上了！”
我来不及细望这乡村凄凉、静寂而破陋不堪的农家大院，心里仿佛在喊着：蕾内，你到底在哪里呢？……
听着远处逐渐停息下来的狗叫声，我的心愿被它们叼走，然后带到黑夜中不可知的深处。
来到马路上时，直觉告诉我，蕾内是不会回来了。
今晚，在这荒僻的马路上，我不知道怎么回城……
生活本身有时就像一场滑稽的游戏，由不得你来决定。你走东，它却向西，让你的心累着、空着，还不想让你死。
物极必反：蕾内，你这可恶的女人，你去死吧，地狱之门不会为你关着，你折磨我这么个可怜的人，到底有什么好处？你说吧！……
哈哈！——我要正常，我要奇迹！……我要那对妖魔。
在马路上，在无人烟的地方，我向着旷野嘶叫……我在奔跑，我在颤抖……
城依然遥不可及。
